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安回来后，张冉明显觉得将军变了，变得严肃、深沉、凝重，甚至张冉都能看的出将军心底藏着满满登登的事。周凌不打招呼就搬出了府，张冉问他也不说原因，只当是周凌因着四十军棍的事怨恨将军。庄子、铺子近两个月的账目堆成小山，将军置之不理，倒是往醉香居去的频繁，颇有沽酒买醉、放浪形骸之态。
邻近新岁，孙平一直想留祝筠过了年再走。祝筠觉得守岁时，孙平理应在幽州，算上车马行程，祝筠再住下去，必然会耽误孙平回幽州，便坚决的启程了。
上京城里落脚地，自然是沈叔徜的竹笙居。祝筠也是没想到，甫一下船就被沈叔徜的人接上了马车。
“我们老板收到祝公子要回来的消息高兴的不得了，让我提前好几天来等着，生怕错过。若非老板不良于行，他就亲自来接公子啦。”车夫憨厚道。
祝筠心道幸好给叔徜带了些江北特产，不然如何对得住他这份关心。
出门前，沈叔徜特意交代车夫从西街回来，只为马车不路过将军府，不勾起祝筠的回忆。祝筠心知肚明，见车夫绕路也没有点破。只是没想到，一入西街竟堵的水泄不通。
“到底是上京，还没过年就这么热闹。”祝筠眺望道。
“不该啊，”车夫也疑惑，站在辕上眺望，“是醉香居，有官人的车马将路堵了。”
祝筠不是爱凑热闹的人，见前路堵了，就吩咐饶别的路，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后面也挤满了人，根本掉不了头。
祝筠撩开帘子朝前看，意外发现了张冉的身影，他挡在醉香居的门口，虽然听不真切，但看样子是哀求里面的人不要走。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张冉很快被里面的人的手下架到一旁。见张冉没有施展拳脚功夫，想来里面人身份不简单，祝筠紧张的跳下了马车。
“原来是越老王爷，咱家大主顾，”车夫迷眼瞧见了醉香居里拂袖而出的人，回头与祝筠道，“越老王爷回京有些时候了，一贯低调，今日搞这么大阵仗，不知是因何事。”
祝筠心慌的厉害，冉大哥敢这么拦着越王，莫不是因着将军？祝筠疾步上前。醉香居的掌柜正驱赶围观百姓，因着与竹息酒坊有合作，知祝筠是将军府的管家，遂放祝筠入内。
醉香居内嘈杂，祝筠寻着张冉的身影，一抬头，就见二楼雅间门大开，高照敞怀披着宽袍，袒露出遒劲的胸肌，醉意朦胧。他左臂勾在一相貌姣好的少年腰间，含情脉脉地赏视着怀中的朱唇玉面，颇为珍爱。少年如惊弓之鸟，半遮半露的中衣上浸着一场酣畅淋漓后的涔涔汗渍。
“看什么看，都闪开。”张冉从腰间抽出弯刀，猛地插在楼梯上，震得好事者连退数步。
雅间的门“砰”的关上。祝筠的心像被掏走了，只剩空荡荡的躯壳。然后寒风穿透躯壳，一片冰凉。
“大将军迷恋琼楼的舞，召他入内独舞。不成想酒后乱性，被越老王爷和大理寺卿撞见。大将军彼时意乱神迷，那场面比这会儿还要不堪。”醉香居掌柜道。
绝望的痛堵住口鼻，祝筠挣扎着却喘不上气来。
“越老王爷扬言要退婚，这会儿怕是入宫请旨了，祝公子想想办法吧。”掌柜继续道。
“青皮三钱……葛根两钱……酸枣仁两钱……甘草三钱……解酒毒，治大醉不醒。”祝筠此刻甚至很佩服自己，失魂落魄之时，还能准确无误的背出解酒药方。原来自己很坚强。
“好，我这就命人准备。”掌柜道。
楼上是张冉苦口婆心的劝说，楼下是围观群众窃窃私语。祝筠一挪脚，方知刚才的话已是最后的坚强。痛苦的时候，思绪是凌乱的；极致悲痛时，记忆就像下起了雪，苍茫一片白，将过往尽数埋没。祝筠扶着门，吃力地走出醉香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马车，不知道自己怎么进了竹笙居，也不知道沈叔徜急得唤了多少声，才把自己喊醒。
“动了动了，眼珠动了。”车夫粗糙的手在祝筠眼前挥动。
“叔徜……”祝筠委屈地唤了一声，好似杜鹃啼血，猿哀空谷。在别无所依的上京，叔徜成了唯一的依靠。
“你再不吭声，我就要去请大夫了。”叔徜缓了口气，允车夫离开。
“我的葡萄没了……”祝筠啜泣了一声，抱头痛哭，“叔徜，我的葡萄成了别人的杯中酒。”
沈叔徜心如刀绞，摇着步撵上前，他站不稳，索性跪着抱住祝筠。天灰蒙蒙的，和失去元祉那天一样。
哭的久了，泪就干了。泪一干，眼睛就犯困。祝筠躺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你好些了吗？”沈叔徜侧身看着祝筠。
祝筠此刻平静了许多，脑海的皑皑白雪慢慢融化，“以前我就知道，将军迟早要娶妻生子，心里虽然不怎么高兴，到底还能说出两句祝福的话。只是我没有想过将军会和白玉京里浪子一样，把人当成玩物……”
祝筠伸手捂着眼睛碎碎念，“其实，哪怕他睡了个姑娘，我都能寻个理由说服自己，可他偏偏……”祝筠顿了顿，鼓起所有的勇气说道，“他既然喜欢，为何对我熟视无睹。”
“长安……”叔徜的瞳孔一颤，转而黯然失色。
“叔徜，我是不是很矛盾。”祝筠嗫嚅。
叔徜沉默良久，缓缓道，“不一样的。你所求的不止有爱，还有尊重。你之前喜欢跟着高将军，是因为他给予了你尊重。但你依然奢求他的爱，所以见他将关爱轻易给了别人，你才难过。”
祝筠不作声，因为叔徜说的是实事。
翌日，祝筠日上三竿方醒。沈叔徜在院子里摆弄花草，本来要去铺子里布置新岁的生意，放心不下祝筠，便一直守在宅子里。叔徜说小花最是黏人，去逗逗狸奴，心情就好了。于是二人用过早点，往狸奴茶舍去。
许是去的不是时候，祝筠刚进门，就与张冉撞了个满怀。
“长安，原来你在这里。”张冉又惊又喜，若非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定要将祝筠抱起来。
“我昨日刚从江北回来。”祝筠挠挠头，又问，“冉大哥怎么有兴致来茶舍。”
“嗐，将军宿醉，我来买点梅子汤给将军醒酒。快过年了，外头点都关门了。”张冉见祝筠兴致不高，无精打采的，担心道，“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回府呢？你眼睛咋啦，红得像兔子。”
祝筠自不想提起昨日所见，只道是夜里没睡好。出于关心，还是问了句，“将军好吗？”
“我就觉得将军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去醉香居喝酒。喝酒就喝酒吧，结果还喝醉了，我一个不留神，他就调戏了个男倌。醉香居那可是全上京当官的最爱去的地方啊，好巧不巧的，被越王和荣大人撞见了。越王气的胡子都要飞起来了，当即入宫求陛下退婚，我拦都拦不住。”张冉怨气冲天的说道，。
“那陛下……”
“婚退了。”张冉怒其不争的说道，“昨天闹得厉害。越王疼爱郡主，说若陛下不允，就去九泉之下求先帝退婚。”
“退了就退了吧，毕竟将军理亏在先。”祝筠劝慰，“将军素日看着也不像没有分寸的人，怎会变得如此？”
“这我哪儿知道，将军天天闷着，有事也不跟我说。”张冉摇着头，见祝筠脸色不好，猛地想起他以前的经历，连忙替将军开脱，“我知道，你对将军所为不耻，但你也知道，将军肩上担子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说真的，将军头一遭这么放纵，我打赌，他是无心的，而且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将军毕竟是将军，即便他是有心的，做下人的又能说什么。”祝筠垂眉道。
“我的好长安，你可别这样讲。将军常说你的话最能说进他心坎里，你得帮忙开解，否则，我真怕将军抹不过面子，提刀去砍了越王和郡主。”张冉道。
“我……”祝筠有一千条理由不去，但也有一千条理由去。
“哎呀，别磨蹭啦，”张冉隔着包裹拉着祝筠就要出门，“你见了将军，千万不要提男倌的事哦。”
“等等，我还没想好。”祝筠拉住大门。
“这有什么可想的？”张冉纳闷。
幸而叔徜在旁，见祝筠受困，笑道，“张军爷总要给他些时间思考措辞。”
张冉寻思着，松了手，“说的也对，是该琢磨琢磨。”
“冉大哥先请回吧，我一会儿就过去。”祝筠跨进门槛，低声道。
张冉从不觉得祝筠会诓自己，既然祝筠答应了，回府上等着就好了。
“你真的要去么？”叔徜抬头问。
“冉大哥都开口了，我也不好推辞。”祝筠扣着门缝，“毕竟将军……”
“……于你有恩。”叔徜叹了口气，“别总拿恩情当由头，你就是想去。心都碎成渣了，还装成什么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