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五,下午照例的是政 治学习时间。四股的办公室分占了一楼二楼。集贸组只有四个人,平时在一楼的小办公室。个体组有十多个人,办公在二楼的大办公室。到政 治学习时间,全股人员自然都集中在了二楼大办公室。
金道通下午没来,也许医院的事还没有完。但是白股长到了,他得组织学习。他念了大约一个小时的各种文件之后,大家就慢慢开始自由讨论,说是讨论,其实就是聊天,个体股人多,到了这种集中的时候,聊天是特别的热烈,加上孟坚,刘国强等几个喜欢插科打诨的人一闹腾,大家嘻嘻哈哈,时间倒也快捷,差不多周二和周五的下午就是这样度过。
袁雨潇前一向在图书馆借了阿加莎的小说《哑证人》,这一向心不静,没看多少,正好趁这时间赶赶进度。自从前两年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阳光下的罪恶》陆续上映后,他就迷上了侦探小说。拿出书来,刚刚看了一页,钟股长提醒他政 治学习时间不要看无关的书籍。他只得收起书,口里却还是挣扎了一下说,大家聊的也与政 治学习无关。钟股长说一起聊天可以啊,不要搞个人主义嘛。
他没兴趣参与聊天,百无聊赖地地趴在办公桌上,便想着晚上如何安慰晓鹭,仔细想了一回,忽又觉得以晓鹭的性格,说不定还为得到解脱而轻松,那么,自己不过在以自己的心情在揣度晓鹭而已——细想来,谁更需要安慰还不一定……正胡思乱想着,一个脑袋从门口犹犹豫豫地伸进来,被他看到,是一个卖沙发的,他的货早几天扣在下面办公室了。
来得太及时了,现在正无聊,简直是来了解药。
真得谢谢金道通总把人约到周二周五下午。金道通常跟他私下发牢骚说,“那些报纸文件,我们都可以自己看,非得要坐在一起听股长来念什么呢,形式主义嘛!”他也深有同感地说,“这还是不关键,关键是念文件报纸什么的,也就是半个小时个把小时,剩下时间就是闲谈了……”
“就是啊,我真是不想和他们一起张家长李家短的,太浪费时间了!”
“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脱离群众……”
“什么叫脱离群众啊,你又没当领导!”金道通有时候一句话能把人噎个半死。
现在金道通没来,雨潇看看那边,刘书诚和个体组几个女同事说笑话正说得起劲,李卓则在旁边敲边鼓凑趣,雨潇望着李卓示意,李卓挥挥手让他去接待,他这才到白股长身边告诉他,外面有纳税人来找,得去处理一下。
你去吧。白股长说,又补上一句,你和金道通一到政 治学习就有人找!以后约别的时间!
他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想,这白股长真是眼里不揉沙子。
下得楼来,处理完事情,就坐在一楼小办公室拿出偷带下来的小说看,刚刚看得兴头上,传达室门口树上挂着的轨钢敲响了,这几天电铃坏了,上下班打铃就得王大伯手工操作了。
他已经谢绝了去晓鹭家吃饭,又不想回家来回折路,便顺路去“国菅粉店”吃粉。老板讨好地搭讪说好久不见他和女朋友一起来了,又说粉钱不用给了。他知道老板说的是晓鹭,有点佩服老板的记性,几年前的女生他也记得。他也不想多言,吃了粉,扔了钱便走。
晓鹭一家子正在吃晚饭。于母起身给他盛饭,他赶紧表示已经吃过。晓鹭见他来了,很快地就把碗扒拉干净,放了碗就拉着他往后面房里去。她家的房子前后两间。他关切地问她是否吃饱,于母端了茶过来,笑着说晓鹭饭量跟一只猫差不多,嘴又刁。他接了茶,道过谢,于母笑一笑,转身到外间,仿佛很自然地顺手就把门带上了。他急急地放下茶,过去把门拉开。
晓鹭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描了彩的五寸照片,这简直称得上奢华,以至于他拿出自己的黑白寸照时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沾了老大的便宜。她做个鬼脸,因为开着门,两个人的声音都不觉压得很低。
接过照片,一缕熟悉的桂花清香袭来。他一惊,这照片……你放在哪里的?
她的笑容倏忽消失,转了身对着窗外,半天,才轻声说,这照片先前送给我最好的朋友了,我从她那里要回来时,她骂我为了一个臭男人竟宁愿毁了友情……我跟她说会送她一张更漂亮的照片,她说,再送一百张也没用!也不听我解释,她就跑出去了……一夜不归家……她的声音哽咽了。
他呆了。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短暂的不知所措后,他终于理清了思路,先认了个错,然后要她把照片还给朋友,晓鹭这时体现出她的固执,死活不肯。他略一思忖,便告诉她,照片现在属于他,他便有权支配,他现在要把“他的”照片送给她的朋友,好不容易才说服她接了照片放回抽屉。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这时于母在外屋说,潇潇你坐,我和叔叔要出去有事,不陪你啦。
我们也要出去看电影……他也急忙大声宣布。
但回答他的是关门声,外屋寂无声响了。
他的心猛然擂得咚咚直响,他相信她听见了。
她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胳膊,他一回身,她就倚在了他胸前。他感到浑身僵硬冰冷,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她在他胸前浑身剧烈地抖动着,且又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该该……看电……影去了了……他的牙齿不停地敲打,一句话好半天也说不完整。
今天不看电影……她吻着他的脖子,边哭边说,还是不停地抖。
他把她按在椅子上,说,不不看……电影那……那我就……回……他实在没法把一句话说完整,牙齿嗒嗒嗒嗒地敲打到脑仁都在晃荡,他猛然跑到外间去,手扶着额,定了好一会神,然后对着里间说,不看电影,那……那我就……就回家去了……
他听到她的抽泣声低了一阵,然后突然喷发了两声,然后又慢慢低了下去。那……那我走了……他又说。这时,里间已悄无声息。他仿佛得到了默许一般,忙乱地扭开门锁,风一般旋出身去,又回身轻轻拉上门,侧耳倾听房间的动静。
房中依然悄无声息。他不确定她下一步会怎样,便低头站在门口等着,等着,一直等到楼梯间完全黑暗下去,暗到伸手不见五指。这才便慢慢转身,一级一级数着阶梯下楼去。
他觉得自己象路灯下的影子,空洞,飘忽,没有意识。
他不知如何到的家,进入到自己的房间后,他耐心等待自己恢复了日常的平静,才打开台灯,决定给晓鹭写第一封信,或者说,第一封属于自己的情书。
他平生写的第一封情书是代凌嘉民写的。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自己是事外之身,但秦晴的漂亮真切地打动他,但现在他为自己写第一封情书,却竟然找不到一点感觉。这封信写得极为艰难,反而远不似第一封为人代写的情书那么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花了一大段为自己今天的唐突表示歉意,又花了一大版回忆过去的好时光……自觉写得漫无边际离题万里。可一点题,就不知如何写了,千言万语,归总似乎只有一句,“等我二十年,一切都有了基础,能够真正地给你幸福后,我一定隆重地……”
写到这里,他停下来,咬着笔杆,犹豫许久,把信从头审视一遍,再到了这一句,觉得墨水渐渐有些浅了,便把钢笔蘸饱了纯蓝墨水,终于把这句话接下去——“隆重地娶你回家!”这个“娶”字,他仿佛用尽了千均的力。这时候真是有一种很庄严的感觉。因为这是一个决定两个人一生的承诺。
写完信,反复再看时,又觉得从蘸了墨水的那里,颜色陡然加深,不太自然。干脆从头重新誊抄了一遍。
起身伸一个懒腰,窗台上的米兰花香长驱直入,花香让他突然想起晓鹭那张照片上的幽香……
他刚嗅到那缕幽香之后,来不及细究,就陷于了紧张与慌乱之中。
现在于这更深夜静时,重新搜索记忆,他蓦然想起,确凿无疑,那幽香与那条捡到的绣着菊花的手帕上的清香完全相同!
或者说,他在叶阿姨家嗅到的也是一样!
稍微想了一下,头脑有些混乱,他开始放弃,因为叶阿姨几乎已成为他的心理障碍,况且,他选择的未来已经确定,不属于任何想象了。
次日,他与金道通跑完市场回分局,路过邮电局时,他停下来拿出信,忽然又有些犹豫,这毕竟是他平生第一封情书,而且是有着终身承诺的情书,他又有些想掏出信再检查一遍,像读书时每次交试卷那样反复检查,这似乎是他的一个强迫症。
给谁寄信啊?女朋友吗?金道通饶有兴趣地凑过来看他手上的信。他有些心虚地赶紧转身,极快地把信一下子塞进邮筒。
做贼心虚!金道通笑道。
他笑而不答,从现在起,他觉得生活有了新意义,充实而有方向感。有一个人在他身后等他,让他觉得进可追寻自我梦想,退可回守一个家园。
哎,你有女朋友吗?他突然问。
怎么想起问这个?我还没有女朋友。金道通看看他的表情,嗬,看来你真是给女朋友写信啊!
他笑着低头骑车,他竟然在恋爱这件事上走在了神一样的金道通前面。两种心理开始纠缠打斗。按父亲在他心中培植的观念,年纪轻轻没有一点工作或事业基础就粘上“女色”,这是很没出息的,但内心深处,却还是隐然有一种骄傲与优越感冒出来阻击这观念。
如果还有合适的漂亮妹子,不要忘记我啊。金道通笑道。
金道通这么一说,米兰的名字带着栀子花香就从他心中一冲面出,条件反射一般不假思索。
如果以小学同学身份去与她结识,然后介绍给金道通,倒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而且也可以“肥水不流外人田”。
满心的幸福感让他有了一种成人之美的施予冲动。
好的,我一定注意一下!他脱口而出。
金道通盯了他一眼,听这口气,看这表情,好像有候选人啊!
暂时……没有……他知道自己不善掩饰,特别金道通又是个人精。
按你这性格,你说没有,那是可能有,你说可能有,那是肯定有!金道通带着得意的表情,仿佛一只玩耍老鼠的猫。
那你平时八小时以后,做些什么?他干脆直接叉开话题。
金道通倒也没有追穷寇,知道他没有百分之一千的把握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就跟着他的话来了,我就是没做什么啊,蛮闲的,会会朋友,看看电视什么的,哎,你这么问,我还正好想跟你讲一件事,分局不远有个中山财经专科学校,有会计夜校班,我想去学,你也跟我一起报名吧。闲着也是闲着。有一个伴,比一个人学起来有劲头一些。
上夜校……这干什么啊?
干什么?这话问得真新鲜!我们干的这一行就是与财会密切相关的啊!如果不懂会计,不会查账,以后怎么办,你难道打算跑一辈子农贸市场?
一辈子?雨潇笑了,你想得可真远啊,一辈子还才开始呢!我别的事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一点,不会一辈子干这个。至于以后会干什么,反正由组织安排就是了,车到山前自有路,我们以前从没干过集贸税收,不也很快就能干得挺好么?
将来的事虽然谁也看不清,但我只相信一条,有准备总比没准备的好。我们现在单身一人,没什么牵挂,趁时间富余,赶紧学点东西,为以后作储备。没有业务水平,没有工作能力,以后会被人看不来,讲不起话的!
雨潇默然,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话,首先他必须充分理解“讲不起话”的意思,然后又要想象一下“讲不起话”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状,最后还得评估这种情状有怎样的严重性……在清理好这一堆乱絮之前,他先找一句现成话顶着,我们在财校培训时,不是已经学了会计课程么?
那仅仅是一种入门的,最基本的,综合性培训,速成扫盲式的,对于将来的运用肯定远远不够,这个学校是财经专科学校,时间安排又充裕,应该可以学得更专业更精深,每周也就上两晚课,这点时间没用来上课也是白白浪费了,你说呢?
唉,你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只是,我对会计这类东西真是没有一点兴趣,在财校呢,那是没办法,现在自由了,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说着,已经到了分局门口。
那好吧,金道通不再坚持劝说,我了解你性格,没有兴趣的事也是逼不来的,不过我还是多余地告诉你一句,我们这一世,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是得随着现实走的。
这话让雨潇心有所动,他低了头沉思,直到在办公室门口被白股长叫住,才醒了似的抬起头来。
白股长从他的沧桑的老皮包里掏出一个也是同样沧桑的红袖章来。
你们来了啊,你们天天跟我念叨税务检查证,今天发给你们!
两个人一听发检查证,刚刚要开口欢呼,看到这红袖章,欢呼都噎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的。
这是早几年的检查证,现在新的检查证还没有出来,你们又时常说有检查证感觉更有底气点,所以暂时拿这个出来,对付着用一下。白股长看着两个呆若木鸡的人笑了。
这红袖章旧而且脏,厚厚的两层,外层是红布,上有两排黄漆仿宋体字,上排是“C市财政税务六分局”,字较小,下排是“税务检查证”五个大字。里层是脏兮兮的白布,盖着一个“C市财政税务六分局革命委员会”的红印章,颜色黯淡。
两个人面面相觑。
是作废了的。我说了是暂时将就一下,新证也许很快就会下来,也许还得等很长一段时间,实在是说不准的,所以,这个玩意儿只能说聊胜于无了。用这个最好讲究一点方法,就不要把它戴出来了,这年月戴红袖章,不是假的也是假的了。尤其是里面这个印章不能被人看到。我想了一个办法……白股长把袖章细心地折了一下,把“税务检查证”五个字折在正面,其余全折到后面去,然后竟从老皮包里拿出了几个回形针,把折叠处牢牢别好,袖章便成为一个厚厚的只有“税务检查证”五个字的矩形红布块。
你们一般不要拿它出来。除非有人一定要看,才给他看看这个正面,能不用尽量不用,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