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风月.狂乱.狩猎
1)
牙齿是人体非常重要的器官,除了咀嚼的基本功能之外,还用于情绪的表达。
人是社会的动物,一个人能否得到周遭环境的认同,这很重要。有些人天然的带有一种亲和力,他们擅长于用微笑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让周围的人们对他放松警觉和戒心,所以他们就很容易获得成功。微笑时动用的脸部肌肉较多,但牙齿也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如果一个人嘴里长着七扭八歪的牙齿,微笑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给人一种阴笑、怪笑、假笑、皮笑肉不笑的感觉。那个姓张的小老板,笑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玲子从内心深处厌恶这种假笑。
玲子刚刚大学毕业没半年,应聘在一家主营进出口贸易的公司做职员,而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张姓男人,是这家规模不大的小公司的老板。张老板是那种外形非常猥琐的男人,鼠目、猴腮、秃顶、蒜鼻,薄薄的嘴唇总是紧张的抿着,看人的时候两腮不时的蠕动着,象是正在咀嚼着什么东西。他看女人的时候目光就象一条蛇,贪婪而阴冷,毫不掩饰那种急切而龌龊的内在欲念。
在这样一个人手下做事,玲子心里说不出的懊恼,要不是现在求职非常困难,她肯定不会应允这个职位。
奇怪的是,这个张老板却有一种非凡的本事,尽管每个客户第一次见到他时都会不悦的皱起眉头,甚至拂袖离去,但最后仍然是莫名其妙的又继续与他合作下去,所以张老板的这家小公司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日进斗金,生意兴隆。
玲子来到以后,张老板指定她坐在总经理办公室内的一张桌子前,斜对着张老板,这样,张老板可以一边办公,一边从侧面肆无忌禅的欣赏着她那漂亮的鹅蛋形脸庞和纤巧玲珑的身材。张老板那贪婪而阴险的目光让她心里说不出的发毛,那目光就象一条分泌着毒液的毛毛虫,又象一条阴冷的蛇,在她的身体上蠕动着,顺着衣领袖口爬行进入到她的贴身之处,爬行到她身体最敏感部位,在那里探头探脑的试图向她身体内部钻进去。皮肤表层所感受到的那种真切的蛇虫蠕动之感觉令她毛骨悚然魂飞魄散,有几次甚至起了拨腿从这里逃开的念头。
公司里还有一个叫李印的家伙,黑乎乎的一张大脸盘上有着一道明显的伤疤,这使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凶恶。对于这个男人,玲子只要一听到他那咚咚咚的脚步声就心里怕怕的,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感觉这个家伙以前说不定是个杀人越货的土匪,不知怎么流窜进这里来了。
而且玲子听说这家公司曾经有个美貌的女职员莫名其妙的惨死在家中,至今未能破案。她很是疑心这件事情会不会就是李印这个家伙做的。你看看他的模样,他天生就是那种残忍嗜血的凶人!可是这个土匪还最喜欢往玲子身边凑,一见到玲子就象嗅到鲜美的鲜血味道的蚂蝗一样,嘻皮赖脸的凑近过来。
幸好李印只是个干粗活的搬运工,有时候御货搬运张老板会叫上他,但大多数时候不允许他进写字楼来,这样他纠缠起玲子来也不是那么方便,玲子的心情才稍微安定一些。
总而言之,这家公司虽小,却处处让玲子不自在。
有时候,玲子也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多疑,试探说服自己适应公司的环境。但是,几天之后,那种感觉再次袭来,而且比之于最初的感觉更为强烈了。
那天她正在微机前打一份合同,张老板坐在距他几米之遥的后面,不时的翻阅着一堆客户档案,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那声音很是烦人,她就用力的敲击键盘,忽然之间她的脖颈上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戮了一下,她哎哟一声,低了下头再回头一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张老板正埋头于纸堆里,忙得连向这边看一眼的功夫也没有。
玲子心里嘀咕了一声,暗笑自己神经过敏,可是当她专心打字的时候,却分明感觉到真的有个什么东西已经钻进了她的衣服里,象是粒豆子,硬硬的,她惊得狂跳起来,拼命的抖动着上身的T恤,感觉那粒有知觉的豆状甲虫掉到了地上,在大理石地板上清脆的弹起,轱辘辘的滚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她惊魂未定的又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再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怎么也想不通那只甲虫是怎么飞进来的,心里又愤怒又委屈,有一种想要哭一场的欲望。忽然之间她瞥到张老板那双发红的阴冷眼睛,心里一害怕,又坐下来打字,一边打一边不时的回头看看,生怕有什么东西再飞过来。
快下班的时候,张老板忽然走了过来,让她下班后不要走,再加两个小时的班处理一些事情。说实话,玲子在这里上班有着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每分每秒都在盼着下班时间的到来,听到了张老板的这个要求她心里有着一种强烈的抵触,但也不敢当面顶撞这个丑老板,只好默不作声的把键盘敲得更重。
张老板交给她的工作,纯粹是毫无意义的,玲子心里明白,这个家伙只是想留住她,仅此而已。一点也没错,张老板假装忙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就提出来由他请客,去外边的餐馆吃饭,玲子没有理由不答应,就随他去了餐馆。
这顿饭吃得很不开心,吃饭的时候张老板点了好多价格昂贵的酒菜,好多的菜玲子都没有听说过,他自己喝了两杯酒,就红着眼睛不停的说起话来,暗示如果玲子愿意跟他好的话,以后这种日子,就是玲子的日常生活方式了。
不能说张老板的话对玲子一点诱惑也没有,事实上玲子渴望的就是这种高质量的生活。可是有件事,张老板在说话的时候,声音忽高忽低,口气忽重忽轻,嘴吧忽歪忽扭,那副怪怪的模样看得玲子目瞪口呆,和这么一个阴阳怪气的男人拍拖,想一想都让会觉得恐怖!
玲子假装听不懂张老板的话,吃饱了就要回家,张老板拖拖拉拉不想放开她,玲子却趁张老板稍一楞神的功夫,飞快的跳上一辆公交车,扬尘远去了。看着远去的公交车,张老板脸上现出淫邪的表情,咧开嘴吧笑了起来。
如果玲子在这里看到张老板的那张嘴吧,一定会骇得昏死过去。
张老板的嘴吧黑漆漆的,象一个无底的黑洞,口腔里边竟然一颗牙齿都没有,就象是一个老到了八百岁的老人的嘴吧,那种苍老与干瘪,带给人一种恐怖的视觉冲击。
2)
玲子上了公交车,找了个空座位坐了下来,车启动后,一个气质优雅、衣着得体的漂亮职业女性走了过来,问玲子可不可以坐在她的身边的座位上,玲子感觉这个女人很怪,好多座位空着,偏要往她这边坐,真是莫名其妙。
那个女人坐下来,满脸笑容的跟玲子聊了几句,忽然说了句:”噢,我到站了,下车。”就匆匆忙忙的下了车走了。玲子快到家的时候,无意的摸了下自己的坤包,惊讶的发现包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刀片划了道口子,里边的钱包不见了,和钱包同时消失了的,还有她的身份证。这时候她才恍然大悟,那个看似优雅高贵的女人,其实是个小偷!
玲子说不出来的扫兴,悻悻的下了公交车,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后面忽然追上来一辆摩托车,到了她面前停了下来,车手摘下头盔,露出脸上那条狰狞的伤疤,向她打了个招呼:”喂,你好。”
玲子扭头一看,这人居然是公司的搬运工李印。她对这个人本来没有什么好感,冷淡的打了声招呼,转身要走,李印却在后面叫住了她:”玲子,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怕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天晚上是来救你的。知不知道,你现在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你的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
玲子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李印苦笑了一声:”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你应该干什么。你知道吗?在你之前公司里曾经有三个女孩子,都是被张老板请了一顿饭之后,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死掉了。”
玲子更是吃惊:”怎么会这样?你不是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骗你?”李印冷笑道:”死掉的那三个女孩子之中,有我的女朋友在内,我脸上的这道疤痕,就是当年为了保护她而留下的,这一次只恨我没能救得了她。但是我发誓,我一定要把凶手捉到为她报仇!”
”你的女朋友叫什么?”玲子问。
李印说了个名字。玲子默然了。她曾经在公司的资料中见到过那个女孩子的名字,知道李印没有说谎,那么他说的就有多半可能是真的了。就问李印:”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李印回答道:”我来找你,有两个目的,一是救你,二是弄清凶手是什么,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够抓住凶手。”
”弄清凶手是什么?”玲子困惑不解:”你到底说些什么啊,能不能说得清楚些?”
李印脸上现出苦涩的表情,不是他不愿意说清楚,而是他无法把事情说清楚。
他的女朋友叫小玟,和他是幼年一起长大的玩伴,还在中学的时候,他就经常为了不允许别的同学欺负小玟而和人打架,因而在脸上留下了一道终生无法磨除的伤痕。但是他与小玟姑娘的情感,也通过这种方式巩固下来,后来他们两人一起来到了这座城市,小玟应聘进了张老板的贸易公司做前台,而李印则去了一家工地上做保安,打工的生活迫使两人暂时分了手,李印住进了集体宿舍,而小玟则和另外三个女孩子合租了一套楼房。只有到了休息日的时候,两个人才有短暂的相会。
小玟曾经几次跟李印提起过,她说张老板这人阴森森的,看她的时候那种目光就象一条毛毛虫,好象钻进了她的衣服里,让她胆战心惊。这种感觉玲子也有,可见这不是她们某个人的错觉。
但是李印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小玟模样秀美,经常遇到男人的觊觎目光。这种事情经得多了,李印以为不过是那个小老板贪涎小玟的姿色而已,他对张老板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内心里有些许隐忧,担心小玟会抵御不住大城市繁华物质生活的诱惑,背离他远去。但是这种忧虑他无法说出来,还好,小玟依旧的温柔与依恋让他放下心来,两个人都有一种感觉,经过城市优裕物质生活的洗礼,他们之间的情感更显得挚诚。
但让李印痛澈心肺的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日两人的分手,竟尔成为永别,小玟水一样的柔情竟沦为红尘一梦。
那一天晚上轮到李印值勤,他在工地的楼亭里无所事事的坐着,防止有人来偷工地的建筑材料,说不清为什么,那天天刚刚擦黑,他就总是感觉到心惊肉跳六神五主,坐卧不宁心神不安。到了夜晚十点左右,他说什么也坚持不下去了,和同事打了声招呼,拦了辆出租车向小玟住的地方赶去。
车行半路,他就仿佛听到了小玟的呼救之声,这声音是如此的真切,令他几欲疯狂,车一停下,他就跳下来向着那幢楼飞奔而去,他跑到半路上,就听到高空中哗啦一声,一间房间窗子上的玻璃被打碎,他抬头仔细一看,正是小玟居住的那一间。霎时间他嚎叫一声,顺着楼道疾奔上去。
冲到楼上,隔着严严实实的防盗门,他就听到了房间里那凄厉的惨叫声。李印急得拼命的摇晃着门,大声的喊叫着小玟的名字,但是没有人给他开门,只有那恐怖的悲嚎声不绝如缕,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房间里惨叫和李印的拼命呼喊,终于惊动了同楼的房客,他们神情紧张的打开门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印顾不上多跟他们解释,只求他们帮忙借一套能够撬开钢制防盗门的金属扳手,等了好久才有人找到这么一只扳手出来,他拿起来,拼命的连撬带砸,防盗门的下半扇扭曲了,他就用手扳住使劲的往外掰,坚硬的金属磨破了他手上的皮肤,可是他连痛疼都没有感觉得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一点冲进去,小玟的安全就能够得到保障。
防盗门终于被撬开了,他再用脚踹烂里边的木门,冲了进去。
一进门,就见那三个和小玟同住的女孩子身上只穿着内衣,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满脸恐惧瞳孔散射,正拼命的尖着嗓子嚎叫,见到李印进来她们也毫无反应,只知道不停的尖嚎,那凄恻的哀嚎声在夜间的天空上回荡着,说不出来的令人心悸胆寒。
李印顾不上理会她们,急忙向卧室冲去,一进门,他就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卧室里,仰面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鲜血从尸体身上那数不清的伤口汩汩向外流淌着,殷红刺目,猩猩斑斑,李印抽泣了一声,走近前仔细瞧了瞧。尸体那惨烈的景象他永生难忘,在这具尸体上他已经找不到完好的皮肉组织了,所有的器官,都象是被什么动物的牙齿咬烂了,那一道道清晰的牙痕触目惊心。
最让李印心胆俱裂的是,那牙齿的印痕,分明是人的齿印。
3)
事后,警方人员调查了张老板的行踪,确证那一夜他的确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这件离奇的密室血案就成了一桩悬案。而让李印无法释怀的是,直到小玟惨死之后,他才知道在小玟之前已经有两个女孩子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死后的尸体惨不忍睹,血肉模糊且上面布满了累累齿痕。
三个女孩子的惨死,都有目击者在场。然而,这些目击者不知究竟看到了什么,她们除了一味的嚎叫之后,就是尖声的怪笑不止,都已经神经失常了。也就是说,她们看到的事情恐怖程度明显的超出了她们神经的承受能力,被吓疯了。无法再为破案提供一丝一毫的帮助。
李印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他是怎么样进入小玟的房间的?又是怎么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的,还有,他为什么竟然会是如此的凶残。无论如何,我们遇到的是一个变态的疯狂食人魔,要想捉住他,就必须要有万全的准备。”
”三个女孩子相继离奇暴死,那个张老板有着无法洗涮的嫌疑!”李印继续说道:”所以我想尽了办法,终于混进了这家公司打工,张老板肯雇我,是因为我要的薪水很低,而干的工作都很繁重,非如此我无法就近监视他。我等了足足两个月,终于等来了你,玲子,你和小玟一样的美丽,也和小玟一样的让张老板对你垂涎三尺。不止一次的我看到他在你身后窥视着你,不停的把手指塞进嘴里做着淫恶的姿式,当他今天晚上以加班的名义强行留下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小玟所遇到的事情很快就会在你身上发生,既然你不肯答应张老板的非份要求,张老板誓必不会放过你的。”
”那我该怎么办?”玲子吓呆了:”张老板会在晚上来杀我吗?”
”一定会来的,”李印肯定的道:”他已经忍耐了很久了,早就按捺不住想对你下手,只是因为前面三个女孩子的离奇死因尚未查清,所以他一时不敢轻动,但他的忍耐在今天已经到了尽头,所以我断定,他今天晚上一定会来的。”
”我……我要报警,我要请求人身保护。”玲子吓得面无人色,慌里慌张的拿出手机。李印却打断她:”你报警?理由是什么?就因为你的老板请你吃了一顿饭?别费心思了,除了我,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解释。”
”你听着,”李印最后吩咐道:”今天晚上,你睡下的时候要注意关好门窗,同时把我的手机打开,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即拨打我的电话,我就在你的楼下守候着,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那个变态食人魔今天晚上会自投罗网。”
此时玲子已是六神无主,机械的点了点头,按李印说的去做了。
这一夜,吓破了胆的玲子根本不敢入睡,稍有点动静就尖叫起来,可是直到天亮,也没见到什么变态食人魔进来,反倒是蹲在外边楼下树墙旁的李印全身衣服都被露水浸透了。
虚惊一场,李印大惑不解,不明白那个变态食人魔为什么没有来到。玲子却有些悻悻然,仔细推敲,发现李印的话里有许多漏洞,根本无法自圆其说,昨天加班很疲劳,再让他虚张声势的一吓,结果就稀里糊涂的相信了他的胡说八道。现在看起来,公司里确曾有个女孩子离奇暴死是事实,但事情未必象李印说得那么玄,谁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在打她的什么鬼主意?
感觉自己被戏弄了,玲子很生气,出来后也不理会李印,自顾走到一间早餐铺吃过早餐,就去公司上班去了。
她到公司的时候,正见张老板一个人脸色阴沉沉的坐在办公室里,突然看到她,张老板那两只眼球一下子凸了出来,满脸惊异错愕的神色,大张着嘴吧看着她,好象看到了什么离奇古怪的事情一样。
张老板那怪异的神色看得她有些慌乱起来,以为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不对头,往下抻了抻T恤,她想问一句:”张总,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一抬头,忽见张老板那张大嘴吧,吃惊之下,她也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惊呼,急忙后退两步,眼球象张老板一样也凸了出来。一只手指着张老板的嘴巴,却不敢说话。
张老板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摆了一下头,闭上了嘴吧,一言不发的飞快冲进了洗手间。
玲子的目光却仍然直勾勾的追在张老板身后,刚才看到的那张张开的嘴吧让她大为震恐,大脑几乎因此而陷入了无法思考的空白状态。
让她惊呆了的是张老板嘴里的牙齿,他的牙齿与平常人不一样,不是上下两排排列开来的,而是东一颗西一颗,生长得很是随意,有一颗长在上嘴唇的内口腔,有两颗长在下唇的内口腔,最离谱的还有三颗生长在舌头上。
天呐!一个舌头上长着牙齿的人!
玲子困惑的眨眨眼睛,她无法确定刚才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肯定是这样,但无论如何,张老板的牙齿长得乱七八糟,这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就难怪他在说话的时候,声音忽高忽低,口气忽重忽轻,嘴吧忽歪忽扭,总是一副怪怪的模样了。
洗手间里哗啦啦一阵水声响之后,张老板又满脸严肃的走了出来,经过玲子的身边时,他抻长脖子,张大嘴吧,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有意将那张大嘴张开,让玲子看个仔细。
玲子偷眼瞄了瞄,惊讶的发现张老板嘴里的牙齿其实排列的非常有序,上下两排,一个挨一个,牙齿与牙齿之间连道缝隙都没有。看到这张嘴吧,玲子反而更加相信刚才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如果张老板嘴里的牙齿没有问题的话,他又何必故意张开大嘴让她瞧个明白呢?
这件事困扰了她几乎一天的功夫,这一天,张老板不时的走到她的桌前,东拉西扯的没话找话,问玲子家住在什么地方,和谁住在一起,是和父母?还是和男友?亦或是只她一个人住?玲子嗯嗯哼哼的应付着,想起李印昨夜说过的话,不由得心里紧张起来。
莫非,张老板是想弄清楚她的情况好下手不成?
4)
快下班的时候,忽然有两个警察找来了,他们来到公司就询问玲子在不在。玲子心里紧张起来,迎上前去问什么事。
那两个警察很年轻,他们先是问玲子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陈丽的女人,玲子茫然摇头:”不认识,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个眼色:”那么,你最近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吗?”玲子刚要摇头,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钱包连同身份证被扒手窃走的事情,就说了一遍。警察问了问那个扒她钱包的女人相貌,等她说完之后,就点了点头,拿出了玲子的钱包和身份证:”你昨天晚上被扒走的,是不是这个?”
玲子大喜过望:”没错,就是这个钱包。”
警察与她核对过钱包里装的钱的数目之后,把钱包还给她,没说什么就走了,玲子兴高采烈的送两个小警察出门,忽然看到李印满脸冷肃的跑过来,立即沉下脸,转身往办公楼里走。
李印在她身后追了几步:”玲子,你不要走,我问一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陈丽的女人。”
”不认识!”玲子冷冰冰的回答之后,突然心里一凛:怎么会这么巧,刚才那两个警察就问她这个问题,现在李印又来问她,莫非这个叫什么陈丽的女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吗?一念之下,她急忙转过身来:”你问这个问题干什么?”李印却是满脸的困惑,摇了摇头:”你不认识就算了,这事,真的怪得离了谱。”
玲子心里奇怪,还想再问个清楚,张老板那边喊她过去,她急忙跑回办公室,老板交给她一份传真件让她传给客户,她闷闷不乐的一边发传真,一边在心里琢磨,这家公司真是怪得不能再怪,老板的舌头上长了牙齿,许多人都跟她谈起一个名叫陈丽的陌生女人,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下了班之后,玲子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路上,听到身后的两个乘客正在交谈着:”哎呀呀,你不知道现场真是惨啊,满地都是血,人都走不进去房间,那个小偷就死在地上,光着屁股,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全身的肌肉都被咬得稀烂,连块完整的地方都找不到。鼻子耳朵舌头眼睛,都给咬得成了肉汤,就甭提有多吓人了,连破案的警察看了都挤在门外不停的呕吐,真是恐怖啊。”另一个乘客接道:”活该,谁让她不走正道,专门偷人家的钱包,这就是报应,说不定啊,是那些流氓帮伙们争风吃醋搞出来的。”第一个乘客又道:”没错,我还听人说啊,警察在她的家里发现了上百个钱包,还有好多身份证,大多数钱包里的钱都给她花光了,就剩下的那些钱包也够警察忙活的了,据说今天警察全都出动了,借寻找失主送还钱包的功夫寻找嫌疑犯。”第二个乘客接道:”开什么玩笑啊,嫌疑犯哪有那么好找的?象这种变态的杀手,据说外表都比任何一个正常人还要正常,要不然也不会那么难抓住他了。”
两个乘客在后面兴高采烈的谈着话,玲子不由自主的竖起耳朵来偷听,越听越觉得心寒,怎么这两个乘客所讲的事情,她听起来那么熟悉?忽然之间又一个乘客加入进来,卖弄着自己灵通的消息说道:”你们说的是今天昨天晚上那桩变态虐杀血案吧?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昨天夜里的被害人叫陈丽,是一个外表非常漂亮的女小偷,而且她已经不是第一个被害者了,在陈丽之前,还有三个女人也是被人用这种方法活活咬死的,我还听说现场还有人看到了凶手,只是看到凶手的人都被吓疯了,所以谁也说不上来凶手的模样长相。”
听到这里,玲子只觉得一股寒气袭来,原来李印所说过的话全都是真的!真的有三个女孩子被人以异常残忍的手法杀害了,死者的尸体上布满人的齿痕!原来昨夜她真的置身于危险之中,如果不是那个女贼陈丽替她死掉了,或许今天她已经成为了一具布满齿痕的尸体了。
可是,女贼陈丽与她又有什么直接关系呢?她只不过是偷了她的钱包和身份证而已,难道那变态杀手是看身份证杀人的吗?
这个想法简直太荒谬了,玲子无法接受,她现在非常希望与李印谈一谈,他已经追踪变态杀手有一段时间了,或许他能够给她一个答案。
可是李印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玲子联系不上他。几次打他的手机,却都是关机。她只好硬着头皮再坐下来,随着公交车的摇晃,心里想着昨天所发生的事情。昨天她就是在这班公交车上遇到了女贼陈丽,陈丽偷了她的钱包之后就迅速的溜掉了,然后,她回到了家,就在自己的家里遇害了。这就是说……那个变态杀人魔一直在后面跟踪着她!
杀人魔最初是跟踪玲子的,但当他在车上发现陈丽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开始跟踪陈丽,可是昨天玲子上跳上公交车的时候,身后并没有人跟着她上车,她只是下了车之后遇到了李印……李印!
刹那间玲子如梦方醒,没错,就是李印,杀人魔就是这个家伙!
对于公司里的三个美貌女职员遇害的事情,公司为了防止影响生意和声誉,一向是严禁员工谈起的,所以玲子上班这么久的时间还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原因就在于此。而李印却对这所有的事情了解得清清楚楚,除了他就是变态杀人魔之外,别无其它解释!
昨天晚上李印一直骑摩托车跟踪着她,所以玲子才无法在公交车上发现跟踪者,因为跟踪者在车外边!
李印发现了新的猎物陈丽之后,立即骑摩托车悄悄在后面跟踪,弄清楚陈丽的住址,他又骑摩托返回来追上了玲子,他对玲子编了那么一段绯恻缠绵摧人泪下的故事,目的只有一个,他需要一个证人,需要一个证明他不在凶案现场的证人!玲子会认为昨夜他是真的在楼上守候了整整一个晚上,事实上,他在玲子上楼之后就骑上摩托车赶到了陈丽家,凶残的将陈丽虐杀之后,洗干净了他的血手又返回到了玲子家的楼下。为什么玲子看到他时发现他的衣服都是湿的?那是因为他在水里洗净了衣服上沾染的血迹之后,来不及晒干就又穿在了身上。
想清楚了这一系列事情之后,玲子感觉自己仿佛如梦方醒。她开始考虑怎么样才能够躲得过李印这个恶魔的追杀,此时他一定正象昨夜那样在为自己安排不在虐杀现场的证人。已经连续杀害了四个女孩子而这个冷血凶手却安然无事,这就证明了他的智商极高,每次都是谋定而后动,让警方无法抓住他的把柄,所以才会长期逍遥法外。因此玲子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绝不能让这个杀人狂魔再一次的得逞。
回家的之后,玲子飞快的打开衣柜的门,手忙脚乱的拿出几件换穿的衣物,她要躲到朋友家里几天,让李印那个家伙四处寻找她吧!她心里想着,又拉开一扇立柜的门,然后她呆住了。
李印正站在衣柜里,脸上挂着凶狠的阴笑,举着一根粗大的铁棍,向着她恶狠狠的打了下来。
5)
在看到衣柜里藏匿着的李印的刹那,玲子一下子呆住了,她眼睁睁的看着那粗大的铁棍打下来,却不知道躲闪,只听一声清微的脆响:”啪”,铁棍带着凌厉的风声,紧擦着她的耳朵落下,与此同时她听到李印一声疾吼:”快闪开!”身体被猛冲出来的李印重重撞击了一下,她象个布娃娃一样跌飞了出去,摔在了床上。
李印仍然疯狂的吼叫着,铁棍在空中掠起一阵又一阵的风声,似乎他正在和什么人拼死搏斗一样,可是倒在床上的玲子看得清清楚楚,房间里只有她和李印两个人,这个家伙钻进了她的家,藏进了她的衣柜,现在又和空气搏斗,莫非他真的已经疯了不成?
李印疯狂的跳跃着,不住口的怒骂着,对着空气拼命的轮着铁棍,那模样象是个十足的疯子。突然之间他一跃上床,拦在了玲子的身前,做出了保护她的姿式,嘴里还不停的叫着:”快走,玲子你快走!由我来对付他们!”
家里突然冲进来一个手持铁棍的疯子,玲子本已吓得六神无主,忽然见李印把他的后背对着她,这个机会她怎么能够放过?当下她想也顾不上想,双腿一弓,对准这个疯子的后背狠狠的一脚蹬了出去。
李印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被踹得趴倒在地,然后他发出了一声狼一样的嗥叫,猛的抬起头来,扔了铁棍,一只手拼命的在左肩扒着。
玲子趁机跳下床,向门外逃去,刚跑出几步,忽听脚下稀哩哗啦一片脆响,那声音就象是蚕豆在锅里跳动,然后她的小腿肚上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惨叫一声,失足跌倒。
当她跌倒在地时,才注意到地上有许多白色的东西,正向她的身体上跳动着蹦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当心!”还没等玲子看清楚,李印已经大叫了一声,松开那只捂着肩膀的手,轮起铁棍贴地用力一扫,只听哗啦啦的一片脆响,那些白色的东西被铁棍扫开。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这些东西是什么。
这些在地面上跳动着的,竟然是人的牙齿!
这些牙齿脱离了人的口腔,却仍然象有生命的邪恶生灵一样,扑向它们的猎物,一只牙齿咬住了李印的肩膀,那是何等诡异的画面,只有一只牙齿,正恶狠的噬咬着,已经撕下了他左肩上的一块肉,另外两只牙齿正跳上来,将它们尖利的一头恶狠狠的嵌入李印的肌肉之中。却见李印圆瞪起两只眼睛,伸手从腰上摸了把尖刀出来,一下子剜掉了被牙齿咬住的那块肉,立即,许多牙齿蜂拥而上,嘁哩咔嚓的分享起那块鲜肉来。鲜红的肌肉眨眼间就被咀嚼成一滩肉糜,猩红的血珠喷了玲子一身。
还有几枚牙齿正在四处游荡,有一枚咬住了玲子的小腿,立即恶狠狠的噬咬下去,这时候玲子才明白刚才自己腿上剧痛的原因,她吓得呆了,不知所措的一动也不敢动。
如果眼前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或许玲子还有几分逃跑的勇气,但面对一群蹦来跳去的牙齿,这过于妖异的现实令她的思维陷入了迟滞状态,眼睁睁的看着那枚牙齿狠狠的噬进她雪白的腿部肌肉里,竟然毫无反应。
突然之间李印伸过来一只手,捉住了玲子的脚,对着她的小腿肚子一刀刺下,玲子惨叫一声,眼看着自己腿上的一块肌肉与自己的身体分离开来,那块肌肉落下,立即被一群牙齿围了起来。
”走,走,快走!”李印强拖着吓呆了的玲子,把她僵硬的身体向着客厅里拖了几步,后面稀哩哗啦的声音响起,牙齿们追了上来。
李印顺手操起茶几上的玻璃板,挡在玲子的身前,牙齿们撞击了几下,发现无法愈越,顿时羞恼交加,所有的牙齿集合成一股力量,重重的向前一撞,玻璃板哗啦一声成了碎片,牙齿们再一次的逼近过来。
李印手中的铁棍就在这时候扫了过去,牙齿们被扫得漫天飞舞,撞击在墙壁上又跌落下来。但是它们很快又从各个方向追了过来,不肯罢休的追逐着它们的鲜美猎物。
突然之间李印丢下了玲子,逃进了厨房。玲子的心迅速的沉落下去,意想不到的被抛弃令她绝望,她已经没有勇气从这群牙齿的追杀中逃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尖利的牙齿切入自己青春的肌体的痛楚。
牙齿在身边哗啦啦的蹦跳着,那凌乱的脆响带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魔力,那是一种贪婪的欲望,是一种吞噬一切、侵蚀一切、破坏一切的强烈意愿,是人世间所有邪恶力量的总和,表征着所有的罪恶与不义,具有着强大的攻击性与暴力企图,它彻底消除了玲子反抗的意识,令她于最后的不甘中期待解脱。
牙齿们的蹦跳之声就象是炒豆,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激烈,玲子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还年轻,拥有着无限的青春与美丽,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她真的不愿意就这样被邪恶的欲望吞噬掉。
牙齿们持续不停的蹦跳着,蹦跳着,那声音的节奏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狂野。玲子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它们怎么还不吞噬我?睁开眼睛一看,就见刚才弃她而逃的李印正蹲在身边,正在咬紧牙关用力将一只高压锅的锅盖拧上。看到玲子呆呆的看着他的眼睛,他踢了她一下:”快来帮帮我,这些邪恶的家伙说不定会穿透金属冲出来。”
玲子大吃一惊:”你……你是怎么把它们装进锅里的?”
李印没说话,只是抬起一条大腿让她看了一眼,那条大腿上,血淋淋的被剜了两个洞。除了热血浸润之下的鲜美肌肉,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这些贪婪的牙齿自投罗网?
玲子忍着腿上的伤痛站起来,搀着李印进了厨房,将高压锅架在火上炙烤着,然后拿出一件白衣服剪开,充当绷带替这个男人裹伤。
这个男人不太讲卫生,身上的气味很是难闻,不过,如果让玲子选择的话,她宁愿选择这种难闻的气味,至少这种味道能够保护她的安全。
煤气灶上的高压锅发出了激烈的爆裂声,声音在震耳欲聋之后渐渐沉寂下来,李印咧嘴一笑:”猜一猜,咱们的张老板现在怎么样了?”
玲子失笑起来:”他呀,现在一定是满口喷血,嘴吧被灼烧得焦烂。”听了她的话,李印哈哈大笑起来。
6)
第二天,玲子不顾腿上的伤势还未痊愈,来到公司想看看张老板是不是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已经被烧得皮焦肉烂了。她走进办公室,却发现一个面色冷竣的中年人坐在张老板经常坐的那张老板台上:
”我已经买下了这家公司。”中年男人的眼睛看着玲子,那凌厉的目光中带有一种强烈的穿透力,似乎剥除了她的衣服,让她赤裸裸的暴露在这双贪婪的眼睛之下。就用这双丝毫无意掩饰他的欲望的目光盯着玲子,他宣布道:”我姓王,以后你叫我王总就可以了。”
玲子茫然的看了看王老板的嘴吧,王老板冷笑着,面对着她张开嘴,有意识的让她看清楚他那一口漂亮的牙齿。
玲子放心了,她坐了下来,开始办公。因为新老板上任,有太多的业务需要交接,而坐在身后的王老板的目光又带给她一种沉重的压力,这种目光与张老板几乎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一样的贪婪,一样的急切,一样的肆无忌禅,一样的绕过她的衣服钻入她的体内,在她的身体上急切的棱巡着、舔舐着。
她一直忙到下班,才逃离这邪恶目光的舔舐,筋疲力尽的回到家。
李印正躺在床上,他腿上挖掉了两块肉,至少半个月内无法下地行走,不过他是个男人,并不为自己担心。他担心的只是玲子,经过这一场险恶的争斗,他已经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孤独的女孩子,他不希望她在这个欲望边缘地带生存的女孩子遭遇到什么可怕的不幸。
玲子细心的安慰着他,让他放下心来,王老板与张老板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难道他们还信不过自己的老板吗?在她的安慰下,李印终于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玲子也把头偎在他的怀里,如果说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东西为这个女孩子遮风避雨的话,毫无疑问,那就是象李印这样的男子汉的怀抱了。
静谧的时份,温情在他们的蜗居里悄然流淌,欲望的海潮无法侵入他们的世界。安祥的睡梦中,他们谁也没有听到门外的轻微噼啪声。
一具带着粉红色牙床的假牙,从黑暗中跳跃出来,如果玲子看到它,就会马上认出它就是王老板嘴里那一排漂亮的牙齿。假牙漫不经心的蹦跳到门前,开始用那尖利的牙齿噬咬起门板来,很快,门板被咬出了一个洞,假牙噼啪噼啪的弹跳着,就象一只青蛙一样,跳跃进了房间。
欲望的海潮簇拥下的大都会就象是一座孤岛,数不清的贪婪牙齿在暧昧的夜幕中掠向他们的猎物,咀嚼之声充斥天地。
车子穿过道路纵横的城市中央,沿途看到人来人往和车来车往。隔着玻璃窗看,这些人和车都显得很远,伸出手去摸的话,只能摸到玻璃,玻璃上粘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我想到今天,以前,乃至活到今天的这么多年,除了最熟悉的几个人之外,大部分都和这车窗外的人一样,只可观望,不可触摸,这让我不由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他们都不存在。
假如一些东西或者人,并不能带给你真切的触感,他们和电影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常常喜欢这么胡思乱想,一边瞎想一边飞快地开车。开了不知多久,出于本能,我把车子停了下来。瞎想的人必须有这种本能,否则车子一直开下去,恐怕能开到天尽头。
已经到了。我看了看时间,从我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前方是一处小小的村落,村口站着一个人,迟疑地从挡风玻璃上望着我。我走出车门,朝四面打量了一下,微微吃了一惊——刚才忙着想事,没注意环境,现在才发现,我已深入群山腹地,四面被高低起伏的青山包裹得如同深井,两边望过去都是山,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黄泥路,尽头便是这处村落,此外别无人迹。
”赵方吗?”我打量了那人几眼——平头,白脸,瘦长身材,和老总的描述差不多。
”对。”赵方赶紧走过来,”你是张平吧?”
”嗯。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他把手上提着的旅行包举了举。
”现在就走,还是回家打个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过招呼了。”他有点羞涩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车。赵方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车门前,他站住身子,回头望了一眼。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脉脉的田野,田野间奔跑着狗和孩子,大人们扛着锄头穿梭其间,笑语远远传来。我又回头望了望赵方,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怅。发觉我在看他之后,他脸上一红,低头钻进了车内。
我照例不喜欢说话,赵方却不停地问一些问题。
”公司很大吗?”他问。
”还好。”我尽量精简词句。
”很远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个小时。”
”那真的是很远啊。”
”嗯。”
……
我虽然不喜欢说话,但也不会轻易打断他。到最后他察觉到车内冷淡的气氛,笑了笑,越过座椅的靠背,朝我身边探过头来:”你不喜欢说话?”
”嗯。”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有点为难。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很多,因为懒,因为很多话短时间说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认为,人们其实不可能通过语言来理解对方。
或者说,人们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个人,所谓感同身受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譬如,我现在在开车,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开了7个多小时的车了,我感到很疲倦,眼睛有些胀痛,脊背也有些发酸。但我没法让别人知道这种感觉,如果我告诉赵方这些,他可能会同情和安慰我,但实际上又怎么样呢?他又不能把疲倦从我身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说语言是很无力的东西,越长大我越意识到这点——永远不要指望别人能够真正理解你,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即便身处闹市,也无法改变这种孤独。
赵方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形成了如此的长篇大论,一想到要把这些说出来,我就感到头疼,因此索性装作没听见。
此时车子已经开进了闹市区,问过我这句话之后,赵方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惊叹。
”这楼房很高,跟电视上一样!”他说。
我连”嗯”都懒得说一声了,专心开我的车。
诸如此类的惊叹声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到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见过楼房?”
”没见过这么高的。”他说,我的问题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长到19岁了,还从来没离开过村子——村里只有两层高的楼房。城市里果然很热闹,哎,这个女的穿吊带啊……”
我觉得头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很喜欢说话,但没想到这个男人也这么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只是和他斯文羞涩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惊叹声中,我感到自己熟悉的这个城市,也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也许它还有着某些可爱和新鲜的地方,只是我久居其间,对之视而不见罢了。
赶到公司时,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我把车停进车库,带着赵方从车库内的电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层。依照老总的指示,第一时间把他带进了老总的办公室。老总见我把他领进来,先是一愣,接着立即明白过来。他破天荒地从那张大班椅上站了起来,并且从巨大的写字桌后走出来,朝赵方伸出双手:”桃源农夫?”赵方起初有些拘谨,听到老总这么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两人热烈握手。听到他们的互相称呼,我有点晕,但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很快让我反应过来——这两人是网友,两人在网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认为对方是知己,老总听说赵方这么大一直没走出过村子,便力邀他来公司任职。在此之前,老总从来没亲自安排过什么人到公司来,这也可见他对赵方的重视。眼见两人聊得热络,我识趣地转身打算离开,却被老总叫住了。
”张平你别走,跟我们聊聊,”说着他又对赵方介绍,”这是张平,是我们公司的策划,平时公司里也就只有他和我聊得来。”这话让我心头有些震动——说真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和谁聊得来,虽然老总经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终认为我们之间的交流是浅层次的,没想到他话里居然对我有些知己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三个人一起聊,才发现我们真的有共同话题。比如,我们都认为人是孤独的,也认为这种孤独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总的网名”沙漠中人”就有这个意思,他说他常常感觉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处在人群中央,却感觉其他人不过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独。赵方则说,他感到这世界上唯一让他觉得温暖的就是那个小小的村落,除了那个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极其冷漠,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留在村子里不出来的原因。最后我们开始探讨这种孤独感的由来,却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眼看快下班了,老总让我带着赵方到各个部门转转,认一认人。我带着他在各个办公室间穿梭来去,大家见来了个新同事,都表现得很热情,但我们一转身,他们又聊起了我们进来之前的话题——归根到底,新来的人和他们的生活依旧无关,他们感兴趣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这期间我半步也没离开他身边。
最后我们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的老赵和丽丽正在看报纸,见到赵方,两人都热情地起来招呼,随后拉着他问长问短。赵方也很热情地和他们聊着,我一个人坐到电脑前上网看新闻。
没多久,赵方走出办公室去上厕所。走出去时,他顺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虽然是第一次来城里,但并不显得特别的认生,何况这是在公司内部,各处都向他介绍过了,上个厕所我当然没必要跟着。因此,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我头也没抬,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闻上。
老赵和丽丽继续看报纸。
毫无防备的,我们听到赵方在门外大叫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他在满公司乱窜。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跳起来朝门口冲过去,没等我们打开门,赵方已经一把拉开门闯了进来,并且立即将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直喘气。
他的脸色白得像纸,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鬓角滴落,那双睁大得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眼睛疯狂地看着我们,嘴张得老大,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怎么了?”我们被他的神情吓住了,看着神情,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说。
”什么全死了?”老赵问。
赵方定定地看着我们,手指慢慢抬起来,带着均匀的抖动,指着门外:”外面的人,全死了!”
这话让我们全张大了嘴——要相信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的,在外面的大办公室里,至少有15个人,几分钟前我还看到他们活蹦乱跳地忙碌着,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死了个一干二净而又悄无声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赵方的神色如此惊慌,他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是无法造假的,那两点缩得几乎看不见的瞳孔也不会骗人。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呆了呆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我和老赵冲上去,把赵方软塌塌的身体朝旁边一拨,一把拉开门。
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我们就知道赵方说的不是真话。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我能从这些或高或低的声音分辨出他们每一个人。当门完全打开之后,大办公室里的人们和往常一样走来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点异样也没有。
我和老赵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耸,笑着回到了我们的办公室。
我转头望着赵方。
”都死了是吧?”他还是那样一副吓没了魂的样子。
”是的,”我难得地幽默了一把,”死得生龙活虎。”
听我这么说,他愣了一下,侧耳听了听,仿佛这才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飞快蹿到门口,愣愣地望着大办公室。
”怎么搞的?”良久,他回过头来问我。
如果是以前,在我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会很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会认为外面的人都死了,但现在,我懒得再问这么多,学着老赵的样子耸了耸肩,又回到了电脑前。
赵方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们刚才真的都死了。
我没理他。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坐着,身体好像都僵住了,”赵方一只手掌在大腿上搓动着,脸涨得通红,”我还摸了他们的胸口,没有心跳,鼻子那也没呼吸,真的死了。”
我还是没理他。
他把目光投向老赵和丽丽,那两人咳嗽一声,举起报纸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坐了一会,他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我再去看看。”
他又打开门出去了。
我们都放下各自手头的事情,望着门口。
他把门关上了。
这门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上,就听不到门外细小的声音了,但可能是因为他离门太近,我们还是听到了他的惊叫声。
”疯了。”老赵笑着说。
这次我们谁都没出去。
赵方也没再进来。
过了几分钟,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丽丽坐在电话旁,伸手按了免提:”喂?”
”你们快看窗外!”一个严重变形的声音大喊道,这声音变化得太厉害,我们都没听出来是谁,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们明白了他的身份:”都死了,全公司的人,全城的人,没一个活人!”
”我们还活着!”丽丽笑嘻嘻地说。
”只剩下我们几个了!”他几乎崩溃地吼着。
丽丽还想逗他,被我和老赵阻止了。赵方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简单的开玩笑那么简单了,看样子他是真的相信城里没一个活人了。虽然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我还是下意识地走到窗边看了看——楼下是热闹的街道,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不要说都死了,连一个死人我都没看见。
我刚走到窗边,就听到赵方在电话里又喊了起来,这回他已经带上了哭腔:”他们又活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在哪?”我问,”我马上到你那里来。”
”我在总裁办公室,”他的嗓子仿佛被捏紧了似的,变得又尖又细,仿佛生锈的铁丝,听得我喉咙发痒,”沙漠中人也死了!”
”哦?”我尽量安抚他,”你别动,我马上就来。”
我和老赵匆匆赶到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门立即打开了,赵方出现在门口。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么短短的一会功夫,他整个人都仿佛扭曲了,那张脸似乎瘦了不少,维持着一种惊恐仓皇的表情。
”沙总呢?”我问他。
”死了,”他颤声道,向身后指了指。
”你才死了。”沙总声音洪亮地骂道。我们越过赵方的肩头,看到沙总正从大班椅上站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骂。
在沙总说话的同时,赵方仿佛被人猛然捏了一下腰,身子骤然朝上一挺,立即回过头去,指着沙总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从赵方的神情上,沙总看出了点什么,他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赵从赵方身边挤过去,张口要说什么,又回头望了望赵方:”赵方你先出去,我跟沙总说点事。”
”我不出去,”赵方满脸汗水和泪水,”外面全都是死人,我不出去。”
我看了看老赵,他要说什么我知道,这些话当着赵方的面不好说。我拍了拍赵方的肩膀:”我们回办公室去吧。”
”外面都是死人……”赵方慌张地道。
”走吧,我保证没有。”说着我一把把他拽出了总裁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他还要挣扎,一眼看到大办公室里的人,又愣住了。
”他们又活了。”他喃喃道。
”对。”我拖着他回到办公室,丽丽迎上来想问什么,被我一个眼色挡回去了。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给赵方倒了一杯热水。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抱着这杯热水,就像抱着救命稻草,全身不时痉挛一下,有时候会喃喃自语,大多数时候都只蹙着眉头在努力地思考。我觉得他这样想下去可能会疯得更严重了,想找点话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无论我和他说什么,他都会急切地告诉我:”他们真的都死了,我还打了110,没人接电话,可能警察也都死了……”这样我们根本就无法交谈下去,后来我也只好随他去了。
老赵和沙总谈了很久,一直到下班后,两人也没出来。公司的人都走了,丽丽走之前还帮赵方续了杯热水。我必须要陪着赵方,就在一旁看书,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继续喃喃自语。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老赵总算进来了,他指了指我:”沙总叫你去一趟。”
我出门的时候,赵方身子抖动了一下,似乎想跟着我来,但老赵按着他说:”我在这呢。”他便不再动了。
出门后,刚把门关上,便听见身后的门内传来赵方变调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他打开门冲了出来,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全身抖得几乎能听见骨头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连连摇头,嘴唇不断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我问老赵。
老赵摇了摇头,把手一摊,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赵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离开我左右了。我带着他往老总的办公室走去,快到的时候,他忽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再要问时,沙总已经把门打开了。看到我和赵方,他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招呼我们进门。
”赵方,你好像不太适应我们公司?”沙总试探性地问。
赵方双手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我们打算送你回家,你没意见吧?”沙总又问。
一听这话,赵方总算抬起了头,连连点头:”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这里……”话到嘴边,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之后才接着说:”我不适应这里。”
”那好,”沙总点了点头,”我们本来打算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要不还是让张平送你回去?”
赵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沙总站起身来,”趁天还没黑,早点送他回去,”他凑到我面前,压低嗓门道:”他看来精神有问题,早回去早了事。”我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时,沙总又说:”你今天开了一天车,让老赵跟你一起去吧,中间也好换个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方已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飞快地说:”不!”我们愕然望着他,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慢慢道:”我只想让张平一个人送我。”
”好吧。”我点点头。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赵方虽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来还很听我的话,只不过是路上累点罢了。
我们返回办公室,老赵迎上来,赵方立即躲开他。老赵苦笑一声,跟我打了个招呼,又对赵方说了声”好走”,便先下班了。赵方到角落里提起他那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后也出了门。
就这样,从把他接来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我又要把他送回去了。到车库的路上,赵方一直低着头,任何人经过他身边,都会引起他一阵痉挛。直到我们坐进车中,他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车子发动,离开了公司大楼,他才抬起头来。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懒,就没跟他说话。他眼睛呆呆凝视着前方,似乎也没心思和我说话。
车子开了一阵,赵方的眼睛活动起来,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处打量,好几次甚至会过头望着车后,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嘴唇抿得发青。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什么也没说。
一直到我们驶离城区,逐渐进入无人的山间,他才开口了。
”张平。”他忽然喊了我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声音阴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么怪异的腔调,正相反,他的声音十分冷静,音调不高也不低,就是这样,反而让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惧。
”嗯?”我用余光打量着他。他看起来似乎放松了很多,脸色也恢复了点红润,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仍旧在敲键盘般的抖动着。
”那城里的人都死了。”他说。
”你刚才也看见了,一路上我们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说。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不是那样的。”他朝我投过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让我几乎认为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是活的,但是你没看到他们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
”你是说我没看到的时候他们就死了?”我胡乱和他搭话。赵方的精神有毛病,这点是丝毫不用怀疑的,但现在就我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说他看错了,只好小心地顺着他来,否则他突然发起疯来,我未必能控制得了局面。看看四周的青山,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他们村了,熬过这一个小时问题就解决了。
”是的。”他点了点头,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只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全都变成了死人——这一路上都是这样,在车子后面,还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前一分钟从你眼前经过时还活蹦乱跳,后一分钟就好像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本来以为老赵不是死人,没想到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突然就不动了——全部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突然就不动了,连眼珠都不动了……”他详细描述着他见到的情形,我听了个开头,后面的就没仔细听了。山路不太好走,已经差不多六点钟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青山的边缘仿佛融化了一般,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从车窗外吹来带着树叶和泥土气息的冷风,把头发和睫毛吹得一片模糊。我侧眼望望沉浸在叙述中的赵方,问他冷不冷,他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仍旧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把窗户摇了上来,将车内的灯打开,外头显得愈发黯淡了。
等他说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四周漆黑一团,只有车前灯照着面前的一小段路面。赵方的声音停止以后,车内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静,让我有些无法适应,甚至感到某种恐惧。我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还差半个小时就到了。”
赵方没接腔,我感觉到他一直在凝视着我。我凝视着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种奇怪的局面,仿佛黑暗是个整体,而这一点车前灯的灯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地把它撕开,然后这黑色的整体在我们身后又慢慢合拢,像水一样包围着一切。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赵方的凝视,也属于这黑暗的一部分。
”也难怪你不相信我的话,”赵方忽然开口,让我的心无端狂跳了几下,”他们就在你身边死了,但你什么也看不到,换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兴吗?”我强行转换着话题。
”高兴。”赵方说,”我只是同情你,一个人住在那样的城市里,四周一个活人也没有,真是可怜。”这话说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气,虽然明知他是疯人说疯话,但稍微想象一下那种情形,就让忍不住汗毛倒竖。为了减轻他这话带来的影响,我打开了收音机,交通频道正在播放着新闻,播音员悦耳的女声,让车内的阴森气氛一扫而空。
”如果那里的人都死了,那么谁在播音?”虽然觉得不该刺激赵方,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么问是出于何种心态。
”我不知道。”赵方疑惑地紧蹙着眉头。
”还有,你说他们在我看不到的时候都死了,但是这一路上,我都能听到从车子四面传来的人声,这又是怎么回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还能听到。”我又想到了这么一件事。
”啊?”赵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一侧太阳穴,沉思着道,”我不明白,但他们的确是一动不动——也许嘴还在动?”
”假如嘴还在动,那就是没死。”我说。
”我不知道……”赵方彻底被我弄糊涂了,剩下来的时间里,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时喃喃自语,再也没有来打扰我。
没多久,我们便进入了赵方家所在的村庄。
赵家村到处都亮起了灯光,将一栋栋农家楼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现在夜色中。进入村庄,赵方长吁了口气。在他的指引下,我将车子直接开到了他的家门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回去了。”下车后,他对我说。我想想的确如此,便给沙总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沙总在那边连声说没问题,让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电话,发现赵方正望着我的手机发呆,我朝他摆了摆手,他这才回过神来。
赵方家是一座带院子的两层楼,因为时间不晚,院子的门没有关,我们直接走了进去。楼下的堂屋敞开着两扇大门,能清楚地看到门内一张圆桌,周围坐着四五个人在吃饭。赵方刚走到门口,还没进门,里头的人发现了他,都站了起来。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从他和赵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这是他父亲。
”我不喜欢那里。”赵方说。他这么说倒帮了我的忙,不然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赵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诉他家里人,到了这里,我才决定什么也不说——也许赵方真的只是不适应那座城市,也许他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毛病了,没必要让他家里人担心。就算他以后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发现了,我说不说都一样。
赵方在家里显然深得宠爱,他这么一说,大家没有责备他一句,反而说不喜欢就别去,回来种田也不错。说了这么几句后,赵方的父亲指着我问:”这位是?”赵方连忙对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赵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双亲和赵方之外,还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儿三个人。
大家客套了几句,这才坐下来吃饭。我正好肚子饿了,农家饭又异常香甜,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倒是赵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几个亲人。
吃过饭,又聊了一会,赵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你站在院子里别动。”他说。
”好。”我知道赵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场时他的亲人会不会也死掉。但愿他不会看到那样的情形,即便是幻觉,那想必也是相当可怕的。我掏出一支烟点燃,装作欣赏天上的星星,仰着头在院子里走动,特意背朝着堂屋。
赵方走了进去。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就跑了出来。他的脚步声异常急促,还没到身边,我先听见了他的喘息声。这让我心里一沉:难道他在这里也有同样的幻觉?
”没事!”他跑到我面前,那张兴奋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看到那种可怕的场面。
”没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么事?”他嫂子在堂屋里大声问。
”没什么!”他朝堂屋内挥了挥手,又对我说,”我太高兴了,”他的胸脯高高耸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长气,又说,”我现在不能进去,不然他们会觉得我很怪,我在这里站一阵。”
”好。”我递给他一根烟,被他拒绝了。
我们安静地站在院子里,透过院子的荆棘篱笆望着田野。
”还是这里好,”赵方说,”这里最安全,虽然我常常觉得孤独,但还是这里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后也别走了,就留在这里吧?”
”那怎么可能?”我笑了起来。 ”我是为你好。”他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坚持认为我那座城市里遍地都是死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争论下去,我们很快说起了别的,他指着两条田垄以外的一座房子:”那里住着个女孩。”
”哦?”几乎不用听他后面的话,仅从他的表情和语气,我就能猜出那女孩对他的特殊含义。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能够这么安静地听而不要说什么,其实也是种享受。
赵方和那叫做碧云的女孩之间,是一个很常见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和所有这类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样,碧云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孩,赵方用在她容貌上的形容就足以形成一篇3000字的文章。我想他这样投入地回味这个女孩以及他们在这里生活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青梅竹马,还因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带给他的惊吓,与眼前这座熟悉山村的安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让他越加感觉到眼前一切的珍贵。
总而言之,这一天虽然有如此多波折,但总算有一个极其美好的结束。我们聊到12点多钟的时候,打着呵欠上了二楼。赵方的房间里靠窗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褥子是他嫂子刚换过的新的。他嫂子还为我们在墙角支了张钢丝床,床上也是全套新被褥。见我们上楼,他嫂子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热水瓶里有热水。”我们点了点头,一人喝了一杯开水,对着敞开的窗户深呼吸了几口,便倒下睡了。
后来我常常想,一个人的习惯,有时候可以改变命运,这话的确是没错的。假如我没有早起的习惯,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说都不会被发现。
遗憾的是我有这么个习惯,就算是假期,我也会在七点钟准时醒来,其后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能起床,否则便会感到骨骼酸疼。
起床后,我趴在窗口朝外望了一阵子。清晨的田野看上去鲜嫩异常,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飘荡在半空中,四面的农居浸在雾气中,静悄悄一点声音也不出,田野间有些人影矗立在那儿。
看上去和一般农村的早晨没什么两样。
首先让我感觉异常的,是这里迥异他处的安静。
此时虽然说不上天色大亮,但也亮得差不多了。寻常的农村,在这个时候总能听到些声音,就算全村的人都没起床,公鸡和狗也必然会发出一两声鸣叫,加上早起的鸟儿和草丛里的各色虫子,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声音,不会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感到心中更加宁静。
然而,在早晨7点的赵家村,我没有听到半点声音,这种安静的程度,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想到这个,我连忙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窗棂——窗棂发出清脆的”叩叩”声,看来我的耳朵没有问题。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有些疑惑。
这种疑惑尚未从心头消除,另外一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些矗立在田野间的人影,在我打量窗外的这几分钟里,始终一动不动。倘若他们是普通的姿势站着或者坐着,那么一动不动便很好解释——我和他们距离这么远,也许他们有些微小的动作是我看不到的。
然而,其中有几个人的姿势,却很不一般。
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锄头,双手高举过头,将锄头举起来,腰往前倾。看来是正在挖地。
另一个人,膝盖半曲,腰往下弯去,手伸向一株小树,似乎是在摘树上的什么东西。
还有一个人,腰向后弯,双手朝头上举起,似乎是在伸懒腰。
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一种动态的姿势,除了在舞台上,一般人们不会将这样的姿势保持超过30秒——这注定是一种运动的过程,而不是一种静态的造型——即使在舞台上,也没有人能将这种姿势保持5分钟以上,因为这任一种姿势,都不是一种稳定的平衡,人体有自身的限制,无法在这种平衡状态下静止太久。
但这几个人,和其他那些以普通方式站立或者坐着的人们一样,从我开始望见他们,到5分钟后的现在,始终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远远看来,就好像那是一盘立体的电影胶片,在某个动态的瞬间,胶片停止了运转,于是这个动态的瞬间便凝固下来了。
但那并不是电影胶片,那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又凝视了几分钟,情况还是没有改变。
我想起赵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心头涌上一股冰凉的东西:难道我和赵方一样出现了幻觉?
想到这里,我连忙推了推赵方:”快醒醒!”
赵方伸了个懒腰:”再睡会。”朝内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一点,眼看又要睡着了。
就在此时,四周死一般的安静被打破了,鸡鸣犬吠,鸟叫虫鸣,还有田野间人们的喧闹,以及楼下赵方家人走来走去和说话的声音,仿佛起初都被封闭在某个地方,因为赵方的苏醒,这些被封闭的声音同时涌了出来,反而让我愣住了。
我又朝窗外望去——窗外依旧是静态的画面,但人们的喧闹奔跑声音却不时传来,甚至能听到锄头锄地的声音和赤脚把吧嗒吧嗒走在泥土上的声音——这种情形,就像是放碟片时经常会出的一种错误:画面静止,而声音却继续。
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
难道真是幻觉?
我再次推了推赵方,直至把他完全推醒。他睡眼朦胧地坐了起来,眼睛里还带着一种愣愣的表情:”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一言不发,指了指窗外,让他自己看。
他看了一眼,回头问我:”看什么?”
”你看那些人……”话没说完我就呆住了——那些原本静止的人影,忽然都动了起来。锄地的锄地,摘花的摘花,伸懒腰的人已经伸完懒腰,从地面上拿起一个长把水瓢开始干活,其他人也都在田野上活动起来。
所有的人都活了。
就好像刚才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的脑子被这变化莫测的情况弄成了一锅稀粥,耳朵里嗡嗡直响,赵方在跟我说着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只觉得脑海里似乎有一万只蜘蛛在爬,蜘蛛丝纵横交错,把一切都搅得混乱无比。
赵方拉着我下楼,我便跟着他下去了。
在楼下的堂屋里,我胡乱吃了些早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便跟赵方说要回去。赵方起身送我,为了表示礼貌,他先跑去打开院子的大门,他大哥和父亲跟在他身后,而我因为脑子乱,反而落在了后头,当他们跑到大门边时,我还没迈出堂屋的大门。
我的脚虽然没迈出大门,但目光却已经追随着赵方他们到了门口。赵方背朝堂屋,正在地头拔地上的插梢,他父亲和大哥就站在他身后,把头探向插捎的方向。
赵方家的大门插梢看起来很难拔出来,赵方一直在用力,他的头也低头望着地下,一直没抬起来。
我眼前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我看着看着,渐渐地感觉冷汗像无数的小虫子般由上而下爬满了我的皮肤。
我能听到赵方的父亲和哥哥在旁边跟他不断说话,说话的内容都很正常。
但他们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变化,两个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僵立在那,头朝前探着,似乎在探出头的那一瞬间被迅速石化了,此后再也没有过任何动作。
我忽然想起赵方说过的,在我那座城市里,只要我视线不及的地方,人们都会死去,而当我再次注视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活过来了——眼前的情况,和赵方所说的完全一样,只不过那个能用目光控制其他人生死的,由我换成了赵方。
这究竟是我们两个人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另一个念头又蛇一般窜了出来:赵方背朝着堂屋,那么堂屋里的人,除了我之外,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僵住了。
想到这里,我蓦然回头——
在我身后,一直忙碌着的赵方的母亲和嫂子,正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抹布和碗筷。
她们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们的眼睛里一点光彩也没有。
我头发根直竖,让我怀疑自己的头发会不会在一瞬间掉光。
我按着胸口,慢慢走到他母亲面前。先叫了声”伯母”,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我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目光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再接着,我直接探了探她的鼻孔和胸腔——鼻孔冰冷,没有呼吸之气;胸腔平静,没有心跳之声。
我怕我自己弄错了,又在她的太阳穴和颈部按了按,同样没摸到任何脉搏跳动的信息。
在触摸的过程中,我的手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冰凉,我想这就是所谓死人一般的冰冷吧。
她们是真的死了。
霎那间我全身的皮肤都仿佛被揭去一层,周身嗖嗖直冷,一阵一阵打着寒噤。
我还未从这震惊中恢复过来,眼前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她们动得如此突然,前一分钟还是死人,后一分钟便笑咪咪地望着我,开口说起话来。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清,我只记得自己大叫了一声,转身便跑。
刚跑了两步,赵方便迎过来拉住了我。我听到他焦急而惊讶的声音:”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吓人?”
我拉着赵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拖着他的手朝外走。他的父亲和哥哥要跟上来,被我一阵摆手拦住了。
一直走到门外,我们停下来休息了好一阵,我才开口说话。
我的第一句话是:”赵方,你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赵方迷惑不解。
我飞快地把我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赵方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最后甩开了我的手:”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我说。
”不可能,”他连连摇头,”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发现这种情况。”
”如果他们是在你转身后才死去,你看到他们时他们又复活,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可能看到?”我大声说。
赵方呆了呆,立即又摇头说不可能。
我还想劝他,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我感到浑身无力。
的确,赵方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呢?我不也是不能相信他所说的话?谁能相信自己日日生活其间的人群中,竟然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呢?
我和他互相望着,他的表情是愤怒的,而我对他露出一个苦笑。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我们聊了两句就挂了。我正要把手机收进口袋,却又停下来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赵方,”我咽了口唾沫,”我的手机是可以摄像的。”
”那又怎么样?”他没好气地说了声,之后眼睛立即睁大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之后所做的事情很简单,赵方在我面前走,我倒退着拍摄他身后的镜头。我们经过了全村,在每一个地方,我都看到那些人在赵方身后像雕像一样凝固,而当赵方的视线投向他们时,他们又像被人下了咒语般地复活了。
这一切都被手机录了下来。
由于赵方一直在走动,形成了一种对比,所以,在手机录下来的片断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些人的确是凝固不动的。
赵方看到这些录像,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索性变得毫无表情。
”难道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干涩。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为了确认这点,我们在全村周游了几遍,所有的人都被拍摄了进来,包括那个桃花腮泉水眼的碧云,也都一一被拍摄到了手机里。
当然,毫无例外,每个人都是如此。
赵方久久凝视着手机里凝固的碧云,又回头望了望,当他望过去的时候,他并没有如我一般看到一具凝固的尸体,因为在那一瞬间碧云又重新复活了,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对他说了些话。
赵方又回过头来望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满头大汗,轻微颤抖着问。
”我不知道。”我还是只能说这句话。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村子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赵方;而在我那座城市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我,至于世界上其他地方是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
也许,全世界都只有我们两个活人?
这个想法让我们两人都感觉到异常恐惧。
也许我们这种特殊的孤独感觉,就是来自于此——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但我们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真正活着的人并不多。
”为什么只有在我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死?”赵方喃喃道。
”也许,这个村庄,原本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才存在,那些人,”我指了指其他的村民,”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让你不感到孤独。”
”那么,那座城市就是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赵方问。
”看来是这这样。”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感觉自己如此重要,一座城市竟然是因为我才具有生命力,那么,假如我死了呢?是不是这一切也都会消失?
我常常感觉到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原来这并不是错觉。
知道了这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尾声:
我很快离开了赵家村。
由于我们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两个正常的活人,彼此之间倍感亲切。赵方希望我留下来,而我希望他到城市里去,最后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只有相视苦笑——对方的世界不是为我而设,我在这里看到的只是死人,留下来是种折磨;对赵方来说同样如此,离开也是种折磨。
我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和网络联系方式后,我便开车回城了。
这依旧是我熟悉的城市,依旧是鲜活而热闹的人们,到处都充满了勃勃生机,我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皮肤上沾满恐惧,心头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