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风浑厚有力,裹着饱满的湿气扑面袭来。满天乌云滚涌,遮住了今晚本该圆满无缺的月色。
三月望日,竟是她的生辰。
卫子湛迎着风向院落走去,心中忽尔一片空白的寂静,忽尔一片压过世间万物的嘈杂,他的手心腻出汗,沾附在楠木锦盒上,手指每每捻动,便擦出一道水声。
那道月亮拱就在眼前,只需短短迈过半步,穿过拱门,走进院中,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心就可以继续顽固的安静下去。
他立在那道鸿沟前,一动不动,既未向前,亦未转身,只有风裹动他的袍角猎猎飞舞。
他已强迫自己沉静了二十日,她那晚的诘问、质疑与诋毁,比狼牙还要毒上几倍,比那枚倒钩的暗镖更加锋利,剜疼了他的心,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身体里拔出。
区区一个生辰而已。
卫子湛摇头笑了笑,区区一个生辰,他不是也从未过过生辰吗?
有什么打紧的!
他抬腿走进院子,推开门,屋子里未点烛火,里外一片漆黑。
随手将那两样东西搁在书案上,卫子湛一如往常那般,换脱外衣,整理被衾,手指无意中滑过枕下,带出一只散着药香的锦囊,顺着那股力道滚了半圈,停在床边。
雨在这刻倾盆而下,入了春的第一场雨,来势汹汹,如同高扬的皮鞭,拼尽全力抽打着屋檐。
她还以为这是别的姑娘送他的香囊。
卫子湛拿起香囊送到鼻子前嗅了嗅,平静的脸上忽然涌起难以抑制的哀伤。
她的生辰,不该如自己的那般只剩缺憾!
他抓起锦盒与丝绢小心翼翼护在怀里,马蹄一刻不停直奔大营方向疾驰而去。
泥水和着天上的雨化成一道一道蜿蜒的水流,顺着马儿浇得打绺的皮毛淌回地面。
天那么黑,卫子湛也不知是何时辰了,总不该过了子时才对,总归还算来得及。
他站在两顶帐子前,一顶在雨中透着了无生气的萧条,一顶小小的,帘子下的缝隙渗出一道温暖的光,聚成一条暖洋洋的环,绕在他的手腕上。
他张张嘴,他真的很想见她,很想当面对她说句“生辰快乐”,可那呼喊声哽在喉咙里,任由他如何用力也发不出一丁点动静。
“二兄?”
卫子湛回过头,几步之外,卫子安已卸了甲胄,换上贴身的深衣直袍,撑着油伞惊异地望着他。
“真是二兄你!”
卫子安大步迈上去,将半边伞移至卫子湛头顶,替他遮住滂沱大雨,满是喜悦地勾住他的肩晃了晃,“二兄你回来了!营门岗哨传信于我,说二公子入营,我还不信,哈哈哈,二兄怎么挑这时候回来?走,去我帐中吧,我有好几件事请教二……”
“子安……”卫子湛停在原地,打断他这四弟的热情激动,顿上片刻功夫,叹口气,取出那两样贺礼,“你来得正好,你去喊了她,将这两物交给她吧。”
“什么?这是何物?”卫子安接过去,端在手中掂量了番,面色一垮,重新塞回给卫子湛,“二兄回了营就来找她,又是冒雨又是送东西,我看二兄是忘了之前的伤了!二兄要送自己送就是,我是见不得那宋姑娘又来伤二兄的心,我不管!”
“子安,这并非我所送……”
油伞下罩着两人,稍显局促。雨溅在他们露在外边的半个肩头,浸湿的地方逐渐蔓延至小臂。
卫子湛自己向雨幕下挪了小半步,整片后背立时被雨浇透,将手中的东西置在油伞正中央,“是兄长,和一位与她相交甚好的友人所送,今日孟令风特来求我带给她,我并不想见到她,还是交给你吧,毕竟今……”
还未交代完毕,那顶小小的帐子外的雨声骤然提高,有人掀起帘子打乱了雨势。
一声明亮轻快的询问打断两人,“谁在外边?”
“二……”
雨夜下,只剩卫子安撑着伞,无可奈何地看着卫子湛迅速躲在外缘的阴影里,留下他自己端着手里的东西与宋星摇对视。
“四公子?”
宋星摇看清外头的人,展颜笑起来,从脚边捞起一把伞撑开,迎了上去。
“四公子找我?”
“我……”
他的二兄还在暗处淋着雨,若他办不完这事,他二兄便一直不能离开。
不看僧面看佛面!
卫子安默默顺当了心口的闷气,抬起手,将东西递上前,不情不愿地说道:
“宋姑娘,王兄托我给你的。”
宋星摇走近些,两朵伞面抵在一处,将漫天的大雨隔开。
“公子?”
她的眼睛一亮,忙接过去,看着那只木盒开心得脸颊的笑容都深上许多,“公子还记得这事!”
听她提到王兄,又见她如此高兴,卫子安莫名腾升出一道火气,眼尾不自觉瞥了瞥卫子湛躲着的方向,声音生硬下来,阴阳怪气地追问她,“我很好奇,什么事令宋姑娘如此开心?不知能否跟我说说,也让我开心开心?”
“呐!”
宋星摇掀开木匣,取了块裹了核桃碎的糖渍出来,捏在手指中,递给卫子安,“是喜糖,四公子,给你一颗!”
见他眼中满是不解和犹豫,宋星摇自顾拉起卫子安的手,将喜糖放到他的手心,欢欢喜喜地同他解释,“我有位朋友今日成亲,早前便约定好,若今日我无法到场,她便托公子为我送来她婚宴的喜糖!”
“的确是件开心事。”
卫子安看了眼掌中的喜糖,火气消了不少,“只是为何一定非要今日送到?喜糖,明日吃、后日吃,都是一样的。”
宋星摇塞了一颗糖放到口中,咂咂嘴,笑得比糖块还要甜。
“因为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啊!”
“你的生辰!”
卫子安猛地一下子握住手,将那喜糖牢牢攥进手里,他的目光移到那处角落,为他的二兄泛起难以名状的心疼。
“四公子……”宋星摇顺着卫子安的视线向一旁瞧去,只有黑暗和连成线的雨,什么异常都没有,她回了头,有些奇怪,“你在看什么?”
“哦……”卫子安回过神,“没什么……宋姑娘,今日是你生辰,你……你为何不告知我,我也好,也好替你准备些饭菜为你庆贺。”
“不要紧。”
宋星摇摆摆手,“我已经自己吃过了!”
“你……你吃过了?”
“嗯!”她重重一点头,眉梢扬着喜悦,“你看!”
宋星摇再一次拉起卫子安的胳膊,展开他的手掌,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两颗鸡蛋,放在他手心,又覆着他的手指握好鸡蛋,笑中似乎藏着一点其他的情绪,直直看着卫子安。
“今天生辰,我特意煮的鸡蛋,这一枚是送给四公子的,这个——”
她指指其中一个,“这个,稍微大一圈的,还请四公子替我转送给二公子……”
卫子安看向她,他正准备告诉她,在她身后不远处,她想送的那个人就躲在那里,可这话还未出口,宋星摇已退开几步,对着他粲然一笑。
“四公子请一定帮我转交……毕竟这鸡蛋……意义很是特殊……”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倾泻的雨阻隔,卫子安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宋……”
“四公子!这鸡蛋,我煮得很用心!”宋星摇转头向着帐子走去,声音又高又明亮,比周围的雨声还要清晰,“既不酸,也不苦!”
伞面被雨砸得“噼啪”直响。
卫子安咂咂嘴,对着两人各自的方向摇摇头。他实在搞不懂这群陷进情网中的男女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二兄,堂堂一国公子,除了王兄可依仗长兄身份勉强压住其半头,他何曾见过他这位孤傲的二兄失魂落魄地藏在一隅,只是为了躲一个姑娘?
还有王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之躯,甘愿蹲在雪地里陪她堆雪人,甘愿借着旁人送喜糖的借口为她祝贺生辰。
卫子安攥了攥手心里的鸡蛋,又想起远在北境之外的挚友,在敌国蛰伏作探,如此命悬一线的环境,却舍不得放下青梅竹马的情妹妹。
哎!
他擎着伞走过去,无奈地喊他那位藏得严严实实的哥哥,“二兄,身上都淋透了吧!随我回帐换身衣服吧。”
卫子湛微垂着头,纤长浓密的睫毛挂满了水珠,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看向那枚鸡蛋。
“拿去吧,给你的!”
卫子安托着鸡蛋抬高手臂,半是心疼,半是戏谑,“也不枉二兄冒雨前来给宋姑娘送贺礼了。走啊二兄,去我的大帐喝杯热茶,驱驱寒气!”
“不用了,我不想要。”
卫子湛拨开托着鸡蛋的手,“你吃了就是,二兄这就回府。”
“回府?天已经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雨!二兄,何事这么急?”
卫子安一手撑伞,一手握着鸡蛋,腾不出额外的手去拉住卫子湛,跟在他转头便走的身形后追了几步,才堪堪明白过来。
试探地问道:“二兄,你不是在躲着她,是在躲你自己!?”
卫子湛停下脚步,雨将他裹成泛着冷气的雕像,他淡淡笑了笑,散出一团转瞬而逝的白雾,“子安,不要胡思乱想。是青州,青州将有事发生,两日后你回府,同我共议对策。”
他唤来他的马登上去,向那顶小帐子处望了眼,轻声嘱托卫子安,“替我谢谢她的鸡蛋,就说很好吃。”
雨打散了帐外之人的交谈声,若不用心去听,惟剩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入耳。
宋星摇背身贴在帐篷边缘,吹灭手里的烛火,嘴边漾出失落的笑。
他不想要……
雨声湮灭了世间的嘈杂,训练了一整日的兵将们带着疲乏,伴着雨声沉沉入睡。
大帐之内,卫子安仍撑着额角,凝眉一卷卷查阅各防营呈报上来的军务,尤其看到赵芃近日针对反击鬼方游兵一应相关安排部署,眉间的思虑更沉了三分。
蜡烛的火光晃了晃,他也未抬头去看,只用亲切的笑语迎接来人,“者华,你交岗了。”
“是啊将军,这雨下得,路都不好走了!”
秦者华在帐口蹍了蹍靴底的泥泞,大步走向卫子安,身后留下两道水淋淋的脚印。他回首瞅了眼,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这……属下把将军的地面踩脏了。”
卫子安低着头细细去读文牍,脑海中按照字面的描述投射出兵马布阵的阵型推演,并未在意,只无声一笑,含糊安慰他,“无妨……我又不是我二兄,最是看重容止……营里过得去就好了……”
他摆摆手招呼秦者华,“你自己随便坐。”
秦者华也不客气,曲腿盘坐在卫子安案几前,取了块干净的布,无所事事擦拭佩剑上的雨水。
反复检查一遍,确认每一处花纹里的水渍都已拭净,卫子安也已阅完了竹简、帛书上的公务,抬起头,神色似乎并不太轻松。
“嗯——”
他打开手臂伸展着腰身,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吐尽了浑身的疲乏,瞳仁随之清亮起来。
“后日我回青州一趟,可能逗留较久,你暂时替我守着这边。若有紧急事务立刻遣亲兵去青州报我,尤其与赵芃有关事项,不得懈怠。”
“是,属下遵命。”
秦者华沉声应了,肚子忽然“咕噜噜”打响,两人各自忍不住笑出声,秦者华挠挠头,有丝尴尬。
卫子安边笑话秦者华,边打眼看了圈,没找见自己的帐中有何吃食,目光冷不防转回到自己手旁,瞥见那两颗鸡蛋,无声嗳口气,伸出食指,将那颗看起来较小的鸡蛋推出去,滚到案台边缘。
“这个,你吃了吧。”
卫子安盯着另一个鸡蛋摇摇头,对秦者华晃晃手指,开玩笑地阻止他觊觎的眼神——
“嗯、嗯、嗯,这枚鸡蛋不是我的,就是放坏了,也不能动一下。”
秦者华“哈哈”一笑,握着鸡蛋敲在坚硬的案边。
“咔”。
蛋壳裂成几道歪歪扭扭的缝,剥了蛋皮,边吃边好奇道:“属下要一个垫垫肚子就够……只是将军,你那颗鸡蛋下,怎么泅了一滩墨汁?
“墨汁?”
卫子安也一愣,抬手拿起一看,案上果然积了滩混着墨迹的水渍,再反手去瞧鸡蛋壳,上头似乎用墨写了什么字,只是早已被雨水晕成一团模模糊糊的泛黑的污痕,根本看不出曾经的样子。
“这……”
卫子安抓起鸡蛋仔仔细细去辨认,丝毫没有头绪,但他知道不妙,重新回想方才宋星摇的话,她说这鸡蛋意义特殊,说这鸡蛋既不酸也不苦……
她,她知道当时二兄就在附近!
卫子安看向手掌里的鸡蛋,又看向一脸迷惑的秦者华,胡乱搔搔头顶,懊恼地伏身在案上,指指自己,又指指秦者华,有气无力地说道:“搞不懂,真是搞不懂……者华,明日带上这鸡蛋,去我府邸找我二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