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小四握着酒杯,侧着头,看着面前这张令自己不嫌厌烦,阵阵恶心的脸,轻声发问:
“本以为娘娘设宴聚华楼,那合该是灯火明亮宫舞翩迁,满桌珍馐美味。你和本王二人一个坐上首座,一个坐在下首,隔着众多舞女,举杯遥遥相敬。谁料到娘娘竟然这么小气。就在廊下罢了这么一个小桌,这么一盏豆灯。啧啧啧,着实寒酸,有辱皇家风范。本王在凌国山里养伤,可是吃多了山野果子,十分怀念咱们宫里的珍馐美味。为了参加娘娘的接风宴,那真是从下了早朝到现在都滴米未进。谁知娘娘抠抠搜搜地竟准备了这些饭后吃食,真是大煞风景。这接风宴,本王表示不满。”
说着,还不忘继续往嘴里填吃的。
田皇后点了点头,看着夜小四缓缓解释道:
“唉,本宫一阶深宫妇人,哪有你说的那么多心机。想着睿亲王乃是陛下挚友,大摆宴席大讲规矩,可不就显得我这嫂嫂不够亲近吗。”
夜小四点了点头,举起酒杯大喇喇地说道:
“敬嫂嫂!”
一杯酒下肚,夜小四放下酒杯,继续提着筷子吃东西:
“既然娘娘愿以嫂嫂自居,那本王也不必鞠着身份。今日嫂嫂为小叔子我接风洗尘,怕是有事相求,不若嫂嫂尽管开口,看看小叔子能帮上什么。”
看着面前夜小四那与淑妃一模一样的脸,田皇后感慨地叹息一声:
“你果然与她不同。”
夜小四一愣,挑眼看着面前的田皇后,茫然发问:
“啊,谁啊?”
田皇后抿唇一笑,放下酒杯,靠在了椅子背上,目光开始变得悠远:
“她与你虽然生着一模一样的容貌,然言语谈吐和脾气秉性大相径庭。我曾有意拉她为盟友,但她性格倔强,视我为洪水野兽。其实这深宫之中,谁不是可怜人呢。我不过也是为了那点儿可怜的恩宠罢了。我承认,我嫉妒她,嫉妒陛下对她的爱。可是这嫉妒,太容易让人疯魔。我本想让她就此远离萧翎的视线,但没想到,她竟然那么决绝。在萧翎眼前,化为星光萤火,消失不见。我还真是,低估了萧翎对她的感情。萧翎,竟然备受打击,一病不起。也是后来,收拾雀青宫后殿的时候,我才知道,她还曾经滑过胎……”
说着,田皇后看向了夜小四,明亮清澈的目光,盈盈如水:
“你可恨我?恨我的嫉妒对她造成的后果?”
夜小四微笑着看着田皇后,心中那些梦里的场景不停滴翻涌着。
恨。
怎能不恨。
是面前的这个女人,蛊惑的萧翎,让萧翎淑妃二人离心。
心上的情伤之痛,何以抚慰?
是面前的这个毒妇,设计陷害,让淑妃悲恸滑胎。
身体上的撕裂之痛,何以平复?
是面前的这个贱人,步步相逼,让淑妃饮恨自戕。
魂魄消散的痛楚,何以挽回?
怎么能不恨。
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撕了你这张伪善的嘴脸,然后再让你身首异处,千刀万剐,剖了你的心肝肚肺,拿去喂狗。
但,对于坏人来说,死是个解脱。
怎么能让你,这么轻易就解脱呢?
最痛的折磨永远都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啊。
“嫂嫂,我与淑妃不过是同门之宜,交往不深。更何况这后宫之中太容易被各种欲望蛊惑。这淑妃怕也是心魔不浅。只是,故人已逝,又何须多言。”
平静无波的语气,在夜小四的口中说出,面上依旧是一片沉静。
就像逝去的那个女人,跟她毫无瓜葛。
但。
说话之时,夜小四藏在矮几下的左手,手中握着的衣带上的一颗珠子悄无声息地被生生碾碎。
“敬娘娘。”
夜小四举杯,对着田皇后一礼,神色如常地饮下杯中酒。
有些事不提则以,就像那结痂的伤,不去触碰便则罢了,一旦触碰便会让人想起那曾经流血的痛。
萧翎,若说曾经对你还有些许痴恋,但见淑妃的下场,便已知道,即便是我夜小四亲自入宫,下场也不会比淑妃好上多少。
淑妃的结局,都是这田皇后的罪孽吗?
你萧翎就没有责任吗?
垂下眼眸,掩下心中诸多情绪,一杯倾酒入愁肠。
宫内的小宴席上,田皇后试探着面前的睿亲王的底线和口风,另一边的陈国公府内热闹的家宴已经散场。
一整场都有些不自在的穆丘痕,看着窗外夜色深沉,国公夫人带着孩子们离席退进了内室。
桌上便只留下了慢慢嚼着花生米的陈国公和一旁安静服侍的玉金铭。
这父女二人似乎别有深意,不疾不徐地拖着时间,这让穆丘痕感觉有些危险。
缓缓起身,尽量让自己的神色如常,向着陈国公规矩行礼:
“老师,天不早了,学生也不便过多打搅。就此回府,还请老师回内殿休息吧。”
陈国公看着面前异常拘谨的穆丘痕,突然心情大好,捏起盘中的花生粒,朗声笑道:
“痕儿,几时起竟这般拘谨了?平日里不是都要陪我这老头子再下上几盘棋,哪管什么天色晚不晚的啊?天色晚了就留宿府中嘛。”
“就是啊,咱们打小都在府中一起长大,怎么?你现在到像个外人了?”
玉金铭也抬起头,高贵傲娇的脸上,秀眉一扬,对着穆丘痕就是一顿数落。
这二人,一个端着严师爱徒的架子,一个摆着居家长姐的韵味。
父女二人一唱一和,穆丘痕心下疑惑,不知这是要唱哪出。
不敢多话,更是拘谨地向着这父女二人深深一礼:
“惭愧……”
陈国公知道,这接下来穆丘痕势必要扯一堆理由试图脱身,当然不能让他走。
不等穆丘痕把话说出口,便被陈国公生生打断:
“痕儿,铭儿,随我到书房来,今日贵客已在府中等了许久,如此怠慢倒要是太过失礼了。”
说着,陈国公站起身,在玉金铭的陪同下,转向引风殿一侧的书房。
穆丘痕也只好收了抱拳的手,快步跟上陈国公的步伐。
一行三人,来到引风殿一侧的书房前,早已有侍从为陈国公打开雕花的大门。
厚重的门帘打起,跨进大门的一瞬间,陈国公便手脚利落地向着屋内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老臣见过殿下,让殿下久等了。”
随后,陈国公身旁的玉金铭,也随着父亲一起行礼。
只留下身后的穆丘痕看着眼前的父女二人,一脸茫然。
这时,书房内的灯光瞬间亮起,穆丘痕这才看清了屋内站着的那位黑衣女子。
女子盈盈的眼波,越过面前的陈国公和玉金铭,看向了那站在夜色之下,被屋内灯光映亮面孔的穆丘痕。
穆丘痕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一双幽沉的目光,紧紧地看着面前那张刻入心魂的眉眼面颊,呼吸瞬间凝滞,身形一晃,抬手扶上一旁的廊柱,才稳住了身子。
就是这张脸,在那年少的那个午后,落花如雨,那花雨纷纷落入了他的眼底。
这一夜的酒不醉人,醉人的是面前女子唇瓣的笑意。
穆丘痕瞪着眼睛,直到眼眶干涩,眼圈泛红,溢出了泪水。
他不敢眨眼,他怕这是一个梦,一个幻影,一个错觉,他一眨眼,她便消失了。
黑衣女子抬手,上前将陈国公扶起:
“国公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转头看向一旁规规矩矩的玉金铭:
“铭姐姐,快扶国公起身。”
陈国公在玉金铭的搀扶下起身,进入了书房。
玉金铭这才意识到穆丘痕没有跟上来。
回头,赫然便看到了呆立在一旁,双眼通红,眼中含泪,手扶着廊柱浑身颤抖,早已失态的穆丘痕。
对于穆丘痕的心思,她这个做姐姐的,所说曾经不懂,现在看着他这幅样子,心中也了然了七八分。
悠然叹息一声,抬手扯了扯穆丘痕的衣袖,轻声提醒:
“丘痕?丘痕……失礼了。”
“啊……”
穆丘痕茫然回神,喘了两口粗气,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瞪着眼睛,跟着玉金铭走入了书房。
身后的侍从将门帘放下,关好房门,悄然退下。
穆丘痕跨步来到黑衣女子面前,坚定的目光含着水汽,死死盯着她的面容,不肯错开眼珠。
“你终于……终于肯……”
黑衣女子垂眸轻笑,再抬眼,目光灿烂若星辰:
“丘痕,我们先说正事。”
抬手示意穆丘痕在一旁座下,此时陈国公已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缓缓开口:
“公主殿下今日此来便是为了痕儿,痕儿。”
陈国公目光看向一旁早已不复往日伶俐聪颖,而是一脸呆滞茫然的穆丘痕,继续说道:
“痕儿,你对自己的身世知晓多少?”
穆丘痕愣了愣,看向陈国公,压着依然有些沙哑的嗓子,缓缓回答道:
“回老师,学生……学生只知晓,幼时家父受党争牵连被斩,家道自此败落,母亲早故,叔父将我卖入富商荣家为奴。给他家放牛,后有幸被老师收入学堂,才有了学生今日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