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陈国公温和慈爱的神情,穆丘痕心中激动,眼眶逐渐湿润。
曾一直将自己当做孤儿,如今才得知,他的家人,他的父亲姐妹,如今都在。
快步行到陈国公面前,噗通一声双膝跪下,眼中的泪水再也含不住了:
“父亲!孩儿不孝……”
陈国公轻叹一声,欠身将穆丘痕揽入自己怀中。
无限感慨,欣慰地笑着,说道:
“今晚,便宿在府中吧。明早随我去祭拜你的母亲,见过大夫人和你的弟弟妹妹们。”
穆丘痕抬起头,曾经的狡黠和圆滑全都不见,只留下一张如孩童般感动的脸:
“一切听凭父亲安排。”
坐在另一边的晋阳长公主,看着面前一家人团聚,突然低下头,搅着自己的衣袖。
身在冷漠的皇家,这样家人之间的亲情流露,是自己想也不敢想的。
……
宫内聚华楼的宴席散场,夜小四牵着小白马,规规矩矩地离开皇宫。
头顶上月色正好,夜小四却是行的心事重重。
回首看着身后巨大而巍峨的皇家建筑群,红墙黄瓦,雕梁画栋。
殊不知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一阵风来,便只剩一地琐碎。
而这股风,怕是已在路上了。
这一晚,睿亲王府灯火一夜未熄。
……
次日一早,陈国公带着穆丘痕祭拜了国公府后祠堂内的列祖列宗,以及陈国公的三夫人,三公子生母姚氏的灵位。
随后,穆丘痕便以玉家三公子的身份,见过大夫人二夫人和王姨娘,以及几位弟弟妹妹。
算是在玉家正式认祖归宗,陈国公也为他开启了尘封许久的公子居所,揽月院。
并将已经成年的四子,玉子恒一同搬了过去。
以后穆丘痕再回到国公府便不用再睡客院的客房了。
这一整日在府内又是祭祖又是家宴,倒让陈国公心中颇有感慨。
下午带着穆丘痕在缀花院,三夫人生前所居的惜兰阁饮茶说话,直到夜色降临。
摇曳的烛光下,陈国公眯起双眼,端着茶盅,回忆着年轻时的往事。
“我与你娘亲的初见,那还是康帝昌和三十一年,先帝的父亲在位之时。我那时已经成年,随你祖父一起入宫参加康帝的千秋宴。那是个很冷的秋天啊。当时老姚国公还在,正值姚国公的长子姚战来京中看望做质子的弟弟姚戟,带了他的夫人和儿子女儿。那晚在宫宴上,我嫌无聊,便一个人溜去了御花园。一进院子便看到一群内侍侍女紧张兮兮地围在一棵巨大的果子树下。而那树上,正有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正坐在那里啃果子。看到我的到来,小丫头随手扔了果子给我,告诉我:‘甜着呢。’我茫然地啃了口果子,忘掉了周围所有的侍女内侍,我也上了树,陪她坐在树上,吃果子。直到宫宴散场,你祖父和姚战姚戟抱着另一个小丫头,匆忙来到树下,我才知道,这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是姚战的一对孪生女儿中的小女儿,小字姚烟。这一对孪生姐妹,平日里打扮作态都是一模一样,可只有我能一眼便认出谁是姐姐姚焰,谁是妹妹姚烟。”
穆丘痕侧过头,望向了门外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果子树。
“所以,这棵果子树……”
陈国公点了点头:
“这是你母亲入门那年,我亲手为她种下的。如今,你母亲已经去了多年。这棵果子树倒是一直枝繁叶茂,可结的果子,却都是极涩的。”
陈国公神色哀伤,目光转回室内,望向了内殿墙上,那一副已经有些褪色的女子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极少见的安稳姿态,坐于榻上微微侧头,纤纤玉手捏着一只玉兰花。
黑发如墨,眉目清秀,唇角含笑。
一张脸上带着些许姚家战场上自带的武将英气,却又含着无尽的温婉和煦。
这眉眼,这唇角,再看面前烛光中的穆丘痕,与那画像上女子一脉相承。
只不过,穆丘痕的脸上还带着一半,属于陈国公自己的机敏狡猾。
穆丘痕沉沉地拧着眉头,攥着拳头,恨恨地说到:
“都是这萧家的昏君,害的母亲早早仙逝,害得你我父子对面不识。”
早已看透穆丘痕有夺位之心,陈国公缓缓提起茶壶,为穆丘痕倒茶,轻声规劝着爱子:
“痕儿,父亲一直不支持你觊觎那皇位。为父半生权海浮沉,如今为父身居高位,只想安稳度日。也只想让你常伴为父膝下。权柄诱人,但亦是把双刃剑。你自己要考虑清楚,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父亲都支持你。国公府上下也都支持你。”
穆丘痕垂下眼眸,掩下眼中的万千情绪:
“孩儿并不想坐上那把龙椅,但我想……把栩儿送上皇位。所以,还请父亲准了孩儿,人前依然以穆丘痕的身份,直到栩儿大计功成。”
“好。为父支持你。”
陈国公缓缓点了点头。
“国公,睿亲王到。”
父子二人举杯对饮之时,国公的心腹下人悄声来报。
谨慎地对了对眼神,父子二人共同起身,一起向着正院引风院行去。
此时引风院的正殿会客厅内,一身银色男装的夜小四,正捏着下巴,对着大殿内的花瓶摆设啧啧称奇。
“啊,哈哈哈哈哈。睿亲王!”
后殿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打破平静,夜小四把目光从巨大的釉彩花瓶上收回来,挺着腰身,对着款款而来的陈国公行了个平礼。
“啊,陈国公。”
这两只狐狸多年不见,此时皆是摇晃着尾巴挂起狡猾的嘴脸。
陈国公爽朗地笑着,来到夜小四面前,上下打量。
“啧啧啧,多年不见啊,睿亲王真是越发的英姿飒爽了。”
“哎,国公说笑了。国公爷才是日渐丰盈嘛。”
二人你来我往便寒暄起来。
陈国公示意夜小四在殿内坐了,手底下的下人们,立刻手脚麻利地端上好茶和果盘。
茶水点心摆好,陈国公坐在夜小四身边,轻叹一声,身子向前凑了过来:
“我听闻,亲王在那西边可是受了伤,调养了许久,才堪堪回京。真是担心呐,者今日一见,亲王依旧潇洒如初,倒是让我这做兄长的放心啦。”
老狐狸依旧像前几年一样油腔滑调乱按辈分,看来这些年的富贵生活并未让老国公包浆上色,还是那么原生态。
夜小四也不含糊,大喇喇地点了点头,一声叹息:
“此事不提也罢。小弟我在那西边蛮夷之国,与那刁钻诡诈的凌太子可是一番较量。怎奈小弟才疏学浅,技不如人倒弄的满身是伤。只得隐入山林安心调养,如今倒是大好了,定要再次西行,扒了凌太子那身猴皮,一雪前耻!”
此时远在西边九云都内,安静地翻着政务的慕容浩突然打了个喷嚏。
夜小四这一唱三叹的戏腔功夫,让老国公听的是紧张兮兮。
末了赶紧为夜小四斟上茶水,让她喝口茶压压惊。
躲在松柏长青的巨大屏风后面,穆丘痕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坐上满嘴跑火车的夜小四的身影。
这是个奇女子。
他清楚地记得,京城城门口的那一夜,她背伤发作,痛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可如今再看,那日纵马上朝,今夜的降临国公府,丝毫不像个身上带伤的病人。
如果是装的……
那就太可怕了。
他穆丘痕的盛情邀请,她拒绝。
而今夜却主动上门拜访陈国公,恐怕,在这女子的眼中分得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就在这时,夜小四眼波一挑,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斜上了穆丘痕藏身的巨大屏风。
“哟!国公爷,您这屏风……”
“哎,那个——”
说着,不等陈国公出言阻拦,夜小四已经迅速拧身来到了这屏风前。
吓得屏风之后的穆丘痕连忙屏住呼吸,保持不动。
“啧啧啧,我啊,就喜欢来您府上,这一花一木,一盆一碗。还有这屏风!”
夜小四抬手“啪——”的一声,精准无比拍上了屏风上的一大片松枝,而那松枝的后面,正是穆丘痕的右脸。
穆丘痕气息一松,险些叫出声来。
“哎呀呀呀呀呀呀!亲王小心呐……”
陈国公抖着袖子,一脸紧张地站在夜小四身后。
“我这屏风,可是南地绣娘十年功夫绣制的,可精贵着呢……你可别给我拍坏了呀。”
陈国公的担心,夜小四丝毫没有看进眼里。
“啊,国公爷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屏风可不简单啊,就说那南地绣娘,每一根丝线都是浸了花草汁子的,三淹三榨,特别费功夫。”
陈国公担心的可不是这架屏风,而是躲在屏风后面的爱子。
“亲王这就说笑了,三淹三榨那不就成咸菜了嘛。来来来,我们继续喝茶喝茶……”
“嗯……这屏风好香啊……”
夜小四弯唇一笑,吸着鼻子凑近了屏风。
此时屏风另一边的,穆丘痕呆立在原地,他的鼻尖与夜小四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