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苑瑶台路暗通。
皇州佳气正葱葱。
半天楼展朦胧月,
午夜笙歌淡荡风。
如流水,马游龙。
万家行乐醉醒中,
何须更待元宵到,
夜夜莲灯十里红。
历朝历代元宵放灯已成定制,朱元璋建都南京时,也订下了元宵燃灯的规矩。永乐迁都北京后,仍沿旧制,永乐七年时,朱棣命元宵节期间赐百官宵假,自正月初八上灯至十七落灯,共计十日。除近内臣侍、朝臣阁部正、外臣计吏之外,其余百官皆可入市与民同乐。
朱祁钰初登大宝,是以对元宵节非常重视,宫中放灯本是历朝定制,今年更是隆重。
上元之前,便在乾清宫前面的丹陛上树立七层牌坊,形同鳌山,在寿皇殿前搭建「方圆鳌山灯」,高达十三层,委派近侍上灯,钟鼓司负责作乐;内府提供库存蜡烛,内宫监预备奇花、火炮、巧线、盒子、烟火、火人、火马之类,至元夕燃灯放烟火。
鳌山满布球形花灯,四角出挑带华盖的彩灯,中央有券门,也悬灯。灯山应为四门,通往四方。鳌山上层有‘八仙庆寿’ 灯景。鳌山前景为杂技百戏,有顶竿献艺,锣鼓伴奏,又有‘钟馗嫁妹’戏文行进,鳌山右侧由小儿持蟾蜍灯与兔子灯,行进戏文中有挑灯、扛灯、擎灯者不计其数,名曰‘鳌山大会’。
上元最后一日,城中张灯,大内正门结彩为山楼影灯,起露台,宫门前戏文不绝,角色均披挂纸扎‘竹马灯’,前有‘月明和尚度柳翠’戏文;后有‘百蛮献宝‘另有‘白象灯’、‘人物灯’等和各式花灯,皇帝朱祁钰着淡赭皇袍,由樊瑾带着一群护卫和近臣内侍附后,亲临高台,以观灯火,与民同乐。
待朱祁钰在那黄色丝绸的幄帐下的宝座上坐定后,这才对身后手握剑柄,眉头紧锁的樊瑾道:“樊爱卿,今日万民同乐,难得的繁华盛景,爱卿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沉重,轻松些,来陪朕赏下灯罢。”
樊瑾忙躬身道:“谢陛下体恤,护卫陛下安危,乃是臣职责本分,不论何时,臣都不敢掉以轻心。”说完还是不动分毫,站立一旁。
朱祁钰笑笑,道:“这紫禁城是我大明子民万众一心,一刀一枪守下来的,朕这个皇帝也是午门泣血,百官相拥,给硬逼上来的,你说这天下谁会与朕过不去,谁会来为难朕呢?”
樊瑾面色不改,只道:“臣只管负责陛下安危,尽护卫之责,万不敢针砭时局,更不敢牵涉朝政,陛下问臣这个问题,臣也答不上来。”
朱祁钰见他俯首躬身,脸上略有愁闷,好似有着心事,随即又打趣道:“樊忠将军为我大明鞠躬尽瘁,尽心尽力,爱卿是他子侄,如今接他职位,怎地连他的性子也学了去?你接二连三为大明立下赫赫功劳,朕本想也如石亨、范广一般,封你一座城池,但念及皇后舍不得她师妹,又不忍你与樊夫人两地相隔,这才留你在朕身旁,但朕见你愁眉苦脸,好似不愿待在朕身边一般,怎么?朕这么做不合你心意?”
樊瑾那想朱祁钰这般为他作想,忙道:“陛下多虑了,臣原本从军入伍,只为保家卫国,守我大明天下,并无其他念想,至于所担何职,反倒未曾想过,陛下体恤臣,能处处为臣着想,反倒让臣更觉惭愧,臣心感激之余,实在有些诚惶诚恐。”
朱祁钰见他口中说着“感激”,但脸上却未见感激之色,不禁又问道:“是么?朕瞧你这几日一直眉头紧锁,连今日这满城花灯,都不能令你舒展眉眼,本还以为是朕留你在宫中,是委屈了爱卿,那既然不是此事,那爱卿每日郁郁寡欢,可是另有心事?”
樊瑾见朱祁钰不仅为人亲善和顺,还心思极细,这才抬手一躬,道:“陛下明察秋毫,臣也不敢欺瞒,只因臣师公离世,心中悲痛,这才黯然神伤,今日举国同欢,万民同庆,臣本不想扰了陛下看灯的心情,这才不愿回禀,还请陛下莫怪。”
朱祁钰一惊,道:“你师公,可是那位在紫荆关与路不平一争高下的莫老剑客?”
樊瑾道:“正是,他老人家本来年事已高,那日和路不平一战之后,受了内伤,就此身体大不如前,这段时日一直留在京中修养,同时指点臣的剑法,只怪臣太过愚钝,让他老人家耗费不少心力,损了元神,终是积劳成疾,在昨日时驾鹤西去了。”
朱祁钰闻言,叹息一声:“你铁剑门为我大明尽心尽力,栉风沐雨,前有樊忠将军赤胆忠心,后有莫老剑客侠肝义胆,我大明朝能有这等豪客义士,朕心甚慰,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爱卿忍痛节哀。”
说完见樊瑾悲伤之色弥漫眉宇,又道:“这样罢,既然爱卿心中悲痛,今日这灯想必是看不下去了,都说忠孝难两全,朕不是无情之人,今日便全你忠义孝心,朕许你回北望山,即刻启程,待处理好莫老英雄的后事,再回京续职,毕竟这大明朝万象更新,朕身边还没有信得过的亲信之人,待爱卿回京后,朕还有大事要托付爱卿。”
樊瑾那想朱祁钰不仅对他极为关照,还如此信得过他,心中感激之余,更有得遇明主之幸,忙领旨谢恩,叩谢而出,待他拜别朱祁钰,转身离去时,才见他坚毅的脸颊上,隐有泪光闪动。
却在此时。
永定门外的德胜街上,一道纤细身影脚步匆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不停,和街上观看花灯那些人的闲庭信步一对比,顿显得格格不入。
待那道身影停在‘明威将军’府的牌匾下时,这才停住脚步,来人正是来京城取父母灵位的凌如烟。
这凌府至百花宫大闹听香水榭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但待凌如烟推门而入,却发现堂内依然干净整洁,想必是小梅经常来打扫之故,看着厅内一桌一凳,一花一木,回想当时和蓉儿、冷凌秋在此之时的欢声笑语,恍如昨日。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凌如烟没有泪湿春衫袖,但心底还是生出一阵落寞,去年元夜时,几人乔装打扮去看花灯,虽不尽兴,但毕竟是和自己喜欢、在意的人一起,今年屋外的花灯更甚去年,但却没了自己喜欢的人在身旁。
屋后的青柏依旧翠绿,树下的那道矮墙是他失意时蜷缩的地方,那时冷凌秋心灰意冷,忧伤而消沉,是自己抱着酒坛陪了他一夜,两人相顾无言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冷凌秋的心痛,是因为自己在乎的人已经和别人情投意合,不过他的悲伤有自己看见,有自己陪伴,有自己去为他治愈。
可是自己呢?她的悲伤却没人能看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颓废憔悴,她的心也是一样的痛,有时候回想,如果当时那把飞刀被他接了下来,反过来扔向自己,她肯定也不会躲。
吴丹曾劝她说:他如此在意聂玲儿,是因为他本就是重情的人,他能对聂玲儿做到这个样子,那么有朝一日,他对你也能做到这个样子,甚至更甚,他会为你挡刀,他会为你抗命,他会为你不顾一切,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现在这个阶段,他还在你们中纠缠,他也是身不由己。
是啊,他身不由己,如果自己的师父是害死父母的仇人,自己在意的人却是仇人之后,在这样的关系中周旋,自己又该当如何?
凌如烟突然有些恍惚,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不知为何,今日一踏进这座老宅,便会不自觉的想起这些,想着这次进京的目的,她摇了摇头,用手拍了拍脑袋,快步朝后堂走去。
穿过雨楼,刚一进后堂,凌如烟不禁“咦”了一声,因为她从窗棂的缝隙中看到一丝光亮,看那光亮位置,应该是灵位前的烛台,飘飘忽忽,应是烛火,忙收敛心神,暗道:是谁来过这里?还在父母灵前上香?难道是小梅?或是蓉儿?还是冷凌秋?
她翻身上房,四下查探,并未发现异样,又朝周围扫了一眼,摒神四查,除了宅子外街道上的嘈杂,未闻一丝动静,确认这屋中并无人在后,这才下房推门而入。
只见灵前的纯铜四方鼎线香炉上,稳稳的插着三只细香,青烟萦绕,弥漫着整个后堂,两旁各一只摇曳的白烛,闪烁飘忽,正一滴一滴的顺着烛台流着蜡油,看那细香上的还未掉落的烟灰,可知来人逗留并不太久,却不知是何人。
凌如烟思索无果,便不再想,虽然心中诧异,但见堂前如故,并无挪动迹象,这下放下心来,转身从香案上也抽出三支香来,点燃后插在香炉之上,然后在灵前的蒲团上跪下,毕恭毕敬的拜了三拜,道:“爹爹、娘亲,孩儿不孝,虽手刃仇人,却仍不能让二老得以安宁,您们泉下有知,当能理解孩儿苦衷,今日惊扰爹爹娘亲,心中甚感不安,孩儿有愧。带二老离开此地,实属无奈之举,如今孩儿已寻得一更佳安息之所在,只是路途遥远,难免颠簸,还望爹娘体谅则个。”说完又在灵前磕了几个头,这才起身。
却不料起身时脚下一软,还没站起来,便又坐倒下去,凌如烟心道:定是这数日连续奔波,才导致人困脚乏,待和吴丹汇合后,须好生修整两日,也趁这两日,好好看看这紫禁城,看看这爹爹为之守护一生的大明朝。
若是他也在就好了,想起之前和他还有蓉儿在龙隐谷中时,他说:等此间事了,便做一个游方郎中游历天下,去看看塞北的风雪,去看看西疆的沙漠,去看看中原的奇景,去看看京城的繁华。
那时蓉儿还笑他:一个文弱书生样儿,功夫那么差,可能还没走多远,便被土匪强人劫了道,要游历天下,可能也只有乞讨着去了。
谁成想,如今他成了名动一时的年轻俊杰,武林中人给他薄面,朝廷中人对他礼赞有加,连皇帝都对他如此器重,此时的境遇已和之前被追着满江湖跑的那个小子天差地别,不知今日的他是否还记得当初的假想,他的心中对这个江湖是否早已有了变化?
想到此处,凌如烟心底突生出一种孤寂之感,之前是为了报仇,每日苦练鞭法,苦练飞刀之术,有坚定的目标,有无尽的动力,如今仇报了,心愿了了,心底却突然空了。
此前时,她怕杀了聂游尘之后,他会责怪自己,所以一直压抑着对他的喜欢,她怕这种喜欢一旦表现出来,会对他造成负担,虽然他们有指腹为婚之约,但那毕竟是父辈的约定。
现在大仇得报,没了目标和寄托,心底对他压抑着的情感就突然就爆发出来,导致她几乎每日都会想起他,特别是他到过的地方,坐过的石凳,走过的青石路,都仿佛有他的身影,没来由的,控也控制不住。
凌如烟暗叹一声,或许这就是对一个人的爱吧,自己忍着不去见他,乃是心中还有着一丝倔强,如果他不在意自己,不是发自心底的喜欢自己,去找他又有什么用?
她要的不是施舍,不是怜悯,不是他在失意时借以寄托情感的代替品,她不要做别人的影子,她要的是他发自心底的喜欢,是有着一瞬间的心动引出的丝丝缕缕的牵绊,她要的是他看向自己时,眼里闪烁着的那道光。
看着灵位前的细香已燃去大半,香尖散发的袅袅青烟将屋中变得影影绰绰,凌如烟突然苦笑一声,不知不觉中已在这里胡思乱想了这么久,只是奇怪为什么会在父母的灵前去想他?自己本不是为情能困的性子,莫非爱上一个人,连本性也变了么?我堂堂‘明威将军’之女,什么时候如此卑微过?
想到此处,这才翻身爬起,又对灵位一揖,这才将父母灵位双双取下,卷入包袱之中。
正要转身而出,突觉一丝气息隐于暗处,心中大吃一惊,方才自己神思恍惚,居然没发现有人已然悄悄靠近,也不知那人来了多久,藏于暗处是意欲何为?顿时娇喝一声:“何人鬼鬼祟祟,还不出来?”
来人被喝破行踪,也自不惧,从暗处缓步而来,纤腰束素,顾步生生,好是病体残躯,一步一步,脚下不带一丝风尘。
凌如烟看清来人,心中讶异更甚方才,只觉一股冷气直冲脊背,不知那道气是怒是悲,过得片刻,才道:“是你?”
来人冷笑一声:“不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