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闭环了又怎么样呢?最后都是一潭死水。”
“我身后哪管洪水滔天,我生前哪管死水一潭。”水果阿姨那种性格下人生过半者特有的直接第一次指向这个方向,“只要我能一直享受绝对权力,你们的死活,国家的死活关我屁事。为了坐稳位子时不时演点关心爱护你们的戏,好让你们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去当炮灰韭菜,已经是给足你们面子了。”
这副嘴脸不勾画则已,一勾画立时跃然于所有人眼前。权本位下的独裁者们谁的内心不是如此?专制下呻吟几千年的堡垒之民对这副画像的下意识感受早已深入骨髓,只是平时在这里没法点破这层窗户纸。
“哼,不过现在和古代也有点不一样。”企业主略带苦涩地笑道,“现在,外面文明的天亮了…”
这时两便衣中年轻的那位悄然退出人群向不远处的警车走去。
刚才警笛一响他就知道同事来要干什么: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任务——驱散这场街头讨论。他不想这样,可自己的职业又要求他必须这样,一时间陷入犹豫。这让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变得越来越重——原本听着这场讨论那块巨石的重量不知不觉轻了许多,甚至后来几乎已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重压、犹豫、大家说的那些话、之前耳麦里听到的来自监控室同事的对话…所有这些看似混乱地全都交织在一起,蓦地,一个决定油然自现,纠结瞬间被一扫而空。
按照纪律,在公众场合便衣是不能和制服警员接触的,但为了阻止同事,他已经顾不得了。
随着脚步一步步迈出,他可以感觉到心口的压迫感在不断变轻。
一年多之前,由于“传染病”,这座大都市被全面封控,作为警员,他也参与了相关任务。那晚有一户居民不愿离家去强制隔离,所谓“志愿者”于是报警,去处理的就是这位便衣和他的同伴。当时上级下了死命令,配套的宣传教育也让大家明白形势“严峻”,当时他也相信自己是在做利国利民的事,即便有时会用上强硬手段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大局”。因此当那户居民死活不开门时,他和同伴强行把门砸开。
“如果你拒绝被转运,将会受到治安处罚。处罚以后,要影响你的三代!”当时他只是例行公事向这个在他眼里既缺乏觉悟也拎不清的住户宣示政策,谁知对方在家门被砸开、外人闯入、即将被强制带离的情况下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回复道:“不好意思,我就是最后一代。”
之后,任务仍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住户被强制带走隔离。但他已不记得自己在听到那句话后做了什么。就感觉自己是一部机器,所有活动都会按预设程序自动进行,不需要大脑更不需要心灵参与。
虽然一开始并没什么异样,可几星期后,随着形势有所缓解,工作不再那么紧张,稍稍得闲可以每天回家睡觉的他却发现心上好像压了一块石头,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重,有时半夜把他压得喘不过气而惊醒。也是在一次次午夜梦回中他才看清那个回复他的男性居民和自己年纪相仿,差不多是同龄人…
某种无形而又不自觉的意识屏障让他无法去审视那块石头,只能被动承受它越来越沉的重量,或者遁入工作和杂事中暂且逃避。作为一个体制内人他不能去想对错,就算已经在那场“封控”中看到整个权力体制暴露出的超出任何语言所能描述的野蛮、愚蠢、颟顸以及民众发自骨子里的奴性、盲从、奸猾、愚懦;看到所谓“封控”不过是权力为彰显自己的所谓“优越性”而罔顾现实强行发动的一场人祸;看到绝对权力蠢出天际的自以为是,人间层面的为所欲为让它以为自己比天大,不但要掌控人还要掌控生老病死自然法则,不在现实社会中生活却替现实中人做出违背现实和基本生活规律的决定,最后结果完全是一笔烂账,只是利用自己掌控舆论的绝对话语权,把镜头只对准对它有利的部分才勉强裱糊出又一幅“胜利画卷”,堪堪遮住自己那张又一次被现实打肿的脸。至于那些因此而死、破产、失业的人们就和堡垒之国历史上无数同类一样从未进入历史的视野。如果说那场传染病刚开始时绝对权力采取的做法尽管很多瑕疵但尚属不得已下的情有可原,可到了后来则完全是人性弱点与蠢恶在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中被呈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即便看到,也会视而不见,更不会去想。作为一个堡垒之民,他和所有人一样最高真实就是自己的利益,任何会妨碍自己利益的想法、行为都会被意识自动屏蔽,“对错”就属此列。
可心上那块石头却怎么也搬不开,尤其每次穿上那身制服时更是无法自控地感到窒息。可这身制服又是自己的饭碗、待遇、保障…就因为这,他后来去做了便衣。可即便如此情况也没好多少,有时实在堵得慌,也只能不断告诉自己,上面也难,这么做自有不得已的道理,你只知道一点局部,上面才了解全局,都是为了国家…可这套说辞的效果,连聊胜于无都谈不上。
直到遇上这场街头讨论,他已经在石头的重压下煎熬了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