雨潇一愣,上次寄信时,金道通还说没有女朋友呢,这么快就有了?又一想,倒也有多半月了,这段时间交到女友倒也正常。正要发问,金道通却突然身体向上一耸,单车呼地一声就冲出去了,他闯过红灯到了路口那边,引得一辆公交车吱的一声急刹,岗亭里交警在扩音器里喊,穿绿衬衣骑单车的,胆子蛮大啊!
雨潇一时惊呆了,不知金道通突然发了什么癫,他从来不闯红灯,只能呆呆地望着金道通远去。
金道通对警察的警告充耳不闻,百多米冲刺后,把单车急刹在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旁,他听到卡车司机正向路人打听去林业大学的路。
待司机问好路启动车子,雨潇才骑到金道通身边来,尚未开口,金道通却先叫他别废话,快跟上,一边咬着卡车就追上去,雨潇也只得紧紧跟上。
你常吹嘘鼻子好,闻闻这车装的什么货!金道通脚下使劲,嘴也不闲着。
卡车车厢严严实实地蒙着油布。雨潇想也不想就说是苹果。金道通有点惊讶地望他一眼,雨潇得意地一笑。金道通却又自顾叫道,这回抓到一条大鱼!
雨潇这才明白金道通是抓到了长途贩运的卡车!
此刻他不能不服金道通,他只仅仅是鼻子特异,而金道通那种对各种信息的捕捉与判断,却远比他敏感而快速。不过,难不成这个疯子要用单车追汽车吗?这得追到何时何地?
金道通很及时而体贴地告诉他往林校方向追。
雨潇只大略地知道林校在城南出郊外很远的地方,而他们现在在城北,距离可想而知。跟金道通搭档,没有好身体还真是不行。
两辆破单车被这大卡车扯着,横跨市区直往南郊而去。在市区内还勉强跟得上,一出城不久,卡车便不见了踪影。
雨潇粘定了那一路不绝如缕的苹果香,不觉骑到前面去了。金道通有些茫然,难得拉在了后面。郊外主干道虽然只有一条,但岔路很多,且路途起伏,坡度还不小。每到即将下坡的地方,金道通必停下来问路。雨潇很奇怪他为什么总在又省力又凉快的下坡处停下来,金道通的解释是溜下坡是痛快,万一走错,回头踩上来就费力了。雨潇见他下个坡这样的小事都要考虑周详,真是暗暗惭愧。
眼看着雨潇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金道通一段犹疑之后,终于不再问路,笃定地跟紧了了他。
你不怕被我带错了路吗?
就你这种平时瞻前顾后的人,能有这么有把握的样子,我还担心什么!
现在该相信我的特异功能了吧!
天晓得你是不是以前去过林校!
果香牵着雨潇,雨潇引着金道通,往空气清新,视野开阔处一路狂奔,路两边菜地葱翠,满耳畔雀声喳喳,雨潇不由得哼起台湾校园歌曲来,一会是《山水寄情》,一会是《纷纷飘坠的音符》。难得他在工作时间如此惬意。
金道通则伴奏以满肚子咕噜作响的声音。
饿了,我现在生铁都吃得一斤下去!他说。
我现在就是恨不得有一个装满冰咖啡的游泳池,让我整个人在里面一边潜泳一边喝冰咖啡!雨潇说得是另一番景象。
金道通便慨叹自己怎么就是没有这天生作家的想象力呢,雨潇却由衷佩服自己没有他那种天生税务干部捕捉信息的灵敏反应。
你不是反应慢,你是没活在现实世界,总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
夕阳西下,城市喧嚣已远,进入一条林荫道后,夜色渐从树荫中慢慢渗下来。他们终于在夜色中朦胧地看到了林校大门。雨潇便宣布带路任务胜利完成,下面应由“金组长”主持了,金道通并不谦让,理所当然地推了车领头往里走,口里说暂且相信一回你的狗鼻子。
传达室的老头听说是税务局的,挺热心地告知了学校会计在校园里的住处。没有路灯的校园很静。教学楼在星光下只余一个黑色剪影。雨潇想,如果不是进入了税务局,他现在可能也在静夜中的校园散步——或者恋爱……不过现在,他已经喜欢了目前这样的自由轻松生活,在大学,他也许还有并不轻松的负荷——学业,以及看不清的未来……
你应该属于这样的地方。金道通突然心有灵犀地说了一句。
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我觉得你有点搞错了行当!
雨潇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自省与环境相容得确实不够。他一向崇尚水,觉得应该学习水的性格,无常形,随境遇。看来还是得有所努力。他又陷于“三省吾身”之中。
篮球场边有一排平房,而球场和平房之间,赫然停着那辆他们一直穷追着的卡车。果香在夜的校园里沁人心脾。
按传达室老头所说,平房的第二间是会计家,门正巧是敞开的,一个穿着汗衫短裤,拿着蒲扇的老头在门口乘凉。他正好就是会计,也姓金。听说税务局的这么晚来找他,他吃惊之后马上就笑容满面地让座泡茶。
金道通一坐下便直入主题,说追查这辆长途贩运水果的汽车到这里。您搞财务的,应该知道,贩运水果是要交税的,所以请你们在结账的时候,把他们该交的税款代扣下来。
金会计笑着说明水果确是校方联系的,商定了比市场低一些的价格,算是给教职工一点福利,但水果并非由校方接收,校方只是提供场地,出通知由教职工自行购买,所以,他们不与校方发生任何财务往来。
金道通沉默着低了头捧着滚烫的茶嘶嘶地吹啧啧地啜,他看来真是渴极了。
两位同志请放心,我们是正规单位,这种事不可能骗你们税务局的!
嘶……啧啧……
卖水果的他们一起三个人,现在出去吃饭和找旅馆去了,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嘶……嘶……啧啧……
明天在这里开秤,具体卖多长时间,一天也好两天也罢,完全由他们根据营业状况以及自身的意愿来决定,我们没有任何硬性要求。
啧啧……嘶嘶……
金会计话说完了,金道通一杯滚烫的茶也喝完了,便起身致谢告辞,一边拉扯着沾在身上的衬衣,他身上湿浸浸的,像是刚刚喝下去的那杯茶马上渗出来了。金会计问他明天是否过来收税,金道通含糊地回答说看情况。金会计把欢迎监督之类的场面话讲足。
两人一出学校,金道通就连说饿死了,一边走向马路对面一个小饭店。小饭店门外摆了几张小桌,经营宵夜。有一桌坐了几个赤膊青年喝啤酒。
金道通要了两个蛋炒饭,突然他想起前一向请丁梦雅宵夜,她点啤酒的情景。那次他没来得及尝试啤酒,就被联防队的带走了。就提议点两斤生啤酒试试味,雨潇喝过红酒白酒,正好也没喝过啤酒,两人一拍即合。雨潇甚至慨叹自己现在就是《水浒》中挑了生辰纲赶路的军汉,哪怕来瓶有蒙汉药的酒也照喝不误,古人是用酒来治口渴的,我一直想试呢,想不到到今天才实现。
你这秀才总是能把生活联系文学!
就好像你总能把生活联系工作!
想象中琼浆玉液般的啤酒一入口,金道通就咂着嘴直呼喝到了潲水而且还是溲了的潲水,那一脸的苦大仇深把雨潇看得端着碗不敢进行下面的步骤了,他就转脸去观察那一桌的人,看了好一会,似乎看出来了一点门道,别人是大口大口地吞,你只抿一小口,只怕是喝的方法不对。
他这么一说,金道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猛吞了一大口,仰了脸,闭了眼,雨潇半天也看不出他是在难受还是在陶醉。
他在迟疑间,金道通已经几口就吞了那碗啤酒,这才抹着满下巴的啤酒泡沫大呼痛快。这啤酒原来和白酒红酒的喝法不一样。
雨潇这才闭上眼睛猛吞一口,果然痛快,梁山好汉诚不我欺也!
明天是星期天,你能来吗?金道通放下酒碗便言归正传了。
雨潇这回倒是不难想到,抓到这条大鱼,又费了这么大劲——外加消耗了一个周末夜,金道通这么个工作狂,肯定不会放弃的,便痛快地说,你来我当然来啊!
非得是我来,你才来吗?金道通坏坏地一笑,如果我不来呢?
这句话大出他意外,不过金道通出牌很无常规,所以这也正常。他一时不知金道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如何回答。
没别的意思,我明天真是有重要的事,你如果不想放弃休假,也不要勉强,我们放弃这一笔税也没什么,反正方向和思路已经有了,以后多的是机会。金道通说得一本正经。
他一说放弃,雨潇倒是有点急眼,他本来就有点患得患失的。那不行!费了这么大的劲,这又不是一笔小数字,我明天一个人来吧!
那就辛苦你了!金道通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的。我敬你!
你反正什么都知道……雨潇与他一碰酒碗。
搭档这么久,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么,你做事不主动,但能坚持,有什么事,你永远不会最先一个上,但总会最后一个走,所以我们很互补。
雨潇干咳两声,转移了话题,当然今天也没白忙,追汽车锻炼了身体,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喝啤酒,每一件生活经历和体验都是独特而不可重复的。另外,我细算一下,明天起码也有两百收入了,这个月按指标,三个小组每组都在一千以上,这一笔就近五分之一了,我是真舍不得!
哦哟哟!道理是一套套的啊,理想的现实的都有!反正随你,我也不搞创作,不在乎什么体验之类的,更没把这点钱放在眼里!金道通说着,突然想起这话难免引起雨潇多心,赶紧岔开话——再说,我明天的事,比这个重要得多!哎……突然把音高往下降一个八度,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明天要和女朋友约会!
难怪难怪!那就恭喜啦!哦——突然想起来了,从玉堂街出来时,你就说你新交的女朋友也喜欢去红梅冷饮店,话没说完你就去追汽车了。哎,你女朋友哪里的?
这个……暂时保密,抱歉,这是她的意思,她要我对所有人保密的——包括父母!
可以理解。原来你明天是这样的大事!那当然其他事情都得让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了女朋友!我本来还想给你介绍一个的!
你这么慢节奏的都有了,我怎么能落后!
这话说得倒也是啊!祝贺你,干!
“这大概不需要猜了,金道通第二天去约会的——他的女朋友——就是于晓鹭了!”秦律师说。
“实际上,那天晚上,金道通把他新认识的两个女孩的方方面面印象,全都告诉了我。就是没有说姓名!他让我参谋一下时,我根据他对两个女孩的叙述,觉得他那个同学的闺蜜——实际上就是于晓鹭——更适合他,我的建议与他的想法一拍即合!”雨潇苦笑一下,现在回想那天晚上的自己竟成为这样的参谋,真是可笑而又可怜。
那么,秦律师极优雅地弹弹烟灰,“如果你的建议是另外一个,结果会不会有不同?”
“首先历史不能假设,”袁雨潇长长叹了一口气,“金道通那种个性,没人决定得了他的选择……”他低了头陷入回忆中,三十多年前那个初夏的晚上,他与金道通喝着啤酒,有模有样地讨论着如何在两个女孩中作一个最佳选择。事事爱占上风的金道通,显然已经对时不时抢白他的丁梦雅失去了兴趣,而对总是维护他面子的于晓鹭心生好感。在仰慕人和被人仰慕之间,他绝对选择后者。
雨潇的参考意见确实决定不了金道通下一步的行动,但两个人意见高度一致,还是让金道通很开心的,他甚至扬言如果不是雨潇有了女朋友,他倒是愿意把另一个自己最终舍弃的女孩介绍给他,因为那个女孩甚至更漂亮。雨潇笑着表示已经私订终身,但话一出口,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想起与晓鹭已经两周多没有任何联系,一时竟愁肠百结,闷闷地连吞了几口啤酒。
处于兴奋中的金道通并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举起酒碗向雨潇明天独自加班表示感谢,并再次说明本是打算放弃了,所以不必勉强,能收多少是多少。反正有了这个方向,完成任务完全没有问题。
这时蛋炒饭也上来了,两个人开始狼吞虎咽。金道通便是吃饭也快一步,袁雨潇才吃一半,他已经放下碗,打着饱嗝说,打道回府,去完成我们今天最后一项工作!
今天还有工作?雨潇一时木然,金道通的招数,为什么总是让人防不胜防?
我们应该向股长汇报一下今天的工作!金道通笑得很古怪。
雨潇恍然大悟,这是想向股长表功而已。不过他得承认,如果金道通不提,他永远想不到还有这一步——进一步说,哪怕他想得到,也绝对不好意思去做。
人跟人,是有差距的。
他当然畅所欲言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金道通听得哈哈大笑,你这是在夸我脸皮厚啊哈哈,谢谢!脸皮厚并不算是一个缺点——当然你不会同意!这个事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天要汇报,是因为这个事情比较特殊一点。白股长不是说过吗,八小时之外工作,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们从今晚——以及明天,都属于八小时之外,属于白股长明令禁止的不宜工作的时间,对不对?
雨潇一想,金道通什么都想得比自己细比自己远,只能洗耳恭听了。
所以,我们今晚过去,既是汇报,也是请示,白股长既有明令,我们请示是一种尊重,这不但不是多余的,而且可以说是必要的,现在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吧?
善于把不好意思的事做得好意思,这也是才华!行,金组长指示我照办,金组长挥手我前进!雨潇放下碗,笑着自嘲,民以食为天,连吃饭都赶不上你,唉!你应该是知道白股长家在哪吧。
嗯,我是知道,不过,我们今天去向钟股长和梁股长汇报!
雨潇又懵了一下,钟股长和梁股长分别管个体组和房产税组,白股长才是我们的“现管”,这金道通的花样真是层出不穷。他站起来去付饭钱,算是今天交学费。
待他付完账过来,金道通把刚才没完的话一古脑全倒出来,钟股长和梁股长都住在分局后面宿舍里,路又近,又隔邻隔壁,找一个等于找两个,我们向白股长汇报,白股长是管我们这摊的,那两个股长就不一定知道,但汇报给那两位,白股长最终也必然知道,所以这个效率是最高的。最重要的是,以前有过李卓不尊重梁股长的事,让他对集贸组始终心存芥蒂,我们主动去向他们汇报本不属于他们管的事,这个尊重的意义很大!而且如果我们是请示白股长,万一他不让我们明天再来,反而束缚了我们的手脚。而梁股长他们,从心理上说,受到尊重,只会全力支持,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