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些日子牛二筢子时常去村口巴望而没能巴望到望春回来过年的身影,新年还是不顾及牛二筢子心里的滋味在如初日落间默然无声地来了。
年初一的炮仗声从三更天开始一直很热闹地在村子里和三乡五邻间炸响着,牛二筢子按着规矩先是在靠后墙的香案上点燃两只蜡烛,摆上几样贡品,再燃上三路香,点燃几捏子纸钱,跪下来向着供桌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了些向神灵和祖先请求祖先和神灵宽容的话,又念念有词地向神灵和祖先许了些愿心,然后向神灵和祖先又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去院子里点燃了刚才给挂在那棵树上的鞭炮。
鞭炮炸响,牛二筢子他们家这新的一年也就开始了。
牛二筢子埋头吃着碗里的饺子,抬头看了一眼小米,张了张嘴巴想说啥子,但啥子也没有说出口,就低下头继续吃碗里的饺子。
小米坐在桌子前,一手抱着小路生,一手从放在桌子上的碗里夹了一个饺子咬下去一半,然后用嘴巴吹了吹喂给了小路生。
小路生嚼着嘴里的饺子,抬脸看着小米,嘴里竟然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爸爸”。
小米心里一顿,抬眼看了一眼牛二筢子,马上看着怀里的小路生,默不作声地继续吃饺子。
牛二筢子自然也听到了小路生的喊声,自然心里也算是一顿,很想马上开口责骂一顿望春,但在这个新年开始的时刻,他不能因为这个让小米心里不舒坦,新年必定要有个开心的开始,不然的话,这整个一年都会不顺畅。他假装没有听到小路生的喊声,闷头继续吃饺子。
就这样,新的一年的第一顿饭在无声的烛光里吃完了。
牛二筢子端出一竹筛子的花生瓜子放到条几下的大方桌上,准备着招待待会儿要过来拜年的后生。他刚放下手里的竹筛子,望秋一脸紧张也一脸高兴地进了屋。
“我小米嫂子呢?”望秋急急地问。
“在里屋呢。咋的了?”牛二筢子一怔,看着望秋问。
“杏花可能要生了,一碗饺子吃了几个忽然说肚子疼。”望秋说,“爹,你看着小路生,让我小米嫂子跟我们一道去医院。”
牛二筢子的脸上马上绽开了花儿,笑着向望秋说:“去的时候别忘了带热水瓶、红糖。车上多垫两层铺被。”
小米听到望秋的话,马上从里屋走了出来,把怀里的小路生交给牛二筢子,这就随着望秋出门了。
看着望秋和小米出了门,牛二筢子的心里马上就没了望春不回在他心里堵出来的疙瘩,满脸抑制不住的高兴映着条几上跳动的烛火,像五月间满树绽放开来石榴花。
牛二筢子低下头来看着怀里的小路生,笑着说:“马上你有小弟弟了。”
小路生似乎觉得在牛二筢子的怀里并不舒坦,伸着胳膊拧着身子要出门。
“外面不能去,天还黑着,有老猫咬手。”牛二筢子马上笑着吓唬小路生。
小路生似乎给“外面有老猫咬手”吓着了,马上很乖巧地依着牛二筢子的身子很安静地呆在牛二筢子的怀里,嘴里还模模糊糊地学着牛二筢子的话说:“老猫咬手。”
“老猫咬手。”牛二筢子抬起一只手向门外指了指。
牛二筢子逗着小路生,不觉间天色已经亮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三更天一直没有消停。他抬头向院子里看了看,心里却在琢磨着杏花是不是已经生了,生的是小子还是丫头。如果生的是个小子,赶在这大年初一,就起名叫“春生”,也随了小路生的“生”字。要是生的是个丫头,就起名叫“春花”。他这样琢磨着,不由得脸上又是春光灿烂。
“大爷,牛绠给你拜年啦!”正当牛二筢子琢磨着这些时,牛绠手里拎着一个满满的篮子进了院子,嘴里很肯诚地向牛二筢子道贺着新年的祝福。
牛二筢子见是牛绠,马上让着要牛绠赶紧进屋。
牛绠进了屋,把手里的篮子放到方桌上,接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了五十块钱塞到小路生的手里,说是给小路生的压岁钱。
牛二筢子推迟说小路生还小,花不了钱。
“这是我给大侄子的压岁钱,多少是我这个当叔的一点意思,大爷你也别计较。”牛绠马上说。
牛二筢子似乎没有理由拒绝牛绠对小路生的心情,马上回头看了看牛绠放在方桌上的篮子,怪罪着说:“过来拜年就成了,还拎这些干啥!”
“大爷,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儿孝心,你也别嫌弃多少。”牛绠马上接过牛二筢子的话
“再说了,我也没拎啥子过来,就是两瓶酒和几斤果子,其它也就没有啥了。”
“年前这阵子生意应该不错吧。”牛二筢子见牛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转过话题问。
“还成,平均下来一天能卖五头猪。”牛绠笑着说,“咋的没看见我小米嫂子?”
牛二筢子琢磨了一下说:“一天能卖五头猪的猪肉,也算是不错了。你小米嫂子跟你三哥三嫂去医院了,可能你三嫂子要生了。”
“这是大喜事儿啊!”牛绠马上向牛二筢子道贺说,“大爷你这真是福气,儿孙满堂了!”
牛二筢子难以掩遮心里的喜悦,向牛绠笑了笑。
“今年我二哥望夏要是能再给你添个孙子,你跟前就更热闹了。”牛绠见牛二筢子满脸的高兴,迎合着牛二筢子的心情说。
说道望夏,牛二筢子马上叹了口气说:“望夏他们两口子,翅膀硬了,我说的话在他们两个面前就像刮了一阵儿风一样。他们两口子也结婚成家一年多了,说句我不该说的话,不见他们两口子有动静。这两口子,我问不着了!”
“大爷,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说不定我望夏哥他们两口子有他们的想法儿。”牛绠见自己无意间说到了令牛二筢子不高兴的事儿,马上笑着圈着说,“眼下年轻人的想法跟你们这一辈人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我望夏哥他们两口子想着多挣点钱再要孩子。”
“谁知道他们两个啥想法,一走就是一年,回来就你二哥望夏过来打个卯儿,其它啥事儿也不跟我说。这个儿子养的……”牛二筢子说完,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二哥窝囊,当不了家!”
“大爷,我二哥不是窝囊,是不计较。”牛绠笑着向牛二筢子说。
牛二筢子笑着摇了摇头,说:“咱们不说你望夏二哥,过去的这一年你在集镇上的生意不错,这一年打今儿就开始了,打算年初几开门?”
“本打算年初六我就挂架子,又琢磨着人们年前都准备了不少的年货,怕是年初六挂架子也不会有啥子生意,就计划着过了正月十五再开门。”牛绠笑话回了牛二筢子的话。
“这样打算合适,人们准备的年货估摸着要吃到这正月二十前后,正月二十之前就算是开门挂架子,怕是也不会有太多的生意。”牛二筢子看了看怀里的小路生,说,“该找媳妇儿了吧?趁着年后这段时间亲戚间互相走动,让你娘在亲戚间说句话,让亲戚们操心帮忙给说个媳妇儿。”
牛绠一笑说:“我琢磨着等两年再考虑亲事儿,这两年挣点钱把家里给收拾收拾,毕竟我们家不是我哥儿一人,我们弟兄三个单指靠着我娘一个人不成。眼下我算是有点儿来钱的门路了,咋的也得先把我们家给支撑出点儿景气来,然后再琢磨亲事儿也不算迟。”
“你这样的想法儿没啥子可说的,不过这亲事儿可不能拖,能早一天定下来就早一天定下来。”牛二筢子马上接过牛绠的话说,“往后越拖就年龄越大,年龄越大越不容易定亲。你就依着大爷我说的,趁着这个年节能把亲事定了就定了,亲事儿定了哪怕推迟两年再成亲都成。”
牛绠听了牛二筢子的话,笑着琢磨了琢磨。
“这事儿可是一件大事儿,你别不放在心上!”牛二筢子见牛绠没有说话,正起脸色说,“过了年儿这段时间是保媒相亲的大好机会,趁着这个机会多让几个人帮着操心,一家不成有另一家。”
牛绠有些难为情地笑着向牛二筢子点了点头说:“大爷觉得有合适的也给操个心儿呗!”
“你的事儿大爷能不操心?”牛二筢子说,“自打秋上我就琢磨你这事儿,还没琢磨到十分适合你的。”
“大爷,我不挑剔,能过日子的就成!”牛绠依旧是很难为情地笑了笑。
“大爷不光要琢磨到能过日子,还要考虑着你们家的情况,考虑女方的性子。”牛二筢子说,“大爷管你的事儿就要管得顺顺当当的,保证你们以后过日子没有啥子磕磕绊绊的。”
“大爷,还是你把我们家真真的放在心里了!”牛绠很感激地向牛二筢子笑着说,“要不是大爷你给说话,我也不会有今天这个门路。你对我们家的这份恩情,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别说啥子恩情不恩情的,一个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说到恩情这两个字儿,就让人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牛二筢子马上说。
“大爷,要是咱们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都是你这样的心思就好了。”牛绠听了牛二筢子的话,马上笑了笑说,“我觉得打土地到户之后,老少爷们儿的心思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虽说我年龄不大,但我能看得出来。”
牛二筢子笑了笑,说:“怎么说呢?这也怪不得老少爷们儿,土地到户不像以前的大集体。以前的大集体每户人家的日子都差不多,再说了,大集体的时候人们只是一个心思想着咋的能多出一份力,咋的能让整个生产队多一点儿收成,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想着自家怎么怎么样。再说了,以前大集体的时候,谁家都不宽敞,家里的物件儿难免就不齐备,今儿你到他家借个钉耙,明儿他到你家借个蒜臼子,可以说是没有谁家能完全离开别人家就能把日子过得顺手儿。这土地一到户,老少爷们儿也就各家顾各家了,谁也不可能舍下自家的收成不管去顾别人家的事儿。我说句话先放这儿,随着老少爷们儿的日子越来越好,老少爷们儿间以前的那种情分也会越来越清淡,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儿,没必要大惊小怪,因为人们生活好了手里有钱了,谁离开谁都能过日子。不过,不管老少爷们儿会是咋样,只要咱们尽心维持着与老少爷们儿们间的那份情分就成,不管别人会是咋样。”
牛二筢子的话还没落音,望夏提着两斤果子进了院子。
“二哥!”牛绠马上笑着向望夏打招呼,“恭喜发财了!”
望夏挠头向牛绠一笑,说:“发啥财,就混个吃喝。”
“二哥这话说得……”牛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两支递给望夏。
望夏马上向牛绠摇了摇手说不抽烟了。
“以前你不是抽烟吗?给我二嫂子管这么紧?连烟也戒掉了?”牛绠嬉笑着说。
望夏又抬手挠了挠头,难为情地为自己打圆场说:“以前也不咋的抽。”
牛绠笑了笑,把手里的香烟又塞回了烟盒,说:“你这烟是给我二嫂子彻底戒掉了。”
望夏又是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小路生在牛二筢子怀里看着牛绠和望夏说话,不知咋的竟然一下子伸出两只小手要找牛绠。
牛二筢子把小路生放下来。
小路生迈着给厚厚的棉裤缠绷得不太灵便的步子走到了牛绠跟前。
牛绠弯腰抱起小路生。
小路生竟然在牛绠的脸上亲了一下。
“这小子,挺招人心疼的。”牛绠给小路生这一亲亲得有些心花怒放了,他看了看小路生,然后看着牛二筢子说,“以后这小子一准人缘不会差。”
“以后这孩子的人缘咋样不好说,反正你小米嫂子为人处世挺让人服气的。”牛二筢子接过牛绠的话,笑了笑说,“小路生以后能赶上你小米嫂子的为人处世就行了。”
“说到我小米嫂子,说实话,一般的男人也赶不上她的为人处世。”牛绠马上说。
“咋的没看见小米嫂子?”望夏接过牛绠的话问。
“去医院了,杏花要生了,她就跟着去医院了。”牛二筢子看了一眼望夏说。
“杏花要生了?”望夏接过牛二筢子的话,不相信似的追问了一句。
“是哟,有些话也不是我该说的,你这一走就是一年,杨槐花啥情况也不知道。”牛二筢子说。
望夏自然明白牛二筢子这句话的意思,他抬手挠了挠头说:“杨槐花说过两年再要孩子。”
“啥?”牛二筢子差点儿给望夏这句话惊得一个屁股蹲儿,正大两眼看着望夏。
望夏看着牛二筢子瞪大的两眼,心里怵怵的不知道该咋的回答了。
牛二筢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紧盯着望夏说:“你呀……”
“二哥,我也不知道该咋的说你了。”牛绠看了看牛二筢子,马上转过脸来看着望夏说,“不要孩子成亲干啥?反正我觉得成亲就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
望夏很是有苦难言地叹了口气。
“二哥,你也太依着我二嫂子了。”牛绠看着望夏说,“我看了,你没有我二嫂子的性子强,拿不住我二嫂子。”
“这两口子过日子不是谁拿住谁的事儿,但总得方方面面考虑得周全了,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想咋的就咋的。”牛二筢子看了看望夏,接过牛绠的话给望夏找了个台阶,说,“按说,杨槐花赶不上你小米嫂子有性子,别说是杨槐花,就是一般的男人,也赶不上你小米嫂子的性子倔。你想想,虽然牛斜眼他们爷儿俩没了,当初牛斜眼他们爷儿俩在咱们村子里谁人敢招惹?你小米嫂子就能把牛斜眼打得哭爹喊娘的。就你小米嫂子这个性子,也没有像她杨槐花那样这不顺心那不随意啊!我看了,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杨槐花,就是你没能耐,啥事儿都依着她一个人的心思。这两口子过日子是一个人的事儿吗?不是,不光是两个人的事儿,还是整个一大家子人的事儿。你呀,就依着她的心思吧,迟早你在她跟前就啥也不是了!我说这话不是要你对她动粗动手,关键是你有没有把这些道理说给她。人都是讲道理的,你把这些家长里短的道理跟她讲通了,我就不信她还固执着自己的心思。老话说,当面教子背地教妻,今儿牛绠在跟前,他牛绠也不是外道的人,今儿这话不光是说给你望夏听的,也是说给他牛绠听的。至于说你听进去听不进去,那就是你的事儿了,我这当爹的也不可能揪着你的耳朵往你心里灌这些道理,更不可能去跟她杨槐花说这些道理。我就一个心思,想着你跟杨槐花今年能有个生养。”
望夏听着爹的话,皱起眉头琢磨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