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晓鹭的信既然已经退回,雨潇少不得又要细细检查一遍,回想那晚与莫清的交谈,越发觉得肩头仿佛有了千斤的担子,于是打算晚上把这信重新写一遍。
但吃晚饭时,母亲告诉他,她的厂里今天放香港武打录像,《香港小教父》、《虎鹤双形拳》和《猛虎下山》三场连演,要带他去看,机会难得,尤其还听说《香港小教父》的主演是《霍元甲》里的“陈真”,这就是号召力。吃完饭与母亲到了厂里,门口是人山人海,四五个门卫汗流浃背地从小门放人进去,一个一个地甄别。然后进一个礼堂,四台电视机高高地挂起,观众更是挤成了堆。三场录像看完已经到了半夜,回家连脚都不想洗就摊在床上,倒是没失眠。
第二天又逢着同学刘思德十九岁生日,晚上请一些同学去他家聚,又折腾到半宿。
第三天又是个体组程尚能的奶奶过世,股里每人凑了五角钱香火钱,晚上得派几个代表捎钱去,顺带参加追悼会。他和程尚能在财校同班,便去参加了。
直到第四天晚上,才静下心来把那封信认真地重新写了一遍,写一封信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也不是挤不出零碎的时间。但这封信,他一定要一个完整的时间,带着完整的心情来完整地写。
终于再次写完信并仔细多次检查后,他突然又想当面把这信交给晓鹭。一是有近两周没见到晓鹭了,想见一见,二是这信太重要,当面交更有仪式感。
但该如何见面?
他突然发现,过去与晓鹭在大多数情况下,差不多全是晓鹭主动来联系他,双方都习惯成自然了。
这种相处模式,竟然直到这样一种特殊的时刻才被他发现,这其中的被动,才被他深切地感知。
而他第一次感到有主动联系她的迫切需要时,竟然是这么一件重大的事。这个事,在他脑海里,就是一个词——“私订终身”。
这是一个看着多么熟悉,做起来多么陌生的事。
他那种被动等待的毛病,适时地发作了。
他相信,她会主动联系他,像往昔那样,她总是有一堆堆或正当或儿戏的理由来联系他的。他知道她可能在生气,他也相信时间会让她消气,也相信自己有机会补救。
这都是习惯。习惯成自然。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经过了那个晚上后,他目前是更不敢主动去晓鹭家了。那天晚上晓鹭父母极其明显地给他俩留下了私密的时间和空间,俗话说做贼心虚,他没“做贼”,竟然还是心虚。
因为……谁信?
但是又是两周过去了。晓鹭依然没有联系他。
他头一次在晓鹭面前沉不住气了。
如果见面实在要因这信来促成,那还是先寄出信吧。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
重新寄出信后,接下来的近两个星期时间,他一直没等到晓鹭的回信。
这是他俩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通信的方式联系。而且,第一封信就是情书——私订终身的情书。所以他盼回信是望眼欲穿。她不回信,他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了。
是的,那晚他跑得太仓促,太没有礼貌,但是,不跑会发生什么?
好吧,他不想穷究这个问题了——或者说,他逃避这个问题,反正,结果是他肯定相当严重地得罪她了。怎么弥补?请她吃冰咖啡?看电影?送一件她喜欢的礼物?
不过,如果他不能与她联系上的话,所有心愿都无法达成,于是一切又回到开头——得等到她的回复。
他等待着一个结果,那个结果的到来,可能是明天或者后天,可能是下周或者再下周,当然,也可能,就是下一分钟突如其来……
他坐在办公室,翻着那本《青年百科知识》,一页书翻过去,猛省到没看进去,又翻回来,一会再翻过去,又翻回来……
如果不是凌嘉民和孙卫川推门进来,那一下午就永远在这一页书上翻来覆去了。
我们又是同一个战壕了!凌嘉民进来就高兴地擂了他一拳。
他想起前几天自己还和组里几个人一起抵制他们的到来,脸就有些发烧,由衷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另外几个也跟着起哄似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整齐得跟长安街迎宾队的小朋友喊口号迎接外宾似的。
跟着凌嘉民孙卫川进来的白股长乐呵呵地对两人说,听说你们要来啊,他们很高兴,天天盼着呢!
这句话说得雨潇只想钻到办公桌下面去,他看着白股长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又想起凌嘉民曾经说的那句话“白股长是个好演员”,又忍不住扑嗤一声笑出来。
他这突然的一扑嗤,弄得一屋子人都齐刷刷望着他。他赶紧解释是打了一个喷嚏,金道通打哈哈说他打个喷嚏都与众不同,凌嘉民忙接了口说潇哥历来与众不同,一直是我们班上的高材生。雨潇心里哀叹说这都扯到哪里去了。
白股长言归正传,建议重新分组,说是建议,实际上胸中已有既定方针。他否决了凌嘉民打算和关系比较亲近的雨潇一个组的想法,这令凌嘉民心中好生不然。为免生枝节,白股长干脆把怎么分组一起“建议”了出来,他将袁雨潇和金道通,刘书诚和凌嘉民,李卓和孙卫川,分别分成三个组。凌嘉民见不能与雨潇一组,却换了个师傅辈的刘书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赶紧声称荣幸,一边给大家分烟。
刘书诚没接烟,却以自己与孙卫川比较熟悉为理由,要和孙卫川一组。
凌嘉民乘兴而来,却连碰两个钉子,想和雨潇一起,股长没答应,股长指定他跟刘书诚,刘书诚却不接受,饶是他性格随和,此时也免不了狼狈万状,递烟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雨潇突然觉得他可怜,却不知怎么帮他。凌嘉民稍微憋了一会,也只能笑着自我解嘲说,既然师傅嫌弃我档次不够,我以后一定努力跟大家学习。
雨潇倒是佩服他的定力和这万能胶的性格,心中想,倘若刘书诚拒绝凌嘉民,是基于对他的一种嫉妒,那正好说明凌嘉民先一步得到肖桂英是一种福分了。受这点憋屈真可以忽略不计。于人于己,他都喜欢退一步想。
白股长自然不会驳回刘书诚的要求,于是孙卫川刘书诚一组,李卓凌嘉民一组,另两个人照旧,然后要大家最好是把市场重新分一下,责任到组。现在实行责任制是个时髦事。
金道通跟着他的话提出建议把石梁塘市场分给李卓那一组,说那个市场比较大,税源足,而且现在经过整治,也走上正轨了。
金道通整治石梁塘市场几乎是集贸组的传奇了,大家知道他说的不假,白股长笑着表扬他有大局观念。刘书诚马上戏谑道,那就由金道通来主持分配其他的市场吧。金道通受了惊一般连连摆手称不敢,还是听师傅的。雨潇马上配合道,我们唯师傅马首是瞻!
什么马什么首?我文化低,莫念繁体字好不好!刘书诚笑道。
几个人在笑闹之中分好了市场。凌嘉民一肚子话想跟雨潇说,金道通却催着雨潇下市场,凌嘉民只得一笑止步,看来他今天在新进入的环境中非常的水土不服,正独自不自在,传达室王大伯呼叫金道通接电话,总算给了凌嘉民一个机会,他赶紧搂着雨潇肩膀把他带到院子的单车棚里,悄声问,刘书诚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这下雨潇为了难,刘书诚喜欢肖桂英毕竟只是他的猜测,即使是真的,这一说差不多是挑拨离间,他只能低了头敷衍道不至于不至于,你想得太多,没益处。凌嘉民还是忧心忡忡,毕竟刚来就感觉与老大有隔阂,还不知道哪里起的风,任谁也不会踏实。雨潇自是理解,凭心而论,若自己碰到这种事,只怕比凌嘉民更恐慌,但他依然只能含含糊糊地讲大道理,凭良心做好份内的事就行了,现在谁怕谁呢。
凌嘉民眼见探不到什么,只得暂且放下,唉,你还是舒服啊,和金道通一组,我听说金道通工作能力好强,搞得有声有色的,和个体组的孟坚一起,算得我们股里两大风云人物了,有人说他这来势,不久就能混到刘书诚上面去,你觉得呢?
雨潇挠了挠头,表示并不关心这些。
凌嘉民把刚才放下的手又搂上他的肩膀,你啊,还是这样,好在我们同学多年,要是换了一个不了解的人,看你这样子,只道你防着他,以后只怕就可能疏远了。你也得顺点潮流改一改了,要和人说说话,交交心,该附和一下的时候就附和一下,不然别人会觉得你不合大伴的。
雨潇想,这事恐怕得慢慢学了,正不知如何回答,金道通打完电话走出传达室,又催着雨潇走。凌嘉民笑道,你赶着去投胎啊,这么积极!金道通也难得谦逊一回,笑着说笨鸟先飞。
两人一出大门骑上车,金道通便说今天不好意思啦,我让出石梁塘市场,又没和你商量啊。
雨潇一笑,他是无所谓,有人替他作决定最好,省心得很。金道通读懂了他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有时候也替你着急,你说今天白股长为什么不把我们两个分开?
雨潇耸耸肩膀,他不想花功夫想这些工作上的事情。
金道通自顾头头是道地说下去,这事细一分析,里面大有讲究。按以老带新的规矩,刘书诚那组与我俩这组必拆一组,而拆开这组的两个人都算老的,就是刘书诚与我,那么另一个老的是你和李卓二选一,现在结果是李卓,你明白了什么没有?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值得为这个想那么复杂吗?这不正好吗,我正好不用担担子。
你看吧,第一次分组,我相当于当了组长,第二次分组则是李卓,有些事发生一次是偶然,多次发生就是规律,过一段时间,凌嘉民与孙卫川也是集贸老同志了,按这规律,如果还有下一次分组的话,估计他们就是负责的了!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唉,我该怎么说你呢,你怎么总是这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个社会,你不到别人上面去,别人就会来踩你了!
我不招惹别人,别人来踩我做什么,大家平等地都踩在地上不好啊?
那是不可能的。你昨天不是跟我讲了一个笑话么,两个人在山里发现了老虎,一个人赶快系鞋带,另一个人笑他,鞋再跟脚也跑不过老虎吧,系鞋带的说,跑得过你就行了。对,你要不就跑过别人,要不就被老虎吃,没有第三条路!
雨潇一时无话可对,只得打趣说,像你这种人,在这故事里恐怕不是系鞋带的那个吧,我猜你这性格,是想变那只老虎!
金道通哈哈一笑,不答茬。
但是你变成老虎又如何,那时候你的对手就不是不堪一击的人了,而是别的老虎了,你想过没有?
金道通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若有所思。
所以啊,还不如原地不动,不变以应万变,至少,还图了一个轻松。
你……行行行,算了,你狠!我们说点别的。向来百折不挠的金道通居然退却了,开始换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让出石梁塘市场么?
你风格高啊,白股长说的,有大局观念啊!
去你的!跟你说实在的,我这人吧,把一件事情搞定之后,对老是去重复就没有什么兴趣了,我喜欢追求一点新鲜感,这个市场对我来说,已经失去挑战性了。
我和你刚好相反,一本书我可以重复看几十遍,一件事我也可以重复去做,似乎很难让我烦。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两个蛮互补的。诚哥说得是,整天搞这些肉税鱼税,有点太脏太累,而且从完成任务的角度看,有点琐屑,效率太低!以后我们搞市场为次,把大部分时间精力,去搞那些生意做得比较大的,特别是长途贩运的,那样搞一个是一个!你看,我们是不是今天下午就开始——哦,你反正是同意!
雨潇无声一笑。
下午一碰头,金道通想着去抓大宗的生意,但从哪里抓起,他却说还没想到。雨潇花了半分钟时研究了他的表情看是否在开玩笑。这一向一起走过来,他已经不知不觉认定金道通是万能的了。
要不,我们先到玉堂街那边去看看那些水果摊子,那边比较热闹,水果摊子也比较大一些……金道通有些犹豫地说。
说得是不错,不过我想,那些大目标,我们想得到,别人也能想到啊。
先行动吧,一边干一边想,总比坐在办公室空想强,走!金道通脚一蹬,单车便冲出好远。
玉堂街不在他们分局管辖范围,在市中心。街道本身很窄,不能通汽车,但它联通了两条市中心的大马路,所以往来的行人特别多,水果贩子也便蜂拥而至。
两个人到了玉堂街口,便看到两大堆水果摊,此外,还有不少推车挑担的游贩。
一查比较大的水果摊,都有其他分局集贸组开出的通用完税证。
雨潇觉得这在意料之中。金道通却说不能白来,指着那成堆的游贩要搞个聚餐。
雨潇已经习惯于听从,默默地走到街口,锁好车,打开税票进入状态。仅仅十来分钟,金道通竟然将一百多米街道上的游贩全押了过来,也有十来个,全在雨潇一夫当关的阻拦下排成一队。这么多人居然既没反抗,也没一哄而散。雨潇突然有些惊讶于他们区区二人,竟然可以这么强大。
两个人开始一个个开票收钱。讨价还价泡蘑菇不可避免,但没有大冲突。下午的阳光很强烈,两个人的衬衫都粘在背上,隐隐有了盐渍。
近五点时,战斗结束。两人唇焦舌燥,推车出了玉堂街,见两个交警拦着一个小贩在训斥他们不该占道,小贩却理直气壮声明,刚刚交了税的!总得让我把东西卖完!
两人一吐舌头,赶紧低了头骑上车,悄悄从警察身后悄悄过去。
刚才我的感觉好神奇!骑出一段距离后,雨潇开始大发感慨,我们仅仅两个人,就把一条街的商贩像鸭子一样拢到一起,我可以把意志加之于那么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而他们却只能被动接受。我从未想到过我能有这种力量!
到底是文学家,连这也要来点感慨啊。金道通笑了,一点也不奇怪,这就是权力的魔力!他说着,抬起头,满眼的太阳光像火一样闪烁。
我小时候看到那些打击办的整治自由市场,追得乡下的菜贩子满街跑,特同情那些菜贩子,觉得那些打击办的像恶魔,刚才看到你赶他们过来时,感觉自己就像当年的打击办的了。
这没什么好多愁善感的,你必须习惯自己这样的身份。你不妨这么想,如果你和这些小贩换一个位置,他们会同样这么对待你。
反正你总占在理上。雨潇笑道,又问现在是回分局呢还是散学。如果不去分局,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后,他俩就得分路了。金道通却是舔舔干裂的嘴唇,提议去红梅冷饮店喝冰咖啡,说他口干得跟上甘岭的士兵一样了。雨潇答应了,并说非常喜欢那里的冰咖啡。金道通神秘地一笑说,不瞒你说,我新交的女朋友也是喜欢去红梅冷饮店喝冰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