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黑影逐渐错开，一人仰头望月，一人踱步沉思。
邹野抬眼朝那人的背影望去，明明背影是那么地洒脱，步伐是那么地欢快，悲凉气息却源源不断地扑面而来。
若说江荣是热烈的格桑花，那么江华就是那朵天山雪莲。
他高洁、坚韧又无私决绝。
长在高巅，亡于山端。
“江华！！”邹野突然叫住了他，“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江华没理，反而反手从腰间掏出了一壶酒，这酒是他特意为妹妹准备的，也不知等会见到了妹妹，她会不会喜欢？
就在一炷香之前，他们就决定好了。
今夜被殿卫军这么一闹，他们之前的所有计划都泡汤了。
他们都了解兴帝是什么德行，十之八九，明日一上朝兴帝就会颁发立即对江华斩立决的旨意。
江华，是真活不成了咯！！
“我查过你，你师从冥鹤先生……”邹野继续开口。
江华没有回头，但脚上的动作却是停了。
“冥鹤先生，原名完颜鹤鸣，生于蛮族皇室，却自幼喜爱大兴文化，成年后化名刘冥鹤，四处游历，居无定所，逍遥自在，是为蛮族异类。可就是这么一个无拘无束的异类，一个所有大兴子民恨之入骨的敌国皇亲，却为了一个孩子定居黎城，只因……”
江华怒目回视，这么隐秘的事连爹娘、妹妹都不知道，竟被这人查到了？
当年他出于一时善心救了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却不想至此就被那人缠住了。那人自称刘冥鹤，是大兴和蛮族的混血奴，因对母亲口中的大兴神之向往，奔波千里，九死一生，只为见识母亲口中的雪落红墙。
彼时他正在别远处修养，周身寂寞，加之此人确有寻常夫子不曾有过的博文广识，就这样他默认了此人在他身侧呆了下来。
春去秋来，江府之人皆知晓他身侧有个刘夫子，对于此人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他知晓夫子的身份，还是他们游历蛮族时因一次意外得知的。随着这几年两国关系的越发紧张，他也有好久没见过那人了。
江戈曾抱怨过，说夫子给他寄的信一个箱子都装不下了，他却是再没回过信。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邹野有一瞬间的沉默，那个提议由谁说都可以，但他邹野不能。
先不说他骨子里流的血液，就说那些与他并肩作战战死沙场的兄弟，那些他与之守护的黎民百姓，那个提议也提不得。
“邹野，你连将那个提议说出来的胆子都没有，你还要我去做？呵！你觉得可能吗？”江华冷笑一声，这次走得更加决绝。
邹野沉默片刻，也跟了上去。
他们俩去的不是别处，正是于两个多时辰之前发生过劫狱事件的暗牢。
刚发生过暴乱，巡查人员比往日更多了几成，但对邹野这个金甲卫卫长来说，带个人进入暗牢倒是问题不大。
又有谁会想到，金甲卫卫长会在此时将朝廷第一头号钦犯往暗牢中带呢？
*
眼见那两人平安进入暗牢，街角的转角处窜出两个人影来。
“今夜这事邹野会不会被宫中那人所猜忌？”
“……明日一过就不会了。”吕嫣然答得干脆，若是忽略掉那之前明显的停顿的话。
也是，斗转星移，星宿终将回归正位，身份也终将回归己身。
“公主，邹野那句话你听懂了吧？”风儿犹豫再三，终究是问出了口。
“傻子，两个傻子，一群傻子！！”吕嫣然冷哼一声，怒摔衣袖，转身回了身后的轿子之中。
“走吧，睡醒起来还有一群人等着我们收尸呢！！”
“……”
这话，也只有这人能这么泰然自若地说出口了。
风儿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邹野刚刚未曾说出口的话，她知，公主知，江华更知。
要救江荣，除了江华这个原身回归正位，以身替死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破局之法。
兴帝灭华，归根到底是华功高震主，兵权在握，又不受管束，惹了帝王忌惮。可若这大兴王朝离不开这位大将军呢？
只要蛮族此刻发兵，为解西北之危，江华复起也不无不可能。
邹野此时提及那完颜鹤鸣，就是此间意思。
只要江华去信完颜鹤鸣，告知大兴此间内乱，更甚至于以江华之身予以蛮族重诺，不仅可解此时之危，甚至于颠覆了这大兴王朝都未可知。
只可惜啊，不管是邹野，江华，还是江荣，甚至于她、长公主，都做不到啊！！
忠君报国，可以不忠君但不能不守国啊！！
*
今夜似乎格外的漫长，就在江华、邹野踏入暗牢铁门的时刻。
同一时间，于一座高门大户内，也有人在叹息抹泪。
“方姑，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抹泪呢？小心等会儿叫那些老家伙们看到了闹笑话。”
“小姐，您醒了，刚刚大夫说……我还以为……”方姑，也就是方嬷嬷一听到夫人的声音，连忙从矮凳上站了起来。
她年轻时腿脚受了寒，这会儿起的急，加上夜色昏暗，腿脚没用对力起身时难免趔趄了一下。
“你慢点，年纪大了，小心又磕着碰着！！”江夫人一边叮嘱一边艰难地扶着床沿站了起来，“扶我起来走走吧！！”
“可夜深露重，再加上您的身子……”
江夫人挥了挥手，她脸色惨白，但仍强撑着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
“没事，我身子我清楚，暂时还死不了！！”
“说什么晦气话呢，呸呸呸！！”方嬷嬷转眼没了好脸色，显然对此话忌讳莫深。
“好好好，好方姑，是我说错话了。对了，府外可曾送来什么消息，不是说华儿这几日就会到黎城吗？”两人说话的功夫已走至大门附近。
方嬷嬷摇了摇头，作为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江家兄妹身份替换之事她是知晓的，但也仅此知道而已，她就是个在大宅子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妇人，她这一生唯一一件做的好的事就是辅佐小姐操持着这诺大的江家。
“方姑，我刚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我和五岁的寤儿站在一个悬崖边上，寤儿调皮，在悬崖边上跑儿跑儿，我大声呵斥了她。她被我吓到了，腿脚一滑就这么冲着悬崖边跌落了下去……我……”江夫人说着说着眸中含泪，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是真担心她在牢里出什么意外啊！！华儿也是，我这都送出消息多久了，他也没给我回个准信。只说有办法救出寤儿，可皇宫里那个死老头现在是铁了心要治罪江家，他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天 真的要灭了我江氏满门吗？”
方嬷嬷立于一侧没有作声，府里的现状大家都清楚，其实早从半年前开始小姐就在有意无意地缩减府里的人员配置。及至今日，除了几个跟随主家多年的老人外，府里能走的人都走了。
有见情形不对自请离去的，也有小姐主动遣散的。
也是因为江府现如今人丁稀少，且都是些耳目不明的老人，所以刚大街上发生的暴乱江府之人还未曾得到消息。
“方姑，我睡梦中隐隐听到街上闹哄哄的，你去找人打听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江夫人抚了抚胸口，嘴唇有些发抖，“我这心跳得厉害，总感觉要发生什么大事。”
江夫人虽久卧病榻，但心里跟明镜一样。她清楚因着江氏往日功勋的缘故兴帝虽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对她这个关勇侯夫人动手，但府里却是少不了明里暗里的监视。
但今夜的江府委实太安静了，再加上马上就要到寤儿的裁决之日了，由不得她不多想。
所以当江府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时，江夫人竟有种尘埃落地的感觉。
她永远记得那晚微风拂来吹过的荷香，那是寤儿最喜欢的花香；她也永远记得那晚从枝丫处不断传来的蝉鸣，她觉浅，以前华儿在家时总是安排下人们去捕蝉。
隐隐的，她还听到了她那老头子在院中练枪的哼哧声，敞着个大膀子，老不羞的非要和那些年轻将领们一较高低。
“今夜暗牢有人劫狱，以免突生变故，特奉兴帝旨意，即日起封锁江府，所有人不得出入。”有官兵扯着嗓子吼道。
“那我家华哥儿呢？”方嬷嬷急忙问道，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劫狱成功了吗？
那侍卫像是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只投去轻蔑一笑，继而特意冲着江夫人说道：“自然还是安安稳稳地呆在暗牢里啊！不过，等到了明儿就说不定了。”
“你什么意思？”江夫人拂开方嬷嬷搀扶着的手，颤颤巍巍地冲到那官兵的面前，抓住其衣领质问道：“不是还有几日吗？”
官兵一把甩开，其力气之大将江夫人直接带到地上。
“我们头儿说了，他可以向君上求情让江华死的轻松点，甚至于他还可以求情让君上免了你们江府的连带之罪，只要你们明儿随殿卫军一起指认邹野才是今夜这起劫狱的幕后主使……邹野忘恩负义，你们江府也算是解了心头之恨……我们头儿还说了……”
那官兵显然是杨信派过来的，后面还说些什么江夫人却是再也听不清了。
她只感觉四肢越来越轻，胸口处却越来越灼热。
噗……
一口鲜血涌出，喷了那官兵一脸。
隐约中她好像听到了那官兵在破口大骂，方姑好像替她挨了一棍子，导致本就不甚灵便的双腿因这一下是彻底站不起来了。
夜色漆黑一片，官兵们从她们这里讨不到好处终究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夜空中突然下起小雨，像是要将所有希望浇灭。
“方姑，我好像看到星星了！！”
“小姐，你可别说胡话了，这下着雨呢，天上哪有星星？”
“我没胡说，你看，就是星星。”江夫人伸手朝空中抓去，有鲜血从她口中呕出，“我家将军从星星上下来接我了。”
方嬷嬷挣扎着将江夫人拢在怀中，一边哭一边执拗地替怀中的人擦尽嘴角的鲜血。
可一点都没用，反而越擦越多。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终于不再吐血了，只是浑身却是越来越冰冷。她平静地将头抬了起来，仰望天空，手上的动作却是越发用力，似要将怀中那人揉入骨中。
“……嗯，老奴也看到了，是挺好看的！！”方嬷嬷粲然一笑，低头说道：
“小姐，您等等老奴！！”
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
翌日，有官兵去送食，却发现那一对主仆早已全身僵硬，没了呼吸。
其全身冰凉，满目冰霜，疑为冻死之状。
时钦天监有载，是夜六月冰雹，稚拳之大，砸之，可伤人。
亦可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