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雨潇与莫清一直聊到凌晨两点多钟才走出公园。他到家时好半天不能入睡,在米兰花香中稍微打了一个盹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干脆起床去跑市场。到了石梁塘市场时,刚过六点,市场已经熙熙攘攘。金道通还没有到来。他想,终于第一次抢到金道通的前头了。既来了,干脆先干起来,小小地羞一羞那位工作狂。
把市场收了一圈,快七点了,依然不见金道通的影子,连韩场长都来过问了,因为这实在不平常。一定是家里有重要的事,他这样的积极分子,没特殊的事情是不会缺勤的。韩场长如是猜测。
收管理费的王老头却凑到雨潇面前悄声说,卖干货的李艳菊,是不是可以照顾一下,她爱人上个月出车祸走了。蛮困难的。雨潇一想,上个月的事,这个月我们天天跑市场没听你说,怎么独独今天我一个人在这,你就说了。心里有些别扭,但他还是不想一口回绝,便说要跟金道通商量一下。王老头连忙说这事算了,雨潇一怔,心里说,金道通是个门神啊,挡驾这么灵。
要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市场了,他便先去市场办公室打个电话,看金道通是否在局里,这位搭档有时候确实不太按规则出牌的。
分局传达室王大伯接了电话,说才七点钟,还没到上班时间呢,哪里有人。
王大伯刚刚挂了电话,白股长就进了分局大门。
白股长平时到分局是很早的,人上了年纪,醒得早,在家闲坐不如早点到办公室。
王大伯告诉白股长,今天早上这电话可真忙,刚刚挂了一个找金道通的,先前就有一个女的打两三次电话找你了,六点钟就开始闹起,幸亏我还不睡懒觉的。
听说是女性的电话,白股长立即想到外地读大学的女儿,这么早打电话一定是有什么急事了,心里有些不安,就想给女儿学校打过去,却正好电话又响了,他一个箭步便窜进传达室。
果然是一个女子找他,但不是熟悉的女儿的声音。他松了一口气,问对方有什么事。对方说出来的事,却让刚刚放松的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金道通进派出所了。他赶紧从老皮包里掏出笔来,问清派出所的电话号码,记在旁边的墙上。对方就挂了电话。甚至连句再见之类的话都没说。
就在白股长接电话的同一时刻,袁雨潇走出了石梁塘市场,金道通不在分局,莫不是生病了?他突然想起他家就住附近,不如去他家看看。
刚到金道通家门口,便碰到他母亲匆匆出门。她还记得儿子的这位腼腆的同事,便问雨潇知不知道金道通哪去了,说他一晚没回家。雨潇一听越发疑惑,金母却又凑上来,悄声问他金道通这整夜不归的是不是恋爱了。雨潇想起金道通说过还没有女朋友的话,连忙否认。金母笑说,你们就喜欢互相打掩护,我就知道问不出实话来。
金母匆匆说了几句,就赶去上班。雨潇只好往下一个市场去。
跑完四个市场,离下班时间也不远了,便回分局。一进办公室,就看见金道通、刘书诚、李卓,以及白股长都在。几个人的表情有些异样。金道通眼睛里有些血丝,难得的一副疲倦模样。
小袁回来了,正好,我们正开个小会。白股长慢慢地吸了口烟,小金昨晚出了点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们工作积极是好事,但安全问题一定要重视。至于检查证的问题,我也讲过了,不重复。总之,如果白天工作时间,因为检查证而出了事,至少可以马上和分局电话联系,不难解决。所以关键还是八小时以外,个人不要单独行动!
雨潇一想,原来是检查证出了事,那个检查证……竟然确实能够出事,他满脑子疑惑是了什么事竟然能让金道通一夜不归。又庆幸自己没有贸然使用它。
白股长稍缓一缓,又说,过两天,工作证就会发下来了,这样,你们那个检查证就不要用了。这个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近来工作积极性很高,值得表扬。我昨天从石梁塘市场路过,进去看了一下韩场长,他告诉我,市场里的生意人都知道这里来了一个金猛子,见肉拖肉,见鱼扣鱼,进退有度,软硬不吃,传得神乎其神啊,都说他们蛮怕你咧!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袁雨潇和我一起干的!金道通忙说。
别听他的,我什么都没做,都是金道通一个人搞出来的,我只躲在后面收钱!雨潇更急着表白。
两个人如是这般地推让了一阵,白股长乐呵呵地打断了他俩,好了好了,都不错,我心里有数。我还得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下月起,会有二十块钱提成奖励分给集贸组,只要完成任务——当然,你们肯定应该会完成,所以这奖金基本是你们口袋里的东西了。
几个人欢呼一片。刘书诚却迎头泼下冷水,要大家不必高兴得太快,还有一个消息,下个月我们的任务从两千一下子翻到四千!
白股长立即把这瓢冷水加热至沸腾,四千真是不多,看你们这来势,金道通一个人搞四千都不成问题!
金道通拿出一副惊恐的样子连连摆手逊谢。雨潇却从他眼神里看出一丝兴奋来。
刘书诚懒洋洋地提醒白股长,标兵毕竟是个别的嘛,作为领导还是应该从整体着眼。白股长这回没让着他,针尖对麦芒地说,你是师傅,不能总这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就工作态度来说,金道通确实比你强多了!刘书诚一点也不难堪,反而笑了,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自然规律!
金道通夹在这唇枪舌剑里只管宣誓一般地念叨说,诚哥永远是我们的师傅!
兄弟,都是兄弟!刘书诚翘着二郎腿不停地抖动,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
白股长缓了一下,拿出一副极为体贴的表情来说,局领导也考虑你们任务增加了,需要人手,正好今年房产税还没有开征,房产组那边人员有多,所以把孙卫川和凌嘉民分给你们组。
刘书诚这回竟然放下二郎腿,皱了眉头嘟囔一下,雨潇敏感地注意到这回刘书诚是极不痛快了,先前白股长讥刺也好激将也罢,他都怡然自得的。雨潇自上回说了凌嘉民是肖桂英的男朋友之后,就留了一个心,发现刘书诚对凌嘉民态度一直就很冷淡。他也不知是自己多心了还是事实确实如此。
我们说了人手不够吗?啊?刘书诚突然高声说着,同时就扫一眼三个弟子,这三个人马上心领神会地参差回应着——
我们人手足够了!
足够足够!
李卓甚至用力过猛地说——有多有多!
你看你看,我们组一致认为人手足够了,所以不必再多要人了!刘书诚笑了,他很满意几个弟子的态度。
这个事我只负责传达,你有意见自己去向张局长说。白股长起了身,似乎不想恋战,走到门口又停一步,满屋子上上下下扫视一遍,你们把办公室扣的东西尽快处理好,这满屋子堆得仓库一样,进出不便,有碍观瞻。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大弟子一齐望着师傅。
你们说,二十块钱四个人分和六个人分,哪样分,个人能分得多些?刘书诚缓缓地坐下来,聚精会神地望着越飘越高的烟圈,慢条斯理地问。
诚哥的意思我们明白,但是……我们怎么看有用吗?这是领导的决定……袁雨潇有些担忧地说。
领导怎么想先不管,至少我们要有我们明确统一的态度!我是不希望再加人了,因为很多事情,人越少越好打商量,人越多事情就越复杂,所以我必须说明,并不是我某人为着那几个钱而眼皮子浅。
三个弟子一齐表示相当理解。
下午,四个人留守在一楼集贸组的办公室,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上午出去跑,下午在办公室接待前来取扣押物品的人。现在往夏天走了,下午天气越来越热,而且收钱的效率越来越高,在外跑半天足够了——即使任务翻番。
金道通脑子还缠着上午的事,如是这般地分析了一下,四个人两组,六个人就是三组,八个市场分三组人马,平均每个组的税源份额就少了。刘书诚对他大加赞赏,说自己想推阻领导的加人的决定,就是想不出正经理由来,金道通能说得这么这么……那个词怎么形容来着?雨潇赶紧说,你是不是想说“冠冕堂皇”,刘书诚说对对对,秀才在文学这方面没话讲,但其他方面就比金道通差了几十年,白股长器重金道通真是没走眼。这一下金道通竟难得地红了脸。
李卓下午在上班来的路上扣押了一堆书,这引起了雨潇的兴趣,对他的运气表示了由衷的羡慕,李卓说,我的运气就是你的运气,你看中了哪本,拿去就是。
金道通说他妈喜欢养花,拿了一本《家庭养花法》,雨潇兴味盎然地翻了半天,却嫌这些地摊书没营养,唯有一本《青年百科知识问答》,虽然说不上什么档次,倒能长知识。李卓笑说,你这秀才总要处处显得高雅,我们比你俗气,好不好。
几个人正嘻笑间,一个农妇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说要交钱取东西,金道通对纳税人是过目不忘的,便满屋子找扣了这农妇的半箩茶叶,雨潇却往里间违章组办公室走,违章组的人很少呆在办公室,所以里间比较静僻。集贸组一般把比较轻便,容易丢损的物品放在里间,外间则放沙发这类相对笨重和结实的东西。
待他提出箩筐来,李卓便打开办公桌上空空如也的茶叶筒,让他装满,雨潇觉得不好当着这农妇的面拿,说是出钱买吧,自感有些假惺惺,正犹豫,金道通过来把茶叶筒装满,一边笑问农妇怎么算一下钱,农妇说这一点点茶叶算了算了。
农妇按要求交了税款,雨潇给她开了票,一边告诉她本来只打算开一周有效期,拿了你一点茶叶,多加三天,给你十天有效期。农妇提了箩筐低头出去。
雨潇关了办公室门,这才埋怨李卓说,要茶叶早说啊,拿一点也只怕看不出,你非得等人家来了,当面拿,多难堪。李卓听了就表示不服,不是我一定要当面拿,我又没看到你扣茶叶,我怎么知道有茶叶。再说,当面拿背后拿,不都是拿吗,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光明正大,你那叫虚伪!
雨潇哑火了,金道通忙给他解围,又欺负老实人,显得你口才好是吧?
你是标兵,我再有口才也讲你不赢!李卓一句话封住他的嘴。
雨潇坐下来清理今天收的钱,开始填写《汇总缴款书》,准备到银行进账,他打算早点去进账,快下班时银行总是排长队。李卓说,怕排队的话,可以考虑贿赂一下税款柜台的那个女营业员,她昨天还想找我买便宜的猪下水呢。
去她的!以前她也跟我说过,我懒得搭理,她长得那么丑!刘书诚撇了嘴说,几个人都笑了。李卓把雨潇刚才挑选的《青年百科知识》扔到他桌上,叫他收好,进出的人多,别丢失了。雨潇此刻却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要书了。李卓正不他什么意思,刘书诚却笑了,说,他怕你以后再拿他扣的东西,他又不好拒绝你,又怕纳税人那边不好交待,所以干脆不欠你的人情!李卓把书扔到雨潇怀里,笑骂道,你怕莫是读书读蠢了。
金道通把书放进雨潇的抽屉里,说,你有点太迂了,得改。雨潇笑着起身,没办法,性不能改。说着便告辞。刘书诚笑道,希望今天当班的不是那个想买便宜猪下水的丑八怪。几个人一齐笑了。
正笑着,张局长走进来了,把雨潇刚好堵在门口。
而张局长背后,竟跟着刚才来交税取茶叶的那个农妇。
这个女同志说,有人刚才拿了她的茶叶没给钱,是谁?张局长一进门便问。
这状况来得太突然,几个人收了笑,一时木然。
张局长逐一看着他们,见大家都愣着,便要农妇自己来指认,那农妇可能是没想到还要自己出面指认,犹豫半天,才畏畏缩缩地上前半步,眼睛闪闪烁烁地在四个人脸上扫来扫去,扫了足有一分钟,张局长看她有些紧张,鼓励她不用怕,一副笃定与她撑腰的样子。农妇终于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指指着袁雨潇。
这下几个人都懵了,雨潇更是瞠目不知所对,农妇看他没有反应,便收了开始的犹豫,带点豁出去的样子说就是这个人,拿了我二两茶叶没给钱。
雨潇好不容易才确认她确实在指认自己,本能地就骂了一句放屁,不是我。张局长跟着他的话就问,不是你,那是谁?张局长这一问,雨潇才发现自己除了承认下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总不能出卖李卓和金道通。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扔过去,有些无奈却又气急败坏地吼道,赔你一块钱,滚你妈的蛋。
如果雨潇没记错,自他两岁时学着大人骂了一句娘,被父亲暴揍一顿之后,这算是一生中第二次骂娘。
张局长立即喝道,小袁,什么态度!
这一下那农妇也不知所措,不敢去捡地上的钱。金道通抢上一步捡起来,拿起税票,拍拍雨潇的肩,然后轻声对张局长说,局长,我去处理一下这件事。张局长点点头,金道通便笑着把农妇轻轻往外推,同志,我们出去一下。那农妇有些紧张地跟着金道通朝办公室外走,还不断回头看张局长。张局长微笑着安慰她。农妇磨磨蹭蹭地出去了,金道通出门后,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