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凡站在一排孩子中间，手心里还有脊背上都是密集的汗珠，秋爷正因为他们前天在给城中官爷面前表演的时候演得一塌糊涂，而发愁，并教训他们呢，只见秋爷手中拿着粗壮的皮带正往他们这些小家伙儿身上抽打去。
轮到小凡了，秋爷站在他面前狠狠地瞪着他，“你是个好苗子，可是心思却不在这戏上！”秋爷用力地往小凡身上抽打去，旋即削下两行泪来，“哭！哭有什么出息 ！你姐姐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是让你学本事的！给我把眼泪憋回去!”说着，秋爷又狠狠地往小凡身上抽了十几鞭，最后小凡不堪重负地跌坐在地上，全身酸疼，欲要昏死过去。
入夜，小凡和大家挤在一条炕上睡觉，打鼾声或者磨牙声此起彼伏，性格内敛的小凡选则靠着墙边睡去，无论身侧的人怎么排挤他，哪怕给他留下一道缝隙般大的空间，他也不会说出心中的不满。
身上被抽打的全是瘀伤，小凡只敢趴着睡去，可是真的能睡得着吗？窗外的月透过窗进来，映入他的眼眶，娇娇明月在他的眼里真像阿雪的眼睛啊，也像她似雪一般白皙的皮肤。渐渐地，他会想起那日阿雪送他来这戏院的场景………
阿雪拽着小凡走进了梨园，“秋爷，我带小凡来了，希望这孩子能跟着你学唱戏，感谢你上元节那天给我的意见。”
秋爷将他们姐弟两人带到弄堂去，将一张白纸黑字的契约拍在桌子上，“看看，觉得能接受了，就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自己的手印。”
阿雪拿起那张纸，眼珠来回闪烁着，站在她腿边的小凡多希望能将那张纸撕得粉碎，结束自己心里这不安的情绪。
笔在纸张上沙沙滑动，看着阿雪俯身认真写字的样子，小凡心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坠入了无边的海底，可是，心里还在一遍遍的自我安慰着“姐姐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他在等最后的宣判，这话只能由阿雪亲口告诉他才行。
而阿雪也确实这样做了。
“小凡，以后就在这戏院跟着秋爷学戏，你生得一副好面孔，秋爷有意收你为徒，以后要管秋爷喊师傅了，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像跟在我身边时那样好好伺候秋爷，知道吗？”
后来阿雪又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只知道当自己听到以后的命运就和这戏院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耳鸣如雷，天旋地转，小凡死死地握着阿雪的手腕而不松开。
“小家伙们，来！”秋爷朝堂外一声吼道，一群如小凡一般大的孩子活蹦乱跳地跑来，像一群顽皮的猴子，可是又规矩地在他们面前站成一排。
秋爷指着小凡说，“之后他就是你们的小师弟了，待会一起随我到祖宗牌位前，给你留名，正式作为我秋瑾戏院的新弟子！”
小凡扫了一眼面前的众人，抓住阿雪的手更用力了。
“小凡，好好学，姐姐等着看你演的戏呢。”
阿雪将他的手掰开，然后似清风一阵飘然而去。小凡心里永远在一起的那个愿望，这么快就落空了…………
身上痛得实在难以睡着，小凡摸黑下了床，他在窗前站了好一会，看到秋师傅房间的灯在片刻之后熄灭，于是才蹑手蹑脚地开门走了出去。如见的天气更冷了，他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也无法完全抵御得了，而且伸出来的手指瞬间被冻得僵硬、疼痛。
身上的伤也被寒冷刺激着，戏院就那么大，反正是足够他们十几个孩子练得了戏功夫，只是在小凡眼里，无论哪里都是炼狱，没有他的阿雪姐的地方都是绝望之境。
“阿雪姐也是这么想得吧，终于能丢弃我这个累赘了，阿雪姐也曾说过想要抛弃自己的话----可是，为什么不能把小凡带在身边呢？哪怕一直让自己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哪怕是你用鞭子抽打我，我都想要待在你身边啊。”可是，阿雪姐才不会这么做，小凡知道，他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月色如水，同这清寒的天地呈现出旷古的凄绝意味。
小凡的目光望向戏院的院门，身体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视野里的门扉尚开一条宽宽的缝隙，好像院门没有锁上！小凡蹑手蹑脚跑了过去，又是那么手脚慌忙。
院门确实没有锁！阿雪姐就在外面，小凡不假思索地跑了出去，往医馆的方向跑去，街道上已经看不见人影了，时而狂吠的犬声响起，又骤然如叶落枝头归于平静了。寒冷的气息吸入肺里，却无妨让他狂跳的心平静丝毫。
跑过几个长巷短巷，在拐角处终于跑到了阿雪姐的医馆，他站在门外却走不进去，阿雪姐将门锁住了，小凡跑到屋子周边的窗户看去，所幸的是终有一扇窗户是姐姐忘了关上，小凡轻手轻脚爬了进去。
站在屋子内，他身上顿时感到暖和了，小凡愿意将狂奔后的沸腾的血液归功于是医馆带来的作用，屋子里是阿雪姐的气息，她身上的药香，。从小就跟在她身边，这种气味早已深深记在了小凡的脑海中。
小凡推开阿雪的屋门，轻手轻脚地走到阿雪的床边，小凡直接跪了下去，他看着熟睡中的阿雪，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他用力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将那哭声往肚子里吞去，可是还是无法忍住。
阿雪从梦中醒来，看到床边的小凡不免感到惊讶，她是真的感到惊讶。
点燃一根蜡，放在床侧的木柜上，阿雪捧起小凡的脸，“你是偷跑出来的吗？”
小凡点了点头。
像小时候那样，阿雪摸着小凡的头，那么温柔………妈妈……
“阿雪姐，为什么不把我留在你身边？我绝对会听你的话，再也不跟别人打架了，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只要……不要把小凡赶走……”
应该是第一次看到小凡这样伤心吧，分别之后，小凡的眼睛看起来是流了不少眼泪，阿雪心里一阵酸楚，她已是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掀起小凡的衣服看去，只见那满身的瘀伤映入眼睛，很多都是新的，不知道为什么，那瘀伤就像是忽然长到了她的心上去了，比起用鞭子抽打更加疼痛。真是奇怪啊。
阿雪起身走到外面取来药瓶，将那些混着她法力的液体涂到小凡的伤口上去，“很快就没事了。”
“阿雪姐，为什么不要小凡了？”
“阿雪没有不要小凡，只是小凡终会长大的，终会离开姐姐的，你得学会自己一个人生活了，所以现在多吃点儿苦，学得一门手艺，将来也不至于饿死，不是吗？”
“我可以跟姐姐学医术……”
“姐姐马上就要离开了。”阿雪打断小凡的设想，这更伤了他的心。
“离开？姐姐要去那里？！”
“姐姐的医术没有人能学会，”她为他一次次抹去脸上的眼泪，“姐姐要离开这里一阵子了，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
“要离开多久？”
“呃……我也不知道呢。”
小凡惊慌失措，“姐姐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了吗？”
阿雪拉他入怀，“怎么舍得永远不再见你----等你学会了唱戏，等你名满天下，我自然会回来的。”
“那时候，我们再不会分别了嘛？”
“对呀，再也不会了。”阿雪哭了，眼泪滴在手背上，这是她来人间之后第一次哭呢，心里惊讶之余，是排山倒海般的愁闷，原来流泪是这样的感觉啊。
“回去吧，别让秋师傅着急。”
阿雪站在医馆门口，向走在深巷里的小凡挥手送别，月光照在她白色的衣裳上，胜似白莲，那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