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宴会来者众多,主位是显朝帝后,客座上有各属国国君、王后、大臣和显朝重臣。
赫连与李沁喜到得算早,李沁喜因长公主身份独列一席,与赫连相连而坐。
赫连环顾四周,发现虞部可汗葛吉禄也已落座,不过,他似是孤身前来——嘉淑不在厅中。
赫连觉得有些奇怪:新皇继位后,给李沁喜和嘉淑都晋了长公主,今天这种场合,按理说嘉淑不应该也不可能不在,但眼前事实就是这么反常。
李沁喜也很快注意到这一点,她没有声张,打算等宴会开始,让李烨携天威问个明白。
对面那侧席位有不少地方还空着,她目光从空白处依次滑过,停留在自己案前地板的一片反光上。
“百海国王携王后到——”
“礼部侍郎王大人到——”
“摩罗王携王妃到——”
每有宾至,内官便高声唱名。
厅中人渐渐越来越多,对面传来不少动静。然而,未闻靖平侯府名号,李沁喜的目光不曾从地上那个光点挪开。
天色一分分暗沉下去,李沁喜心底温热的期待也一点点转凉。
她忍不住猜想,也许他压根就不在这里,也许他知道会遇上她,所以不愿前来。
这种猜测很快又被她的理智推翻:今夜诸王觐见,明日还要大祭宗庙,这么多要事,李烨不可能不命他随行。
可是,万一呢?
物是人非,李烨不想她们二人伤心,故意作此安排也不是说不通。
无论今夜是何结果,薛遣棠为何缘由不来,李沁喜都能理解,只是心中失落,难以消减。
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离薛遣棠最近的机会,她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奢望,只想远远再见他一眼,哪怕不说话,哪怕他不看她。
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看自己走后,当年全心全意牵挂之人过得如何。
好也好坏也罢,任何场面,都胜过杳无音讯的空白。
她已经在空白中猜想了数年,往后余生漫长,不知还有多少年黑暗寂寥煎熬,若一辈子都受这种折磨,未免太痛。
终于,“羽林中郎将薛大人、安国公府七公子到——”
李沁喜颤栗不已,冥冥之中似有感应,她心中确认,那就是他。
忐忑这么久怕他不来,但真等到他来,她还是乱了呼吸,彷徨失措。
来人脚步声渐近,不及思索,羽林中郎将已停步在她眼前。
看着那人衣袍的倒影,李沁喜大脑一片空白。
她一动不动听他入座的动静,应是就在她的对面。只需轻一抬眼,她便能再见到,薛遣棠在自己身边。
李沁喜生吞下一声哽咽。
七年的蹉跎与折磨实在太久太久,久到她竟不敢面对这个梦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淡忘情爱,久到她此刻才领悟,自己远比记忆中爱得更深。
此时此刻,看清自己只更加令她害怕,怕只有自己还在眷恋,而他早已将一切抛却走远。
如果那样,羞愤会使她即刻逼自己抛舍下对他的一切感情,甚至将她们过去的真实也一并抹除。
他一直是她心中最深刻最隐秘的依赖啊。
她接受不了他不再爱自己,纵然她清楚知道那是极平常又无可厚非的事情。
世上谁人乐尝一厢情愿之苦?
若记忆中的薛遣棠与眼前的羽林中郎将无法重叠,对李沁喜而言,比过去在奚赫遭受的任何痛苦,都来得更残忍。
可......即便那样,她也不愿掩耳盗铃,亦做不到不去为他今日成就而欣慰。
宴会宣告开始,她缓缓抬起眼眸,炽热的目光一寸寸往上。
越看他,越不能罢。
四目相接的瞬间,李沁喜一怔。
薛遣棠在对面不闪不避,凝凝望她,眸中含笑。
他的眼神明亮如旧,恍惚间,李沁喜还以为,彼此都还是十几岁,嬉笑流连在青云门外。
止不住的回忆如水泼出来——
幼年时在宫外初见他,她不慎从花坛跌落,他只是路过,跑过来想接住她,结果被她砸倒,十三岁的他痛得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她骇然,怕被埋怨,他便是用这种眼神安慰她,一句重话不曾说。
十七岁时她请旨出塞,对他闭门不见,后来在路上见了面,她怕他恨自己无情,几十里路沉默以对,他也是用这种眼神,对她说他理解她的决定,不论她做什么,他都接受。
在奚赫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沙漠里,飞沙弥漫,怎么走都望不见绿洲,濒死之际,他的眼神总会一闪而过,如甘霖般温润她干涸绝望的心,她便能从噩梦中醒来。
他那双眼,璨若星辰,皎如明月,不论梦里梦外,从不曾弃她而去。
李沁喜禁不住把脸别开,然而她的眼终究被他点亮了,在那眼底,有一丝极浅的泪光闪耀着。
她心内已是云朗天清,隔着乐舞,她慢慢悄悄看清薛遣棠的脸。
他面容依然俊美,只是晒黑了些,骨肉褪去了稚感,眉宇间透露出久经锤炼的坚毅和不容置疑的威仪,看上去干练又稳重,然而不说话的时候,自那眼神中又流露出温和的本性。
他的变与不变,都如她所愿,分毫不差,仿佛是她一路见证他如何走来,而那场分离并不存在。
人生幻然,光怪陆离,虚实难辨。李沁喜苦笑着一叹,仰头将杯中酒灌入咽喉。
酒已尽,她想把手放下,才发现衣袖被项圈勾住了。
她手腕已在腰间,硕大的宽袖却还卡在胸前,不上不下。
她赶紧把手腕重新举起来,装作抚摸项圈的样子,一面偷偷观察左右,一面试图解开丝线勾缠。
谁知几下努力都不见效,她只好加大力度,想硬把勾住的线扯开,不料衣袖的下垂摆动,又把酒杯给扇倒了。
酒杯咣一声不轻不重地磕在案上,薛遣棠在对面看着,险险“哎”出声,接着,他又看见李沁喜无奈地皱眉,飞快伸手把酒杯抓起来摆正,然后,她红着耳朵把衣袖和项圈分开,一番窘况总算结束。
从旁目睹这一系列情状,薛遣棠沉重的心忽地快活起来——她就是这样,既端庄,又粗心,状况频出,二十四岁了还殿前失仪。
和从前一模一样。
记得她小时候从花坛摔下来那次,是好不容易爬上去,还没站稳就扭头过来和李烨炫耀,结果脚下一滑踩空了。
那时他正好经过,余光里看见一个小姑娘手脚并用地在爬比她还高的花坛,心想“她不会掉下来吧”,就故意走慢了些想看看情况,没想到真如他所想那样,她摔了。
来不及多考虑,他就冲过去想接住她。
她是囫囵个儿地掉下来,把他砸得眼冒金星,好在她没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和李烨。
那时他只是觉得她是个勇敢又可爱的冒失小女孩。年少相伴,情愫渐生,都还是很后面的事情。
在那个午后,一切只是轻快明亮,无忧无虑。
薛遣棠颔首低笑,用一杯酒遏止自己再往下回忆,坐在他旁边的长孙谈不明就里,直愣愣地问:“哥哥笑什么?”
长孙谈想起方才余光中所见之事,附耳问:“你也发现刚才长公主袖子卡住了?”
他并不知道薛遣棠与李沁喜之间的事。他仔细想了想,方才除了长公主,应没什么别的事好笑了。
他这兄长一向不苟言笑,他实在好奇,眼下厅内气氛这么紧张,究竟是什么事让薛遣棠在暗流汹涌中如此眉目灿烂。
就拿方才卡袖子的长公主来说吧,她与夫君怀信王正向帝后敬酒,按照亲疏,下一个敬酒的就是虞部威利可汗,可威利可汗是独自前来,可敦嘉淑长公主并未在行宫现身。
这事可大可小,一个处理不好,后果会很严重。
果不其然,皇帝姐夫发话了:“威利可汗,朕记得特意与你说过想与嘉淑可敦叙话,怎么不见可敦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