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棍在那个年代肯定是最为权威的身份证明,就如同金道通他们只要出示税票就足以证明身份一样。当然多数时候什么都不用出示,表明身份只需要动动嘴就足够。
但是金道通还是负隅顽抗了一下,要求对方出示证件。
白衬衣面带嘲讽,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掏出一个袖章,我这个比你的要真实,这上面是派出所的大印,不是什么革 命委员会!
看来,这年头确实是不流行把袖章戴在手臂上。
蛤蟆镜来劲了,真的吗?我还没注意呢,他妈的!他凑了过去想仔细看一下,白衬衣不屑地挡开他,又转身翻出里面的印章给金道通看,以证明他所言不妄。你的袖章明显是过期的,你还有其他能证明你身份的证件吗?
我只有这个证件,现在晚上,我们局里的电话也找不到人了。金道通很谨慎,不想拿出口袋中的税票来证明。
汗衫便问金道通为什么晚上还上班,金道通情急之下以加班来搪塞,汗衫也开始带了嘲笑的表情,金道通背上渗出汗来,强行解释说其他同事在另外的街道。自己都觉得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像是胡闹。心想平时自己执法时,别人常对自己撒谎,今天这是什么报应,自己也不得不撒起谎来。
白衬衣似乎不想和他磨牙,直接干脆地说,你的检查证很可疑,又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证明身份,讲话不实,所以我们怀疑你用无效的证件行骗,只好请你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
蛤蟆镜幸灾乐祸地笑了,嘿嘿,原来是一个骗子啊,这年头,竟然敢冒充国家工作人员,好大的胆子!
白衬衣冷冷地呵斥蛤蟆镜不要喧闹。金道通问清他们是哪个派出所后,要求和两个同伴交待一下再走,现在他已经冷静下来,自己执法时希望别人配合,将心比心,别人执法时,自己配合也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他觉得再在这里折腾没有什么意义,他走之前想给丁梦雅她们打个招呼,刚一转身,却差点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正是丁梦雅,旁边还站着那位“林黛玉”,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站在他身后了。
他的脸一烧,直烧到脖子以下,只怕连胸脯都是一片赧颜,幸亏是在晚上。他刚才一路走过来时,还希望她俩见识一下他的工作,没想到她俩还真过来见识了,却见识到这么一幕。
两双眼睛中的问号向他闪烁着涌来,他恨不得像个跳水运动员一般一个猛子扎到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永远不浮上来,他镇定了一下,拿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告诉她俩没什么大事,一点小误会,我现在到派出所去有点事。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去派出所不过是上一趟厕所一般。他把分局传达室电话留给她俩,又镇定地向那两个联防队员要了派出所的电话号码。两个联防队员颇有几分倨傲,但看到面前这两个女孩,表情倒也柔和了许多。漂亮女孩总是无往而不利的。
丁梦雅从包中拿出了作业本和笔一丝不苟地记下号码,那位“林黛玉”却突然说她知道这个电话,还可以找个人来证明。但金道通说这个时候分局没有人了。“林黛玉”方才懊丧地跺了跺脚。
这骗子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蛤蟆镜看着丁梦雅一脸坏笑。
请你放尊重点!丁梦雅脸如严霜,接着向这两个联防队员说,大哥,他真是税务局的!
你拿什么证明?拿袖章的联防队员显然无意为难丁梦雅,难得耐心地问。
丁梦雅却一时语塞,“林黛玉”立即适时地接茬说,我以前亲眼看见过他收税!
金道通知道“林黛玉”是为掩护他,虽然有作伪证之嫌,但还是感激她的仗义。
他们都是一伙的,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们把这骗子带走,搞死他!蛤蟆镜叫道。
你也跟我规矩点!闹什么!白衬衣用电棍指了指蛤蟆镜,一边催着金道通走。
金道通一丝不苟地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钱给丁梦雅表示给宵夜买单,并对不能陪她俩表示歉意,丁梦雅谢绝了他的钱,“林黛玉”则安慰他说没事没事,说清楚马上就能出来了。
金道通表示了谢意,不再多说,跟着两个联防队员走了。他不想在现场呆太长时间,看的人越多,他越难堪。
丁梦雅和于晓鹭(秦律师已经猜出“林黛玉”是于晓鹭了,自此恢复真名姓)看着金道通远去的背景发楞。摊上的伙计却在这时高喊菜已经上齐,两人只能无可奈何地慢慢回到桌前。
坐定,于晓鹭首先就今天这位突遇意外而缺席的男主角的工作积极性发表赞叹,把梦雅憋了一肚子的牢骚给勾了出来,说他一定是个工作狂,一个晚上讲话,除去换气的时间,就是不断纤地谈工作谈工作。当然,梦雅也认为,热爱工作好歹也算一个优点——至少不能算是缺点,但多少也得顾及旁人的感受吧,实在说,我还不完全是受不了他谈工作的话多,而是受不了他那种自我感觉特别好的德性,好像他有个好工作就高人一头似的,我觉得他是个自大狂!
晓鹭耐心地等她喷发完毕,才慢慢地有条不紊地替她一缕缕把气理顺,首先,一个男人有自信心,有职业自豪感,无论如何不是坏事,其次,也许他就是那样的性格,并没有要高人一头的意思,也许是你自己过于敏感了,毕竟你干个体户,与他那一行的人可能有天然的隔阂……
她刚刚说到“首先”和“其次”,“再次”还没有出来,就被梦雅打断了。
哎哟!我突然想起来了,好像你男朋友就是她的同事哦,我算看出来了,整个就是一屁股坐到他那边去了,你这是爱屋及乌哦!
晓鹭笑着去胳肢梦雅,梦雅一边笑着躲闪,一边说,好了,我们不说他了,扫兴,哈哈,还是来说说你男朋友袁雨潇!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男朋友!别说他不是我男朋友,哪怕真是,我也跟他分了!
梦雅看看她的脸色,确信这不是一个玩笑,便柔声问她怎么会这样了。看晓鹭有些忿忿然的样子,便作了开导她的准备了。刚刚从被她开导,转眼似乎就要做开导她的人,她俩的角色经常这么转换着。
晓鹭却不答话了,自顾吃起菜来。
你说,你跟他牵过手没有?梦雅开始挑逗她说话。
牵手也算?我跟他同学多年,就是好朋友也可以牵手啊。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说,你跟他嘻嘻……接吻没?
呸呸!她的脸越发通红。
梦雅突然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你们之间没有……过最后的界限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这个人……不会!
梦雅仔细地审视她的表情之后,笑一笑说,唉哟,能在我们漂亮的小鹭鹭面前坐怀不乱,这个人看来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少来啦!晓鹭并没被她逗笑,脸反而板起来了,可能我没魅力吧……
梦雅轻轻揽着她的腰,继续笑道,呸,这世上总有不识货的瞎眼男人!
他这个人吧……说他是君子不如说他是书呆子,书呆子我也认了,但是他那种前瞻后顾,优柔寡断,条条框框太多的性格,也真够人受的!但是我爸爸妈妈却都喜欢他,那我也认了,但最关键的在于,他根本不喜欢我!从来没真正关心过我!不是他瞎眼,只能说,我不入他的眼吧。
梦雅略有些惊讶,如果是这样——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算了,他不喜欢你,不关心你,那还说什么!只不过,这些事情,我也只听你说,所以不能代你作判断。如果因为吵点架什么的,你就上升到不喜欢你这样的高度,那就有点意气用事了。
没有意气用事啦,我有很多事例证明的……
你看啊,我们两个这么好的感情,前一向你不顾我要与你绝交,都要把送我的照片转送给他,这足以证明你和他之间的感情吧,如果不是他坚持要你还给我照片,让我感觉这人还不错,我俩关系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子了。
晓鹭又一次沉默了。
这一周晓鹭的生活中少了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打电话。此前,她每周电话,全都是给袁雨潇的。也就是说,这周没打电话,意味着她袁雨潇断了联系。
而恰巧在这一周里,袁雨潇却正急切地等待着与她见面,打算把他俩之间第一封情书当面交给她。在等待能够见面的这一周中,这封信被修改无数次,誊写无数次。今天早晨这封信已经被他投入了邮筒。
当然,这一切,晓鹭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与袁雨潇交换照片的那个晚上,她似乎一下子把他俩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看得很明白很透彻了。
她平时处事都是大而化之的,但一旦事态让她不得不需要精细的时候,她又会变得万分敏感。她把过去那些曾经无意忽略和有意放下的事,一一拿起来从头过滤。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终于弄明白了,他俩之间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一个错误,一直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是的,袁雨潇对我是不错,但这只能说我们关系好——或者最多,说明他心好或者说心软而已。他是不好意思拒绝我,但他这么勉强的接受我,心不在我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我现在觉得,这种人啊最害人!既然不愿意和我好,又不干脆痛快地表明态度,拖泥带水,结果是误人误己!我晓得他性格优柔寡断,不喜欢做选择,所以我来替他做这个在他看来是艰难的选择!
梦雅沉默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了一会,晓鹭终是不惯于这种沉寂气氛,没事找事地抿了一口啤酒,然后嚷嚷啤酒味道太怪,梦雅忙把她杯里的酒倒入自己杯中,怪她浪费了粮食,两个人笑闹一回,梦雅终于就着这一刻的轻松把刚才话题继续下去。
今天听你了这么多,看起来……他的态度确实是有些问题,也许是他家教太严了的缘故吧——反正也是听你说的,这种事情,我也不敢多嘴多舌的,主意得你自己拿。
我们的事情我没瞒你半点,从那次打雪仗算起,每次一到需要表明真正态度的时候,他就开始回避,还生怕我俩的事被人晓得——看来这是一个很丢他面子的事似的,有时候偶尔应承我吧,似乎就是照顾我面子的做法,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向你说的,我近来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证明他一定心里另外有人!
梦雅黛眉一挑,把手中的啤酒都放下了。
晓鹭话讲到这里,便竹筒倒豆子了,大致说来,她得知了袁雨潇一个秘密,睡觉时间常会把一方不属于自己的手帕放在枕上,那手帕相当精致,绣着菊花,显见是属于一个女孩子的。这个行为还能有第二个解释吗。
梦雅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这么私密的事你竟然都知道,你们关系得有多亲密啊。
嘻嘻,晓鹭一笑卖了个关子,说,我在他身边有间谍。
梦雅好奇心被她勾上来,料道直接问她不行,便开始走曲线逗引她,你这故事倒是越来越曲折了啊,说起来也有趣,我俩一见如故,亲如姐妹,你和袁雨潇从小一起同学,我也经常听你说到他,但我们竟然至今没见到过!
你搬到我家楼上才一年多,那时候我进入高二,学习紧张得要命,袁雨潇又在文科班,课外我们联系也少了,后来他又去了财校半年,虽然星期天他一般会来我家,正好星期天又是你店里最忙的时候,所以总是错过了,这也是个巧劲。我原来以为,你俩终究有机会认识的,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小了。
听着晓鹭的声音渐渐懒下去,丁梦雅感觉她情绪有些低落,也不好再往下说,正好她想起一个事来,就笑着说,说来也真巧,刚才我就要说的,我大概一年前丢失过一条手帕,也是上面绣了菊花的。
所以说世上巧事多,晓鹭终于也笑了一下,当然,再怎么巧,也不可能你掉的手帕就是袁雨潇放在枕上的那一条了,哈哈!
在丁梦雅和于晓鹭吃宵夜的同一个时刻,袁雨潇和莫清正在桂园公园散步。莫清放暑假了。
虽然两人一直保持着通信的习惯,但见面还是有说不完的话,莫清最关心的当然还是袁雨潇与于晓鹭的关系,看起来两个人在向着想象中的方向去,但袁雨潇总说“还早还早”,莫清太了解这个老友了,他是没有百分之一千的把握便不敢肯定一件事的人。
不过这次还真有一点事让袁雨潇忐忑不安,他与于晓鹭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联系了。
莫清不易察觉地笑了,在他看来,仅仅一个多星期没联系,就能引起这位从不性急的老友心中不安,这只能说明,第一,他与晓鹭之间联系很频繁。第二,他进入角色了。这很重要,他能进入角色,那么这个事就算成了大半了。莫清总是把对自己的自信,移接到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似乎受不起他这样信心的人,都不够档次做他的朋友。
莫清悠闲且潇洒地掏出一盒烟来,用嘴叼出一支,又把烟盒递向雨潇,雨潇却报以一脸的诧异表情,这令莫清比他更为诧异,你难道没学会抽烟——干你这一行,抽烟又不要钱!
雨潇哑然失笑,你把我们这行看成什么了?再说,因为不要钱,所以就要抽?这是什么逻辑啊?莫清也笑了,我的意思是不抽白不抽呗!他点着烟吸一口,以仰天长啸的姿势长长地吐出一道直直的孤烟来。
虽然这香烟有损公园里的花香草香,雨潇却也无可奈何。
大学第三个年头了,你老人家对未来的是怎么样规划的呢?雨潇问道。毕竟,自己当初差一点也去上大学了,从这位老朋友将怎么规划未来,也许能想象一下自己若在大学里会有怎样的想法吧。
我希望用自己学的知识做一点实事!毕业后我争取分到纺织厂去,你知道,我妈妈是纺织厂的挡车工,从小我就对她的那又闹又脏的工作环境有很深的印象,我很早就立志长大了要凭自己所学的知识改变妈妈——以及像她那样的纺织工人们的工作状况,不要再三班倒,不要天天站着走着那样累,而且工作环境那么恶劣,这个想法只到现在还没有变!
雨潇搭着莫清的肩,由衷地说,你这个人吧,虽然有时候很自大,也自私,不过在你所谓的大方向上,倒还算得一个有志的好青年啊!想一想,又接着说,不过,我怎么觉得你有一点脱离现实的书生气啊……
莫清神色凝重起来,那是因为你在慢慢变!
雨潇想,自己在变吗?一点也没觉察到,认识自己太难,又应该三省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