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并不会女红，第一次估量着尺寸给他做的鞋子脚面窄了，他甫一穿上时，就不禁皱了皱眉。
“小了点吗？”她小心地问。
他却摇摇头：“新鞋子刚穿上都这样，穿段时间会松些，就刚刚好了。”
可直到鞋面都被挤破了，那双鞋子也没能“刚刚好”。
第二次送的鞋又明显宽大了，他说：“不要紧，反正眼下天冷，往里面垫垫鞋垫，就正好合脚了。”
后来那双鞋的其中一只被遗落在他行军的途中，再也没找回来。
她不擅长做女工，但偏偏和这一件事卯上了，所幸他的鞋子报废得快，所以尽管不合脚，却也没浪费掉一双。
等她终于能做出合他脚的鞋子时，他们也要成亲了。
那时，先帝驾崩，新皇即位，肃清异党，稳坐江山，他作为有功之臣，又与皇上私交甚笃，所以特地请下了圣旨，要风光大娶她。
那天她凤冠霞帔，红绸盖头，被搀扶到他身边。
他掀起盖头，望见她的那一刻，眸色一亮：“你……穿红色真好看！”
她羞赧地低了头，瞥眼见到他身后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她诧异道。
他搔了搔头，憨憨笑道：“他们非要跟着来，我拦不住。”
待他回过身，才一抬手，那些迎亲的将士们就迅速地列成方阵，整齐地行礼：“夫人好！”
他转过身，笑着拉起她的手：“走吧。”
走到门外，一辆彩绣辉煌的轿辇，前面两匹高头骏马，鞭炮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散在四周，看不清别的什么。
他俯身抄起她的膝窝，将她拦腰抱起，抱上马背。
她问道：“不是应该坐在轿子里吗？”
他朗声笑道：“咱们是皇上赐的婚，不用守这些规矩。你喜欢骑马，皇上特许我们今日骑马过长安街。”
长安街两边是挨挨挤挤的人群，歆羡的声音夹着嫉妒的目光，一齐聚焦在她身上。
她素来是张扬而桀骜的，可是看到这样的场景依旧会腼腆发怵，想要低头缩肩时，却发现左手始终被他紧紧握着。
于是，陡然间像被给予了一股力量，她扬起头挺直了身子，坦然且无畏地接受所有的祝福与妒忌，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盈满在心头。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她再没有像这一刻这般理解诗中的意境了。
他看到她扬眉吐气般吁了口气，暗捏了捏她的手心：“高兴吗？”
“当然了，毕竟这一天盼了这么久。”
“我也是。”他轻声道：“等这一天好多年了。”
她歪头有些不信地瞧着他，片刻后，忽而问：“你是何时对我有意的？”
“很早了。”
“有多早？”
“第一次见时，便喜欢上了。”
她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天你看到我时，我已在那里溜达好久，在你面前也走了几遭了，只是你没知觉而已。”
“你——”
待要锤他，但众目睽睽下不好动手，她便用指甲在他手心中狠狠掐出几个印来，见到他蹙了蹙眉又不敢声张的模样，这才志得意满地扬起头，嘴角却是抑不住的欢喜。
漫天花雨纷扬而下，十里红妆的尽头是他们的家，那里张灯结彩，挂满红绸，洋溢着一派喜气。
如果故事以此刻终点，那一切都还是圆满的。
可人生的缺憾，往往是因为活得太久，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美好如掌中流沙逐渐流逝，却无能无力，无可奈何。
天空不知何时黯淡下来，嘈杂的人群与迎亲的队伍不见了，道路两旁景物在飞速往后退，面前只有一个小兵在赶马车。
她惘然许久，问道：“我们要去哪？”
“离开京都，离得越远夫人越安全。”小兵没有回头，只是奋力地赶着马车，“可以去我的家乡。”
她脑子一片混沌，努力思索许久才想起什么，轻声道：“殷晗呢？”
小兵的背影顿了会，没有说话，手中马鞭扬得更急了。
马车辘辘地疾驰在无人的荒原中。
心里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她双手攀在车辕上：“我要去见他，你快停下来。”
小兵恍若未闻，依旧奋力地赶着马车。
她叫不停车，便纵身一跃，从车上跳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她爬起身来，来不及拍身上的尘土，便往京都方向蹒跚走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还在等她回去。
前方冒起一股浓烟，浓烟下还有隐隐火光，她辨出来那是他们家所在的方向，于是不管膝盖疼痛，加快脚步，几乎小跑往那里去。
忽然，玉镯从腕上滑落，摔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心中“咯噔”一下，像是感应到什么，她茫然地停下了。
风自天边吹来，扬起她的裙摆恣意翻飞。荒道上稀稀落落的野草和枯木发出簌簌颤鸣，如呜咽一般。
她只是呆呆地立着。
小兵勒停了马车，从后赶来，跪在她的面前：“夫人，我们没法救将军，只能遵从将军的命令来保护你。”
“殷晗他——”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很久艰难地才吐出那几个字：“死了吗？”
小兵没有说话，只是上身伏地，泣不成声。
心里茫茫然一片，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越积越重，压得她甚至无法呼吸。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阵恶心从喉间涌出。
她微微躬身，呕出一口鲜血，落在黄土地上，开出一朵殷红的血花。
“夫人！”小兵急忙起身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阴云沉沉，连绵不断，不漏一丝微光。
她的世界就此黯淡下去。
“夫人，您腹中还有将军的骨肉，就算为了将军，为了将军的遗脉，您也要保重身子啊！”小兵跪在她面前哀求道。
她褪下仅剩的一只玉镯，放入怀中，别过头去，不再看京都方向。
“走吧。”
前路茫茫，来路亦漫漫，前瞻后顾又有何益，不如便低下头，安心做一个行路人，无知无觉，无所期待便无所眷念。
如此，倒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