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傅璇香惊讶道。
而简长川已经看出慕皇旸伤势沉重,连忙将其扶上床。
蜡烛融化燃尽,曙光正从窗纸上闪耀。
慕皇旸屏气调息,脸色变得铁青。
简长川看着他不顾性命背回来的受伤男子,认出此人正是日前在迎门酒楼与傅璇香大打出手的那名佣兵,沉思起来。
“这个人剑法是高,但竟然能把你伤成这样,我却没有想到。”傅璇香对慕皇旸的伤势全不在乎,注意力都放在昏迷的孙观身上。“你不杀他。还费力气把他带回这里,是因为什么所谓的英雄相惜?”
慕皇旸本欲解释,但内息紊乱,一时也开不了口。
“这人再不止血就要死了。”傅璇香看着孙观正在淌血的伤口,又见慕皇旸对自己不理不睬,于是朝着简长川道:“你快问问旸小子,到底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
简长川伸手封住了孙观几处穴道,随即开始替他包扎止血,解释道:“小旸若是要他死,便不会带他来这儿了。”
“所以你想了半天就想到这个?”傅璇香眼中带着嘲弄,“旸小子背着他进门那刻我就懂了。”
“我想的是原因。”简长川道。
“原因还不简单?”傅璇香撅起嘴唇,“必定是要严刑拷打,让他说出朝夕门的布防眼哨。”
简长川将药粉倒在孙观伤口上,再将绢帛缠上几圈,眼神一亮。“也许没这么麻烦。”
傅璇香白了一眼,她从简长川眼中看出,他已洞悉了慕皇旸的意图,于是没好气的问道:“那劳烦您解释一下。”
得意在简长川嘴角一闪而过,他严肃道:“还记得这人自称是个佣兵么?”
“我当然记得。”傅璇香脸上一红,想起孙观正是为了赚烈武门的银子才跟自己动手,不耐烦道:“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
“如果只是寻常佣兵,小旸大可以将他杀掉,留他活口的原因无非是看出此人跟韩凝关系匪浅。”简长川包扎好后,擦拭着自己手上的血渍。“我们大可利用此人,将韩凝引出来。”
凝固的血液在盆中化开。
傅璇香面色阴沉,看着双眉紧蹙,正在潜心运气疗伤的慕皇旸,言语中透出一股狠劲:“没想到他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们对朝夕门的情况本就知之甚少,他这般冒失的闯入,险些丢了性命。”简长川颇为不满,语气充满责备,慕皇旸太过自负,同辈之中他出类拔萃,天赋远远高出众人,自己的话他自然很难听得进去。
“若是让姐夫知道了,肯定......”傅璇香有些后怕。
“这是我的过错,怨不得你和小旸,怕就怕这次打草惊蛇,泄露了身份。”简长川增添几分忧虑阴郁,他年纪在三人中最长,办事素来稳妥,是以卓岳千般交代他要小心行事。
傅璇香任性难管,慕皇旸更是个闷声葫芦,自己和傅璇香回到居所将遇见韩凝一事告知之后,慕皇旸便不听劝阻,独自一人夜闯朝夕门。
傅璇香见简长川失落的神情,也想到了他的难处,比起自己和慕皇旸,慕衡青虽然也将长川视作亲人,但毕竟上下有别,他父亲简颌在慕家只是臣属身份,简长川打小便替自己背了不少黑锅,此番若是让大姐,姐夫知道了,多半又要苛责怪罪于他。
“长川,这事是我的不对,小旸的脾气我们素来知道,我没跟你一起拦下他。”傅璇香难得轻言细语宽声安慰,她看向孙观,“但我们这次并非全无收获。”
“只是不知这人值不值得韩凝铤而走险。”简长川叹了口气,“若是对方不管不顾,咱们可就没辙了。”
傅璇香看出了他的想法,连忙道:“此事万不可给大姐姐夫知道了去,后面的事情,我们都听你的安排。”
简长川靠在桌边,眉目紧锁,分析道:“那日韩凝抱打不平,竟然对我们施以援手,此人多半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傅璇香语气又转,似乎在提醒,“重情重义?你这话什么意思?”
评价仇人不该用这种口吻,简长川反应过来,“我的意思是,韩凝多半会上当。”
傅璇香道:“咱们难得有机会办上这么一件大事,若是搞砸了,以后在家里如何抬得起头。”
简长川略带诧异的看向女孩,难道在她心中也不觉得此事天公地道,报仇雪恨在她嘴里不过是“一件大事”,成与不成她更关心的是慕衡青和卓岳如何看待她?
是啊,慕衡安虽然跟他们一起长大,亲如一家,但以他犯下的罪恶而言,这般死法算是最体面的一种。
他们得知消息后,尽管伤心难过,心里却早有准备。此番前来报仇,于他们而言只不过都是为了大姐心中好受一些,可这种想法如何能说得出口。
两人从黎明一直守到正午,慕皇旸才好转几分,清醒过来。
他一睁眼,简长川便递上一碗清水。
水线顺着咽喉而下,带着刺痛,内伤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重。
慕皇旸挣扎着起身,他见两人默然不语,开口便道:“我错了。”
傅璇香冷哼一声,她对这个恃才傲物的“小侄儿”向来讨厌,“他说他错了?我可有听差了?”
简长川平静的询问:“你的伤势如何?”
慕皇旸用力点头示意没有大碍,但另外两人都看得出来,这番衰败无力的面貌下他仍是不肯示弱。
慕皇旸巡视一周,并未看见孙观。
“他在后院,还活着。”简长川回答。
“你可有主意了?”慕皇旸道。
“他什么时候没主意过?”傅璇香抢过话头,语气不依不挠,“只怕你不肯听。”
慕皇旸脸上难得一见的羞愧,只得低下头去。
此时一名老者推门而入,朝着简长川拜了一拜。
傅璇香探头朝窗外看去,屋外已经聚集了十余人,站成两列,观其面目神情,对屋内之人甚是尊崇。
慕皇旸脸色一沉,“你找了外人。”
“哼,你是武功高强,可惜受了伤,仅靠我和长川哥哥,怕是办不了这事。”傅璇香来了火气。
“庄叔叔是家父挚友,信得过。”简长川示意慕皇旸宽心。
那名姓庄的长者道:“老朽怎敢与令尊攀亲沾友,当年若不是他救了我一家老小,现今老朽不过是一缕孤魂野鬼罢了,只怕我这些手下功夫不济,坏了贤侄的大事。”
慕皇旸在旁沉思,他心知昨夜自己一意孤行才受了重伤,险些酿成大祸,如今简长川找外人来助也无口厚非。但看这些人貌不惊人,想来也没甚本事,要靠他们去朝夕门杀韩凝,恐怕是以卵击石。
简长川笑道:“庄叔不必烦扰,你们的任务只是演场戏罢了。”
韩凝昨日一宿未眠,直到今日傍晚,心中仍是魂不守舍。
韩轲一连派出八队人马打探,依然杳无音讯。
今日的晚餐已在韩凝肘边变得冰凉,她竭力保持着镇定。
看着最晚回来的弟子摇摇头,韩凝的心似乎也跟着跌至谷底。
“没有消息便是消息。”韩轲宽慰道。“他还活着。”
韩凝只是僵硬的点点头,韩轲编了一些解释想继续安抚,但小妹如此聪敏之人,这样说了无异于自欺欺人。
谢百里两手交叉,补充道:“我们将南郊搜了整整一日,连个尸首都没寻着。”
“这算是好消息么?不,只会更糟。”韩凝心想道,孙观失踪近一日,他若安然无恙,绝不会没有半点踪影,更不会丝毫不联系自己。
韩轲说出了韩凝心中最担忧却又最可信的原因,“他落在对方手上了。”
谢百里犹豫片刻,还是将难听的话说了出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跟死了也没区别。”
“他救过我妹妹。”韩轲再次声明。“而且,这只是我的猜测。”
“但你清楚对方目标是你妹妹。”谢百里坚称,他读出了两人眼中可以清晰辨别的讯息,替兄妹二人说了出来。“对孙观,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唯有防备他们下次来袭。”
韩凝身子微微一颤,尽管心知肚明谢百里说得不错,对方一击不中,藏于暗中,时刻准备着下次出手。
“也许没那么糟,他们并不知道孙观与我们的交情,也许只将他当做朝夕门的一个普通弟子。”韩轲看了谢百里一眼,示意他说话不用这般直白。
院子外传来脚步,一名样貌清秀的男子在几名朝夕门弟子的包围注视下大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弟子还未及禀报,那名少年便行礼道:“韩掌门,我家主人已在城外庄 家驿站备好茶水,恭候大驾,当然还有令妹。”
虽然是场面话,但来意已经十分明显。
“你家主人是谁?”谢百里语带催促。
“宁州慕家,庄易南。”一字一句打消了韩轲其他念头,他与谢百里对视一眼,他两人都没想到,慕家的下一步棋竟然是堂而皇之登门来访,而更令两人惊讶的是,西苍庄家竟然是慕家的下属,这庄易南经营着西苍南郊多家驿站,名头不小。
谢百里冷声道:“江湖上打交道素来是先礼后兵,你们慕家偏偏反着来,倒是别具一格,说吧,这件事该如何了解。”
来人既不解释,也不遮掩,似乎已经默认了昨夜潜入朝夕门之人的身份。
“我只是替主人传话,其他的事,我既不知晓也没资格跟韩掌门谈。”来人不卑不亢。“主人说了,私仇恩怨不必引起两家大动干戈,更不需要闹得江湖上沸沸扬扬,韩掌门要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
“所以你们派人夜闯朝夕门,打死打伤府中弟子,是为了不引起大动干戈?”谢百里怒问道。
“当然,否则以我们慕家的实力,只会派一个人来么?”来人不慌不忙,心里早就备好应答之词。
“废话,这里可不是宁州。”谢百里坦言指出,露出凶戾的笑容。“如果你们派足人手,现下事情反而简单了。”
“慕家此行来西苍不过只带了家仆十余人,昨夜唐突冒昧,不过是下人一时意气,慕家和主人对此十分内疚自责,已将那人五花大绑负荆请罪,等着交由韩掌门处置。”
“负荆请罪?难道不该登门拜访?”朝玉翠的一名账房先生阴阳怪气道。“你们扣下我们一名弟子的事,又如何说?”
“小的只是转述主人的话。”来人欠身回答。“其他的一概不知。”
一旁的韩轲发了话:“足下稍等片刻,容韩某准备准备,与你同去。”
“如此我便在院子等候。”少年毫不拖泥带水,转身退出。
“哼哼,城外相见,莫非西苍城内寻不到一个谈话的所在?”谢百里啐了一口,“这庄家驿站就在南郊,他们选这个偏僻地方,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不过这样也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慕家在西苍可没什么势力。”
“他们既然划了道,我一人前去赴会即可。”韩凝已安耐不住。
“不妥,不妥,你们两个谁都去不得。”谢百里不想多做解释,庄家驿站那个地方,兄妹俩这土生土长的西苍人士比自己更清楚,此行多半兵戎相见。他接着道:“你现在身份不同以往,难道别人随便派个愣头小子来通传一声,叫你去哪你便去哪?为了一个孙观,真值得你们以身犯险?”
“谢伯说得没错,此事全系我一人,孙观是我,是我的朋友,我决不能见死不救。”韩凝十分果决。
“见死不救?我看是死在一起吧。”谢百里将这句话憋了回去,但见韩凝一日一夜六神无主的模样,这种话多说无益。
“小妹,老谢,放心。”韩轲心中已有了打算,“关于昨夜那人身份,我们并无确凿证据,就算双方心照不宣,如今也还没有到撕破脸的地步。”
“你想如何处理?”谢百里追问。
“他们慕家如此暗中行事,无非是因为慕衡安一事他们占不得理,既如此,我们就将此事摆在台面上。”韩轲叫来两名弟子,吩咐道:“备好人马,多叫弟子扬起旗帜,咱们浩浩荡荡从南门出城。”
谢百里会意,紧跟着嘱咐道:“派人放出消息,就说宁州慕家的人在庄家驿站宴请朝夕门掌门韩轲。”
韩凝当然也心领神会,若韩轲此番前去跟慕家子弟动起手来,江湖上便能知其原委,如此招摇过市,量他们也不敢为难大哥。
但话虽如此,此行仍是难保完全,韩凝当即说道:“我与兄长同去。”
韩轲摇头拒绝:“小妹,我这一行,应对的是他们的阳谋,慕家的目标还是你,待在朝夕门,于你于我最是完全。”
谢百里附和道:“你哥说的不错,慕家的人其实不需要露面,他们这样一来,昨夜那人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这般做作邀约,恐怕是另有算计,你好好待在家中,无论发生何事,切记不可任性而为。”
韩凝思忖再三,便没在强求,她定了定神,尽力用冷静去掩盖她心中的惶恐不安。
韩轲将她抱在怀里,在耳边轻声宽慰,只觉小妹身子冰凉彻骨,他低声道:“我会将孙观带回来。”
半个时辰后,朝夕门人马沿着西苍城中央大道向南门进发,大张旗鼓下引起不少行人过客瞩目,韩轲挺立马上,在前领路,不时回头看向朝夕门方向。
月色沉寂,城中的喧嚣逐渐淡了下来。
一男一女走到一幢宅子前停了下来,男子看了看头顶的匾额,写着朝夕门三个大字,他叩响大门,不多时便有人应门。
男子抱拳道:“此处可是朝夕门韩家府邸?”
门人打量了两人一眼,只见男子神色谦和,女子满脸堆笑,甚是俏皮。
“家中主人出门在外,天色已暗,恕不见客。”
门人正要合门,却被那名女子用手一撑,生生挡住。
他当即警觉道:“两位有何贵干?”说罢跟身后十几名潜伏在黑暗中的朝夕弟子打了个眼色。
女子脆声道:“日前承蒙府上小姐相救,我与师兄特来相谢。”
门人不耐烦道:“哪有半夜登门谢恩的道理?”
男子客气道:“烦请通传。”说罢他恭恭敬敬伸出双手递上一物,黑夜灯火下虽然看不真切,门人也看出此物乃是一柄剑。
女子浅笑嫣嫣,自信道:“她会来见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