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跃伸的是右手，指的是朱鹮衣，但他蒙着双眼，根本看不见指向何人。虎不休问道：“是朱姑娘还是夏姑娘？”虎跃心道：“我若不选，两位姑娘都要死，我也性命堪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务之急，保命要紧。”他把心一横，咬牙说道：“我选朱姑娘！”
话音一落，朱鹮衣脑中一片空白，霎时间脸上血色全无，她身子颤抖两下，顿时没了力气，软软地靠向夏荷衣靠。荷衣来不及惊讶诧异，急忙搀扶师姐，她嘴唇哆嗦，语无伦次，道：“不……不可……”
虎不休哈哈大笑，道：“好，好，鹿南风难缠难对付，选朱姑娘甚好。”他大掌往前一探，落在荷衣肩头，轻轻提起，向后扔去，跟着在她左肩、腰间两处上一点，封住了她的穴位。夏荷衣登时动弹不得，口不能语。
朱鹮衣惊惶道：“你干什么？”虎不休道：“你们二人拜堂成亲，则荷衣姑娘安然无恙，如若不然，她小命休矣，你们二人也难逃一死。”他扛起夏荷衣，走在前头，吩咐虎跃、朱鹮衣取了凤冠霞帔，跟在身后。
虎鹮二人被逼无奈，只能照做。虎跃蒙着双眼，捧着喜服凤冠，由朱鹮衣搀扶带领，跟在虎不休身后。朱鹮衣跟着虎不休往东北方向而去，一路上并未见到邙山弟子，她心中暗忖：“虎不休这老贼，逼子成亲，此事虽然仓促，想来他也细细谋划了一番，待时机成熟，再将成亲的消息放出去。届时，生米煮成熟饭。即便爹娘、舅舅大怒，也不会过分难为，这只老狐狸、恶老虎，实在可恨！”
路上无人，朱鹮衣知道求救无望，只能乖乖地走。虎跃虽是蒙眼前行，但在邙山派生活二十余年，家中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父亲脚步稍停之时，他问向朱鹮衣：“门口可有两棵枣树！”朱鹮衣点头答道：“有！”
虎跃心中怒火陡然升腾，牙关一咬，脸上青筋暴露。朱鹮衣惊异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虎跃道：“我娘……生前住的小院！”虎不休竟在妻子生前居住的小院，逼迫儿子成亲！
此处已尘封多年，罕有人迹，寻常只有虎奔虎跃两兄弟过来悼念母亲，在此处成亲，最能避人耳目。院里早已侯着一褐衣老妇，她迎将上来，咿咿呀呀地叫着，原来是个哑巴。虎跃听声音只觉熟悉，便听得虎不休吩咐道：“刘妈，伺候新娘子梳妆！”
虎跃浑身一颤，刘妈是虎家兄弟二人的乳母，兄弟二人下山前，更到村庄去看望刘妈。如今虎不休将她找来，其用意不言而喻。虎不休将夏荷衣往地上一扔，虎目威严，扫向朱鹮衣，道：“朱姑娘，请罢！”
朱鹮衣只能跟着进了内堂，梳妆打扮，换上大红嫁衣；而后刘妈又服侍虎跃换上喜服，连同他蒙眼的布条也换成了红布。一对新人在堂上相遇，屋内并无过多装饰，只贴了大红喜字，挂了红灯笼，摆了红烛台，喜庆氛围只有一二。
虎不休端坐在正中央，然虎跃蒙眼，朱鹮衣头有红盖头，两人都瞧不见。夏荷衣被放在边椅上，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但已泪流满面，眸光如水波微微漾开，尽是心疼与怜惜，心疼朱鹮衣被人逼迫，怜惜她婚姻又被强扭。
刘妈咿咿呀呀地叫了两声，虎不休清了清嗓子，喊道：“新人一拜天地。”虎跃心中一酸，道：“爹，我是你亲生儿子，为何你只将我当棋子来用？”虎不休眸光一扫，虎目威严，道：“我为你谋了一份好姻缘，将来前途无量，你自会感激我。”
刘妈搀扶新人转了方向，拍拍两人后背，示意虎鹮二人拜天。朱鹮衣心有不甘，不愿屈服，便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忽听得啪的一声，是椅子碎裂的声音，木块横飞，跟着一个身影倒在鹮衣脚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到鹮衣花鞋之上。
不须掀起盖头，朱鹮衣也能看到夏荷衣苍白的小脸，嘴角遗着殷红血迹，虚弱无力地倒在地上。荷衣武功本就低微，如何能承受虎不休的重掌。
只听虎不休道：“湘水门六带十八衣，南六衣最是无用，夏荷衣姑娘更是魔女亲妹，杀了她也是为江湖除害。”虎跃忙道：“爹，手下留情，荷衣姑娘只是一个弱女子，受不住您老人家三掌。”
朱鹮衣扶起荷衣，牙关一咬，道：“我拜堂！”她与虎跃齐齐弯腰拜下，红盖头的流苏儿微微晃动，鹮衣低头看到了鞋头上的殷红血迹，刹那之间，不由得想到了令狐峥。
令狐峥当日在白石山庄，也是被逼迫成亲！朱鹮衣心中酸楚，暗道：“二郎当时的处境，也如我今日这般罢，万般不愿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任人摆布！姻缘被强扭，他也是棋子罢了！”时至今日，朱鹮衣终于相信，喜堂上的令狐峥是被人操控的。武功盖世的令狐峥遇上鹿骄嵘的金刚麻沸散，依旧无能为力，任人摆布。
朱鹮衣心头的难过、悲伤、愧疚、懊悔如潮水般涌来，暗道：“二郎拜堂时，一定很难过、愤怒、无助又无可奈何。偏偏我还不信他，任性地跑回了烟迟林。他被各派掌门围困，挨下舅舅三掌，我却躲在门后，不肯露面，自始至终没为他说一句话。二郎，原来，我也对不住你。时过境迁，易地而处，我也被乱点鸳鸯，也与你当时那般，一样无能为力。”
“新人二拜高堂。”虎不休声如洪钟！清风穿窗而入，轻轻撩动新人的红盖头，流苏儿微微晃动。朱鹮衣已在刘妈的搀扶下再次弯腰拜下，完成了新人的二叩首；几滴眼泪却悄悄滴落在她鞋尖之上，化入那鲜血之中。
一对新人如提线木偶，任由刘妈摆布；虎不休高声喊道：“新人夫妻对拜！”虎跃缓缓弯腰拜下，他双眼无法视物，心中却敞亮得很，脑中闪过的是当日虎奔死在父亲掌下的情形。
“大哥素有远志，困在邙山二十余年，对长辈恭顺，对师弟们友爱，凭借一己之力，博得一个邙山少虎的美名，游走江湖一番，正是大鹏展翅的好时机。当日以为是父子谈心，换来的却是爹的三掌击杀。大哥死在亲爹掌下，该是何等的绝望。”
礼成之际，虎跃不由得暗暗感慨，当日兄长有多绝望，今日他被父亲逼迫娶亲便有多无助。
一对新人直挺挺地站着，跟木棒子一般。虎不休却颇是满意，道：“刘妈，你带夏姑娘到西边小房歇息，好生照看。”刘妈咿呀点头，便扶起荷衣，出了正房。
虎不休又道：“这些时日，你们夫妻二人就住在这院中，一切事务，由刘妈照看，我也会时常过来。跃儿，如今你大哥愈发不听话，我罚他到后山跪地思过，他竟不知所踪。你娘去得早，不能亲眼看你长大成人，成家立室，你若早日有后，你娘在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说到最后一句，他也拍了拍虎跃肩膀。虎跃浑身一颤，向左避开。刘妈安置了荷衣后，又返回喜堂，牵引一对新人入洞房。这一对新人，一个蒙眼，一个蒙盖头，走得跌跌撞撞；待房门锁上后，虎不休才放心离去。
屋中只有虎鹮二人，两人顿时松了口气。朱鹮衣道：“邙山小虎，劳烦你将这盖头掀了罢。”虎跃站在朱鹮衣身旁，只一手就触到了红盖头，随手便掀开了。
盖头落下，朱鹮衣看虎跃仍是蒙着双眼，站得笔直，略显拘谨，她噗嗤一声轻笑，玩心一起，要故意逗他一逗，说道：“你掀了盖头，不摘下布条看一看么？”两人拜堂成亲，实属被逼无奈，但心中坦坦荡荡，鹮衣也不拘玩笑一下。
虎跃却道：“掀起姑娘的红盖头，实属无奈，我虎跃并非轻薄无礼之人，姑娘头戴凤冠，身着霞帔的样子，应当留与你真正的夫君来看。”
鹮衣心尖儿一颤，猛然生出一股子敬佩，敬佩他虎跃是个正人君子。朱鹮衣又道：“你双目无碍，总以布条蒙着，终究不好，现下没有外人，你摘了布条，松快松快罢。”
虎跃蒙眼两日，确实难受，况且以朱鹮衣的医术，也瞒她不得，便摘下了布条。红烛摇曳，火光柔柔打来，只见床榻上坐着一女子，身穿大红嫁衣喜气洋洋，头戴凤冠，一排合浦明珠在她头上莹莹生辉，映衬着新娘的双眉细细如秋月，两眼清清似秋水，肤色雪白，樱唇粉润，娇美无限。
虎跃耳根一热，心中一阵荡漾，只觉朱鹮衣美若天仙，若真是自己妻子，自是极好的。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虎跃忙退后两步，低头说道：“冒……冒犯了。”
朱鹮衣不知他话中之意，不甚在意；两人环顾屋子，只见屋中摆着一张床，床榻上是只两个红枕头、一张红绸被，旁边是一褐色妆奁，摆了些胭脂首饰，此外再无它物，但地板湿漉漉一片，似是有人故意弄湿。
虎跃与朱鹮衣皆在心中暗叫：“不好。”如此一来，屋中孤男寡女不由得尴尬忸怩起来。鹮衣四下踱着小碎步，心头惶惶不安。
虎跃举目一扫，只见墙上挂着一把宝剑，他伸手取下，抱着宝剑先跃上床榻，缩在最里边，又将宝剑出鞘，横在中间。朱鹮衣不明所以，问道：“虎小侠，你做什么？”
虎跃道：“今日被父亲逼迫成亲，实属无奈，委屈朱姑娘了。这屋中无处可歇脚，唯有这床榻，今夜你我二人免不得要同床共枕。”说到此处，他声音不由得小了三分，耳根处微微一红。又正色说道，“邙山虎跃绝不敢轻薄姑娘，宝剑出鞘，横在中间，权当楚河汉界，姑娘若觉得虎跃有任何不妥之处，便可一剑杀了我，我绝无怨言。”
朱鹮衣看着那宝剑寒光，微微一怔，心头蓦然一热，只觉莫名的心安；地上湿漉漉一片，确实无从落脚，她踌躇片刻，也躺到了床上，贴着床沿，与虎跃离得远远的，那红绸她只盖了一小半。
红绸被下虎跃轻轻动了动，将剑柄塞入朱鹮衣手中，而后又将自己双眼蒙上，这才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朱姑娘的清白之身，比我虎跃的性命还重要。”
似有暖风拂过心头，朱鹮衣心神微微一漾，脸颊微红，她侧首看向虎跃，只见他睡得板正，带着三分拘谨。满室寂静，只有红烛燃烧的细细声响。朱鹮衣问道：“我与荷衣，你为何选了我？”
温香软玉在旁，虎跃极力克制，哪里睡得着，听了佳人一问，道：“虎跃实话实说，望鹮衣姑娘莫要生气。”朱鹮衣道：“谁要生气了，你只管说便是。”
虎跃便道：“其一，鹮衣姑娘医术了得，我身上的伤，你能医治，又能为我隐瞒眼睛之事。”鹮衣细细一想，确实有理，又听虎跃道：“其二，我爹视我为棋子，逼我成亲，我无可奈何只能妥协，但终究要想法子逃出去。你与荷衣姑娘，你……你更能与我商量策略，对付我爹。”
朱鹮衣双眼一亮，这是转个弯儿来夸赞自己呀，她嘴角溢出一抹浅笑，心头冒出丝丝甜意，说道：“多谢。”虎跃顿了顿，又道：“其三，我爹已动了杀心，随时会痛下杀手。你……你与我在一块，我才能时时护你周全。”
朱鹮衣蓦然一怔，侧首看向虎跃，只见他耳根处泛着微红，随即又轻声说道：“报答你治伤救命之恩。”朱鹮衣往被子里缩了缩，盈盈一笑。
虎跃又道：“朱姑娘，此事是我邙山派对不住你！日后我们三人若得以脱困，若我虎跃活在这世上有损你的清白名节，我一定自刎谢罪，绝无二话。”
朱鹮衣吓了一跳，道：“我的清白名节固然重要，你也不必拿命来抵。何况你我二人坦坦荡荡、清清白白！”虎跃身子微微一动，欲偏转身子，随即又缩了回去，一动不动，说道：“朱姑娘，你是个好姑娘，对我虎跃有恩，却被我拖累、遭逢患难。”
虎跃声音忽然变得坚定，他道：“我虎跃在此立下三个承诺：他日，朱姑娘心中但有所愿，只要姑娘开口，刀山火海，虎跃一定完成。其二，朱姑娘日后若身处险境，不论你在何地，虎跃一定前去营救。其三，日后我若执掌邙山，邙山便是朱姑娘的第三个靠山，朱姑娘可来去自如。”
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朱鹮衣心头落满感动，笑道：“多谢虎小侠厚爱，我记在心里了。”心中却担忧，如此情形，何时才能逃出生天。
这天夜里，虎鹮二人相谈甚欢，直至红烛将尽，才昏昏然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