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局长坐下来，刘书诚递上一根烟。大家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了，李卓承认是自己拿了茶叶，不关袁雨潇的事。
袁雨潇，你还讲江湖义气是吧。张局长话似严厉，表情却已经缓了下来。
我还他妈 的怕别人拿茶叶，特意好好藏着，还他妈 的给她多开了几天期限，没想到他妈 的狗咬吕洞宾！雨潇依然气忿忿的。他现在发现，骂娘这个事，一旦有了第一次，随后就变得很顺嘴了。
李卓笑道，这女人记性真差，这才几分钟就忘记人了。刘书诚却头头是道地说，她没有记错人。她是故意指认袁雨潇！久做生意的人，很会识人，也很会看人下菜碟，可能是与你们打交道中，知道了哪个厉害，惹不起，哪个平和一些。她开始只是想泄泄愤，并没想到还需要当面指认，到这一步，她又不想担风险，所以她选择了危险性较小的袁雨潇。
听你的意思，我是惹得起的？雨潇大感诧异。
应该是的！刘书诚笑起来，你刚才担心别人多拿她茶叶啊，又多给她开两天有效期啊，证明你是一个软柿子。人的本性其实都是很犯贱的，我搞了这几年就得出这么个结论，在生意人面前，你越好说话，他反而越不会尊重你，马善被人骑，恶狗服粗棍。
够了！
张局长吼了一声，刚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又严厉起来，怪话少讲点！归根到底，还是你们要求自己不严格！贪小便宜，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的！干我们这行，难道还不知道什么叫廉洁奉公吗？每星期两个下午的政 治学习，都是怎么学的，啊？！头两年出的谢汪洋犯错误的事，他们几个才来不知道，刘书诚你难道不知道！谢汪洋也是搞集贸的，先是从拿点猪肉下水，小打小闹开始，后来索贿受贿，终于犯了大错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希望以后再也不出这样的事！
几个人都噤了声。
张局长缓了一缓，又说，当然，你们这个月的工作，还是做得很不错的！新来的同志，包括袁雨潇，李卓，都进步很快，能够独当一面，尤其是，还出现了金道通这样的佼佼者，听说他把石梁塘市场管理得非常不错，有板有眼，他的经验应当好好总结，宣传推广！他边说，边拿出烟来，李卓和袁雨潇想起刘书诚教导过的，不管抽不抽烟，接烟是一种社交礼貌，都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刘书诚接了烟，给张局长点上火。
我今天主要是为了给你们增加人手的这个事来的，听白股长说，你们有不同的想法，我想了解一下。
我们人手够了！对这个话题有思想准备，刘书诚反应很快捷。
用什么证明你们人手够了？张局长不动声色。
用一个保证——任务翻到四千，我们四个人包办了！李卓望一望刘书诚，接了口。
这样的保证不是我们需要的，任务完成得好，并不证明管理得好，管理得够充分，任务并不能衡量一切。我现在需要的是这样一个保证，在本区范围内，我任何时候在路上，任意抽查到一个生意人，他都能拿得出由你们开出的税票！
李卓一楞，又望一望刘书诚，刘书诚眨着眼，他也没想到张局长从这里出招。
雨潇觉得这话太不科学了，一着急就开了腔，张局长，你这说法好像不太合理，大街小巷这么多，商贩成倍成倍于我们……嗯，还有，所有商贩都……处在流动中，情况……瞬息万变，我们哪里可能在所有的时候，所有的地方都出现，要做到你说的那样情况，不要说再加两个人，就是再加二十个，二百个……嗯，只怕都不可能……嗯，再说，税票都是有有效期限的，如果一个在外区开了税票的商贩，在有效期内又流动到我们辖区，我们也不可能重复开票啊！
张局长双臂环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他急眼的样子，笑而不语。
雨潇一看张局长那捉摸不透的笑容，倒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了，意思都表达清楚了，便适时住了口。
刘书诚却紧接着开了口，行，局长的这个要求，我们也接受了！
雨潇和李卓万分惊讶地看着刘书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样苛刻的条件怎么可能答应呢？难道他另有妙招？
刘书诚说完，嘻皮笑脸地看着张局长。张局长望着他，也笑嘻嘻地起身说，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说着，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几乎和刚才白股长一模一样地上上下下扫视一下办公室，这办公室都成仓库了，快没地方插脚了，这些东西不要扣太久，能尽快处理就尽快处理！
待他出去了，李卓掩上门，才回身悄声说，他和白股长既然都觉得这里挤，怎么不再分间房子给我们做仓库呢？
雨潇扑地笑出声来，这局里挤得只差厕所没放办公桌了，还能分出仓库来？
李卓看他一笑，也知嘴快了，想了一想，看着窗外说，传达室那间小房子上面还可以加一个阁楼……
刘书诚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两个人少在这里抒情了，快点腾地方摆办公桌迎接新组员吧！
两个人懵懵地望着他，雨潇呐呐地说，不是说来听我们的意见么？李卓倒是反应过来，你蠢啊！所谓听意见，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雨潇心想，我怎么老蠢一些，又是因为读书读多了？既然如此，索性蠢到底吧，有个问题一定得问清楚，诚哥，你刚才怎么敢那样保证啊，随时随地随便碰个人，就得有我们开的税票，我们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票，也做不到这样啊！
刘书诚滋滋滋地把大搪瓷缸里的茶一口饮尽，这才抹抹嘴说，张局长说这话，不过是想难一难我们，认为我们肯定不敢保证的，叫我们放弃对抗的意思。他难道还真的为这个去查税票，没事干了？真闲得没事，也不能掉这个份啊，为这么一句话真的去查，那叫做赌气，是小孩子做的事，一局之长不可能这么小格局！
刘书诚这一说，两个人如梦初醒，李卓说我们真是粮店里的烂红薯——够削（学）啊！
其实我提保证也不过是穷开心，组织上的人事分配，我也没资格反对，就是好玩顶一下，当然，也有死马当着活马医的意思。刘书诚笑一笑，又说，这是早就决定了的事，偏要对我们扭扭捏捏充场面，说征求意见，以显得民 主，所以，我就偏要恶心他们一下，嘿嘿！
初听白股长说孙卫川和凌嘉民要来时，雨潇还没怎么上心，只是觉得人事调动应该是很正常的，领导怎么决定了，跟着怎么做就是了。当初他们的分科室，分小组，不都是这样的么。难不成人事调度还可以由着下面的人叽叽喳喳？那成何体统！待看到刘书诚号召大家有模有样地抵 制时，他自然不能做其中的异已分子。只是内心觉得有些疑惑，这种胡闹到底有意义没有？领导决定的事情，抵 制没有效果还罢了，反而给领导不好的印象。现在看，自己还是没想错的。
尤其是，凌嘉民是自己的老同学及好朋友，现在自己却在这里参与讨论怎么抵 制他的到来，这是不是有点太小人了？想及此，他便说道，既然天命难违，来就来呗。回头想想，到时候别人说我们怕人多分奖金，倒是不好意思呢！
你又开始——你常说的那话怎么说来着——日三省乎己？这是今天第几次反省了？李卓笑道。
我刚才都讲了，主要是人少好商量，人多嘴杂，不是为着钱眼皮子浅，你又胡扯什么？刘书诚有些恼羞成怒，你这性格，总是左也左得，右也右得，没自己的原则，所以是你拿了别个的茶叶！
雨潇听得脸一热。原来，什么事情都有根有源的。他把刘书诚这话，便细细掰开想起来。
刘书诚一提到茶叶，李卓突然想起金道通了，这家伙出去可有些时间了，难道那农妇那么厉害，缠到他现在还处理不好那件事情？
雨潇一听也想起来，起身就往外走，到门口却与刚刚进来的金道通撞了一个满怀。还没问他为什么耽误了这么久，刘书诚突如其来地说，小子，你真会躲！张局长来谈我们组加人的事，你不想反对张局长，又不想得罪兄弟们，干脆躲开，半天也不进来！
金道通赶紧陪笑，诚哥，张局长是来说这个事的啊，我以为就是为茶叶的事来的，你真是冤枉我了！
你那么聪明，会想不到，我有点不信！
诚哥，其实金道通晓不晓得，反不反对，都决定不了事情结果了，不是吗？雨潇帮着金道通辩解。
刘书诚不作声了，起身给大茶缸续水。
诚哥，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我也不是能掐会算的，这种事我也是头一次见识，哪能够晓得领导的步调，怎么料得到白股长前脚走，张局长后脚就为这个来，况且他又是那个卖茶叶的叫来的！金道通看来真是被刘书诚说得有些急了，讲话的节奏赶得上百米跑了。
刘书诚哈哈大笑起来，金道通这才知道他是开玩笑，诚哥开个玩笑真吓死个把人！他也笑起来，接着便问，刚才张局长跟你们谈了加人的事啊，结果怎么样……哦，既然老袁说反对不反对，都决定不了事情的结果，那就是他们肯定会来了。
那还用说。李卓说，金道通你算我们中间比较会讲话的，我倒是想知道，如果刚才你在的话，你会怎么说？
诚哥在这里，不要说我会讲话之类的。金道通赶紧摆手逊谢。
别打马虎眼，我就是有兴趣知道你会怎么讲！李卓不依不饶。
金道通被逼无奈，只得笑着说，我得先看看张局长会怎么说啊。
张局长说如果我们不同意加人，那就要我们作出保证，他在外面随便碰到一个商贩，都能拿出我们开的税票！
他这么说啊……金道通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然后说，那你们就答应他呗。他难道真的去查啊？难道他能把查出来的商贩押回来与我们对质啊？争这个闲气的人，还能当局长吗？
李卓与雨潇惊讶地对望一眼，刘书诚则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你一定在外面偷听了我们说话。雨潇说。
袁雨潇你怎么跟一个小孩子一样，金道通能想到这一层一点都不奇怪，他的处事水平比你们都高一截！刘书诚闭着眼睛悠悠地说。
雨潇本来就服金道通，不再多言，带点尴尬地问他刚才那个农妇的事是怎么处理的，他真正关心还是这个事。
金道通一笑，把刚才那一块钱递给他。雨潇涨红了脸，我至于这么没信用啊！这钱就当掉粪坑里了！
你又犯迂，跟那种小人也用得着讲信用吗！拿着。这又不是你个人的事，这是我们大家的面子问题。
就在刚才这段时间里，金道通如此处理了这个事——他正告那农妇说，赔这个钱的人没拿你茶叶，大家都心知肚明，你是在污告他，所以他不能赔钱给你！你不要以为，这担茶叶你挑走了，你就可以乱来了。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抓你回来是分分秒秒的事。从今往后，我们认得你了，只要你还需要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做生意，不管哪个区哪条街，最好不要碰到我们，以及我们的同事们。你要晓得你的姓名和地址都在税票存根上，如果以后，你有可能需要到税务局代开临时经营的发票的话，我只要把你的姓名地址抄下来，在每个分局代开窗口都留一份，你就永远开不到票了！你自己长远地想清楚。
这么一大段话那农妇也不知听没听清，也不知听没听懂，她本来心里就明白指认袁雨潇是错的，还了那一块钱，唯唯诺诺地走了。
雨潇听得一楞一楞的，他对金道通一向心悦诚服。那……那就谢谢你了，虽然一块钱不多，但这口气我咽不下！他的气兀自未消。
反正你也没打算要，这一块钱买冰淇淋算了！李卓笑着说。雨潇把钱扔给他，他接了，笑着出门。
事情还没有完呢……金道通笑一笑，我说她开始那张税票有点小错误，我就要回来了，另外换开了一张新的，把有效期改到今天为止了！现在快傍晚了。如果她今天不加个晚班并有收益的话，就相当于拿了一张过期的废票。怎么样，能消气了吗？
这有点超出雨潇的预期了，这……不合适吧……
刘书诚鼻子里哼了一声。
金道通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表情突然变得很凝重，这个合不合适，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心人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忘恩负义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但是……雨潇想，这话听起来似乎都有理，做得也解气，但就是感觉怪怪的。而且金道通是在帮他，他也没理由与金道通抬杠。
金道通知道他并没转过神来，又说，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假公济私，这个做法不符合你受的教育，那我问你，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做才能达到我的目的？
雨潇一想，倒也是。除此以外，又能怎么做？
但他还是很担心地问，你不怕她再去张局长那里告你？
你总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所以总被别人压一头。刘书诚说。
金道通赶紧不失时机却又不着痕迹地捧一下刘书诚，先前诚哥说的那一套道理你没听到心里去啊！
我听到心里去了但是……
金道通微微一笑，我们一起扣她茶叶的那天，她就怕我，现在当然还怕我，否则怎么当着张局长的面不敢指认我呢，到了这一步，她要再想回头也难。换句话说，我吃定她了。其实你也晓得，我那一堆吓唬她的话，没几句实在的，她做这种小生意，估计也没有需要开发票的时候。但是，她既然已经怕了我，我说什么，都能给她压力与恐惧，她在这种心态下，都不会去判断我说的到底是假是真。当然，退一步说，就算她要与我挺到底，我也不怕她，我的后果我看得清，撑死就是挨批评，但她的后果是什么，她可就完全看不清。
雨潇豁然开朗，正要说几句由衷佩服的话，李卓擂开虚掩的门进来了，提着一塑料袋冰淇淋，对雨潇说，传达室有一封信你寄出去又被退回来的信。
雨潇吃了一惊，炮弹一般射向传达室。因为他心里清楚，他近来只给于晓鹭寄过信！
他来不及想信为什么会被退回，从听到李卓的话到在传达室拿到信，不过只几秒钟的时间。
果然是他几天前寄给晓鹭的信退回来了。退信的原因竟然是……没贴邮票！
他吁出一口长气。至少这信退回是由于自己的原因，而不是被对方拒收。
他记得那天他拿着信准备进邮局时，因为金道通好奇地凑上来问他是不是给女朋友寄信，他一时心虚，赶紧把信往邮筒一塞，于是就出了这样的事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