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金道通就去中山财经专科学校报了名，正好当晚就上第一课。
晚上，离上课还差十分钟，金道通就已坐在了教室，教室也爆满了，同学们大都与他年龄上下差不多，也有不少三四十岁甚至个别花白头发的，人声嘈杂，虽然两个吊扇很卖力气，也扇不开天气与人气加在一起的燥热。金道通没坐性，尤其是这么热的时候，他解开钮扣，拿起新发的教材不住地扇。
扇了一阵，便觉得背后有一股清凉，被他手中扇起的风带动着，回旋着，围绕着他的头颈，他的烦热稍减。他有些诧异地回头。
是一位雪肌冰肤的女孩坐在后面。
如雪的脸盘把精致的五官衬得格外鲜明，两条浑圆玉臂搭着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凝眸抿嘴，静静地看。她的漂亮还在其次，她的沉静，在满世界的炎热里守定的那一份清凉，才真是让金道通浑身秋爽。
金道通的眼光、呼吸和血液，都慢慢凝向这片清凉，在他的思想都快凝结之前，有一句话以百千公里的时速呼啸而过——那是白天袁雨潇问他的话“你有女朋友吗？”
他此刻突然有了答案——马上就会有了！
连袁雨潇这样的慢性子书生都有女友了，他为什么要落后于人呢？
金道通从来不是一个放弃机会的人，而且他是个十足的行动派，他的行动与心思几乎是同步的。
同学，晚上好，你在看什么书？
女孩无声微笑，把书的封面展示给他，书名《简爱》。
他不熟悉这书，仅知前几年有部同名电影，可是没看过，没法借题发挥。不过封面上“丁梦雅”三个娟秀的字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他问这是不是她的名字，她微笑点头，依然无声。他便问她是不是会计，她这回终于轻柔地发了声，说暂时还不是。并不待他回答，依旧低了眼看书。
他只需要提起话头，且不待她来问，跟着就告诉她自己也不是会计——不过，他洋洋自得地一个转折——我可以管会计！
哦，那你是老板。丁梦雅平静地抿嘴一笑，这回连眼睛都没离开书。金道通头一枪似乎哑了火。
我也不是老板——他再次故作惊人之语——我甚至可能管老板！
哦。她黛眉轻轻一挑，但眼睛还在书上。她真的是落地后静默的雪。
她还是没有发问的兴趣，他只好霸王硬上弓地自我招供，我是税务局的！
他声音很低，但语气中却不乏洋洋自得。
总算如他期待，她终于抬起眼来，正面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感觉她的眼有如宇宙中的黑洞，差点没把自己整个人吸了进去。
我还以为你是高中生呢。她表意不明地继续微笑。
金道通虽然才十九岁，但每次填各种表格时，年龄一栏都填了二十岁。一字头和二字头，在他看来几乎是质的区别，前者是乳臭未干的少年，后者是已经成人的青年。他觉得年轻就意味着稚嫩。今天这个女生一开口就说他像“高中生”，这让他觉得气势上略受了一挫。金道通对与人打交道占气势的上风是很敏感很看重的。
你在哪个局啊？她似乎能感觉出他的尴尬，颇为体贴地接了一下行将落空的话头，只是却再次低下眼去看书。显见得她的问题是出于礼貌而不是出于关注。
六分局，离这里不远。金道通感觉这个女生温婉的外表下，有着一种锐利和灵敏，或者说，一种老成。
哦！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你怎么会来上夜校呢？我们这里差不多都是个人自愿来的，你应该是这类专业学校毕业分配的，或者，至少接受了单位统一的正式的培训吧？她这会儿表情开始认真起来。
以前是受过培训，不过我个人希望学得更专业更精深一些。
她终于启唇一笑，不错，还是一个自强不息的好青年！她的牙如珠贝洁白而齐整。
有幸和你一样！他把谦逊和奉承一起打包送了回去。
我啊，我可比不得你是这一行的专家，我是一张白纸，以后希望得到你的指点。
金道通便觉得全身成了一个筛子，清风明月畅行无阻。指点不敢当，互相学习吧。
他还待说什么，铃声响了，老师走了进来，他只得转了身。
虽然对着黑板，依然觉得背靠了满堂春风。他这一晚听课，身向着前面，魂向着后面，很不搭配，所以老师讲出来的内容，也在他头脑中搭配得一塌糊涂。他还从未如此心神不宁地听过课。
老师宣布下课后，他急急地转脸朝向背后的春天。丁梦雅正轻轻起身收拾书本，他此时才看到她体态十分丰盈。
今天老师讲得不错，你觉得呢？她终于第一次主动说话。
他却不敢回答了，他这一晚都是心不在焉的。赶紧先打听她住的方向。
她住桂园路那边。金道通忙说是同一个方向，正好可以送她。
虽然他们的方向其实正好相反。
丁梦雅笑一笑，未置可否。收拾好，背起挎包又瞥他一眼，便往教室外走，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默许，趋步跟了她走。两人骑了车迎着晚风而行。
我现在其实还用不到会计知识，我只是为将来作准备的，我现在是管集贸市场，你知道吗，那些个集贸市场做生意的人啊不太好管……金道通依然不待她发问，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他的工作来。
她低了头骑车，静静地听。
正说到兴头上，她突然说已经到了，再见。他才发现不觉间已经快到了桂园路口。这路程实在是太短了，而他想说的话实在太长，这短短的路程容不下。
正好路边有夜宵摊，金道通想，序幕既然已经拉开，总得演出一两场才好。赶紧说请她吃宵夜。她谢绝了。金道通哪肯放手，挤兑她说，刚才还说要请我指点会计知识，现在陪我填填饿了的肚子还不行？她只好说，既然如此，那我来请老师的客吧。金道通说，下回你请，今天让我有一点男人的面子行不行！
她扑地一笑，他雄赳赳的样子毕竟掩不住大男孩的本色，话到这个份上，她只能支好单车，到摊上选了个座位坐了。她行动倒是干脆利落。
他刚刚坐下，丁梦雅突然向一个正路过的女孩打招呼。那女孩穿着杏黄连衣裙，削肩膀，细腰身，苗条轻盈。
这一位是我的夜校同学，这一位是我的邻居和最好的朋友。丁梦雅给双方做介绍。
我叫金道通，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你就叫她林黛玉吧！
金道通知道这是戏谑，可能不愿随便露朋友的真名，不过看连衣裙娇小柔弱的样子，仿佛真有一点黛玉之风，也笑了，真是有点像啊！
那当然啦，我是童叟无欺！丁梦雅说。
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位“林黛玉”笑着说。
金道通发出邀请，一边就把旁边空桌边的椅子拉一张过来，女孩啪地坐下来，那我就不客气啦。看起来她性格挺爽快。金道通看着她们两个，突然笑起来，你们两个人，一个苗条，一个丰满，还真有点像是林黛玉和薛宝钗啊！
你还晓得林黛玉和薛宝钗？我以为你只晓得屠宰税和集市交易税呢！丁梦雅笑道。
他听出这话中的揶揄，又有些尴尬。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是感觉在丁梦雅面前落了下风，他可不喜欢落下风。
看着“林黛玉”一脸的不解，丁梦雅笑着解释，哦，忘了告诉你，他是税务局的，跟我聊了一晚他的工作了！
哦，你也是税务局的啊，你们的工作一定蛮有意思的。
是的！这一句正好挠到金道通的痒处，我们的工作确实很有意思，不过也蛮辛苦的，每天很早就得进市场，不然……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丁梦雅笑着说，现在是八小时之外，能不能少说一点工作，多谈一点生活呢，我的金同学！
这直率的抢白又让金道通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他在纳税人那里的多般机变，到丁梦雅面前竟然毫无施展的余地。
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一样，都是丰富多彩的呢！这位“林黛玉”又一次给金道通解了围。
金道通不由得感激地看她一眼，因为生了好感，便觉得她越来越耐看，五官很清秀，虽然没有丁梦雅漂亮，但亲和力却远远胜过。
既然，你才提到《红楼梦》，我们就说说《红楼梦》怎么样？
颇解人意的“林黛玉”继续笑着牵引话题，想让金道通摆脱尴尬。
这个，我其实对《红楼梦》知道得不多……金道通连连摆手，这话题一走文学路线，可不是他擅长的了。不由得想到，如果袁雨潇跟着他来上夜校多好。
他急于转移话题，却一时竟不知下面的话头从哪里开始，现在说什么似乎都得小心丁梦雅的抢白，他可从来没像今晚这么被动过。
只好高声叫老板过来点菜。
点了几个菜后，金道通正打算问喝什么饮料，丁梦雅却爽快地点了啤酒，这让金道通好不惊讶，他还没喝过啤酒，丁梦雅笑说他应该学一学，金道通马上多点了一瓶。这时那两位开始叽叽喳喳说话，“林黛玉”说她刚刚在那边小摊上看到一款自动伞，广州货，挺漂亮，可惜穿着连衣裙，不方便带钱包，就没买，丁梦雅便问小摊在哪，“林黛玉”一指金道通背后，他转头便看到对面马路人行道上有一个小摊，摊上满满的是各种生活用品。他心中一动，摸了摸放着书本的皮包。那里面有一本税票，以及今天白天发的袖章——税务检查证！
金道通和袁雨潇一样，自从发了税票后就不离身，随时随地顺手牵羊地收些税，已属家常便饭。
此刻，他不仅有了近期养成的工作本能，更有一种渴望。一是想试用一下这个刚发的“税务检查证”红袖章，更重要的是，特别想在丁梦雅以及“林黛玉”面前表现一下。
这念头刚一闪过，他就已经站起身来，他从来就是行动派，笑着说失陪一下，转身便走，他当然知道收税钱必然会闹出动静，这么近的距离，她们两个不可能看不到。
那时候她俩会有什么样的目光和心理？是褒扬，还是佩服……或者，倾慕？
想及此，他却又生出一丝沮丧来——那个丁梦雅同学只怕不会符合他的期待，这一晚看过来，她对他说话其实一直没有什么积极的回应，开始以为是她性格文静，到后来的几句抢白，才让他感觉开始的那种“文静”，似乎只是一种礼貌的“冷淡”而已，倒是那几句直率的抢白，才透露出她对他的工作并不感兴趣的真实态度……
她对他工作没有兴趣，让他对她的好感大打折扣。
相反，倒是那个“林黛玉”，反而对他显出几分热情与兴趣，或者说，更善解人意，也许，他希望得到的反应，只能从“林黛玉”那里得到。这样也好，有“林黛玉”欣赏他，也足够了。在仰望别人和接受别人仰望之间，金道通喜欢后者。
丁梦雅本是他今晚的目标，可他此刻的情感的偏向却微微朝着那个意外邂逅的“林黛玉”了……
到那个小摊的距离也就一二十来米，他走得很从容，胡乱地转了许许多多与将要做的工作完全无关的念头。但一走到地摊前面，金道通立即进入工作状态。
摊主是一个戴着蛤蟆镜的青年，晚上戴着这个，当然只是一种时尚。
按部就班地先查执照，没有。然后亮明身份。对方竟然如他希望的那样，要求看他的证件。他掏出别针别好的袖章，这是他的检查证第一次亮相。
蛤蟆镜伸手便要抢过去细看，金道通微微一楞，这段时间以来，他碰到的生意人也数以百计了，提出要看证件的已属罕见，还要拿到自己手中去看，这是第一例了。此刻他头脑中居然一下闪过白股长的嘱咐，心中突然有些犹豫。但这只是一瞬的事，他气宇轩昂地把袖章递过去。蛤蟆镜接了，歪着头打量一番，果然便去掰那别针，这很正常，任何人看到袖章弄成这个怪样子，都会好奇。
金道通盯着他的手，身体纹丝不动。
蛤蟆镜打开折叠着的袖章，细细地看，看完了外面，又翻过去看里面。金道通莫名地有些紧张，工作以来，他见的各种场面也不少了，还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心理状态。
这里是六分局管辖的范围吗？蛤蟆镜终于指着袖章上的字说话了。这一问，倒让金道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家伙看半天，却只看到“六分局”的字样，没注意到那个“革命委员会”的印章，金道通心里说，就这种水平还来给我出难题。
管辖范围是对有证的正式户而言，对无证的非正式的流动的商贩，是不划定管辖范围的！金道通字正腔圆地回答。
蛤蟆镜哑口无言，正想把袖章递回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抢过了袖章。
这袖章给我们看看！
金道通往旁边定晴一看，蛤蟆镜身边站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其实一开始就站在这里了，金道通以为是顾客或者看客，他在收税的时候，旁边从来没缺过看客，所以他视若无睹。
两个都是中年人，抢袖章的人穿着白衬衣，另一个则穿圆领汗衫，从穿着看不出两人身份，但那个着汗衫的，手中却十分醒目地提着一根黑色的棒子。
这是金道通第一次看到电警棍。
但是他曾听人描述过电棒的样子，他反应灵敏的大脑，一刹那便认出了它，百忙中，他甚至带着一种新奇感又端祥了那棍子一眼。请问你们是什么人？他问，他直觉会有麻烦。
汗衫扬了一下手中的警棍，有点盛气凌人地说，治安联防队！
“好像联防队以前叫民兵指挥部吧，我童年时候，听比我大的年轻哥哥们说，进公安局都不怕，就怕民兵指挥部的，打人往死里打啊！”秦律师说。
“这个我亲眼见识过，我小时候住的小街里，常有些年轻哥哥们在街上弹玻璃球赌点小钱——那时候没什么娱乐活动，有一次三个民兵指挥部的来了，喊一声跪下，七八个年轻人硬没有敢反抗的，齐刷刷跪了一排，自己把口袋里的钱——大多是一些银毫子，都放到他们提的一个大竹篮里——连解下的皮带一起，平时那些年轻哥哥在我们面前是好威风的，可见了民兵指挥部的，像老鼠见了猫。”
“照这么说，金道通是凶多吉少啊。”
“大律师，我这说的是八十年代不是七十年代，是治安联防队不是民兵指挥部。”
秦律师笑着换了话题，“让我来猜一下，那位被丁梦雅称为‘林黛玉’的，大概是我们的女主角于晓鹭吧！”
“是的。”
“那么，我还可以猜远一点，丁梦雅大概就是叶阿姨的女儿？”
“是的。”
“我似乎还可以猜得更远一点……”
“你干律师有点错了行当，应该去写小说！”袁雨潇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