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豆念书那么好，眼下就算是你再苦一点儿累一点儿，都不能让癞豆念书只念到半路上。”小米看着癞豆娘，“癞豆投胎投了个好娘，我娘要是能跟你一样，就算我不念书了，也要跟我娘一起供着我豆子哥念书。可我娘不顾我们姊妹几个了，撇下我们姊妹几个跟别人过日子去了。”
“这话也不该我说，你娘也真是太狠心了，当时咋的就能忍下心来了？再咋的，你们姊妹几个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当时她就不心疼？”癞豆娘很不能理解地摇着头说，“反正眼下要我撇下癞豆这孩子，我是打死都不会同意的。”
“她哪里会心疼啊，去人家帮别人家带孩子，这些年也没回来看看我们姊妹几个。”小米也摇了摇头，“在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姊妹几个。”
癞豆娘摇着头叹了口气。
“咱们不说她了。”小米苦笑了一下说，“眼下你就癞豆这么一个孩子，带起来也不是多费事，不管咋的，你都不能跟我娘那样。”
“眼下我就癞豆一个指望了，不管以后的日子再难，我都舍不得癞豆。”癞豆娘说，“今儿我筢子爷还跟我唠扯，说帮我找个能过来落户的老爷们儿，我没吐口，一来我怕没人愿意进我们那个家落户，二来就是有人愿意我也担心他不拿癞豆亲待。”
“我爹这样替你琢磨也对。”小米听了癞豆娘的货，琢磨了一下说，“你们那个家，你一个女人家挑起来也确实太难为了。要是真的有愿意来你们家落户的男人，找一个也是应当的。真有合适的，你也不用琢磨他是不是拿癞豆亲待，终归他是来咱们家落户，四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也都在看着他，咋的他也不能怠见癞豆，他也不敢怠见癞豆。”
“我倒没有琢磨这么多，就琢磨着我们那个家是那个样子，不会有谁愿意过来落户的。”癞豆娘眨了两下眼，琢磨着说，“另外我就琢磨着，就算有这么一个人，他会不会拿癞豆亲待？反正我就想，不管以后的日子咋的，我都不能让癞豆受啥子委屈。”
“是啊，这小路生落地之后我才真的知道，这当娘的心里，啥都比不了孩子，就连自己的命，也比不了孩子。”小米接过癞豆娘的话说，“有了小路生之后，我就更寻思不透我娘了，我都觉得我们姊妹几个是我娘拿破鞋底子跟货郎鼓换来的。”
癞豆娘一笑说：“你也真会寻思。”
“是呢。要不，她咋的那么不待见我们姊妹几个呢？”小米也是一笑。
“说不好你娘当时是啥心思。”癞豆娘摇了摇头说。
“不说我娘了，就说说我爹跟你说的这事儿，你得用心琢磨琢磨。”小米看着癞豆娘，“这事儿也不是小事儿，自己琢磨清楚了，省得以后自己抱怨自己。反正我是觉得我爹替你琢磨的有点儿说道儿。”
“我筢子爷还说他踅摸了一个人，说是人可靠，就是身子骨不灵便，还比我大几岁，怕他身子骨挑不起我们那个家。”癞豆娘看着小米说，“我筢子爷还说，那个人婶子你也熟悉。”
小米眉头一皱，琢磨了一阵儿，这个人该不会是蚂蚱大爷吧？
“筢子爷倒没有说是哪个村子里的人，他也就是这么一琢磨。”癞豆娘说。
“反正这事儿也不是着急的事儿，回头我问问我爹，这个人是哪个村子的，啥相貌，为人处事儿咋样儿，身子骨到底能行不能行，方方面面我都帮你问得明白了。”小米心里还是觉得牛二筢子为癞豆娘踅摸的是蚂蚱大爷，要真的是蚂蚱大爷的话，他那个身子骨还真替癞豆娘挑不起那个家，可蚂蚱大爷人实诚可靠。这事儿，还真是个麻烦事儿。
“还是别问了吧。”癞豆娘有些难为情地说，“这事儿咋的让人觉得张不开口呢？”
“这有啥张不开嘴的？”小米笑着说，“这个时候又不是以前，以前有守节的说法儿，眼下，眼下又没有这个规矩。”
“我是怕真有这样一个人，以后会拖累人家。”癞豆娘说，“我们那个家，担子不轻，要养着癞豆长大成人，还要伺候好两个老人，为两个老人养老送终。”
“你这是心眼儿太好琢磨得多了，只要人家愿意，你琢磨这些也就成了你心里的担子了。”小米说，“真有这么一个人，说不准很快就能把你们那个家持弄出光景儿来呢。”
癞豆娘难为情地一笑，说：“上哪儿能碰到这样的人啊。”
小米见癞豆娘这样一笑，心里马上就明白了，其实癞豆娘打心眼儿里也想找这样一个人帮着她持弄那个家，老话说，寡妇带娃，连滚带爬，她不光带着癞豆，上面还有两个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的老人，一个女人家上顾老下顾小，里里外外的，吃力受累自然就不用说了，还有一些一个女人抗不了的事儿也得咬牙扛着。真的能有这么一个人帮着她打理那个家，她的担子就轻快多了。
“不说这个了，这个时候我望秋小叔不在家，我也不去学堂见癞豆的老师了，等哪天得闲再去吧。”癞豆娘说。
“癞豆老师那里你早晚都要去一趟，必定人家心里记挂着癞豆，虽说这是他当老师的本分，那么多的孩子念书识字儿，他能心里能有操心着癞豆，那也是他对癞豆多操了一份心。”小米说，“人家能对癞豆多操一份心，咱们也得去说一声感谢的话。”
“我琢磨也是。”癞豆娘看着小米，点着头说。
“以后癞豆念书能念出来就好了。”小米看着癞豆娘，说：“癞豆以后能念书念出来，你受再多的委屈都值了。”
“那就看他的命了。”癞豆娘笑了一下说。
“就算是他有这个命，你不让他念书识字儿也白搭。”小米说，“当初你说不让癞豆念书识字儿，我觉得很可惜，瞅着癞豆机灵，虽说他不大讲话。要是不让他念书识字儿，就可惜他了。”小米说。
“也多亏你几次跟我说道了，要不是你说道，我真没打算让他念书识字儿，只想着他能在家里给我帮把手儿。虽说他现在年龄小，帮不上啥子大忙，拾个柴禾烧个锅也成。你跟我说道念书识字儿的好处，我也琢磨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依着你的说道让癞豆进了学堂。”癞豆娘笑着说，“也别说，打癞豆进了学堂之后，每天放学回来都会跟我说他今儿学了啥啥啥，哪个学生调皮捣蛋挨了老师的板子，哪个学生因为没有学会给老师在头皮上凿了两个毛栗子，他自己咋的又给老师表扬了。每次听他说这些，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好像自己回到了他这个年龄也进了学堂一样。”
看着癞豆娘打心眼儿里高兴的样子，小米也打心眼儿里高兴，她看着癞豆娘，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也觉得自己回到小时候念书识字儿的学堂了。”
“我是没进过学堂，这辈子也没有进学堂的命了。”癞豆娘很遗憾似的说。
“我这辈子就是念书识字儿三年的命。”小米笑着说，“就是那三年念的书识的字儿，也随着这些年淌的汗埋到土里去了。说起来是念过书识过字儿，跟瞪眼瞎儿没啥两样儿，除了还会写我们姊妹几个的名字之外，其它的字儿都不认识了，更不用说写了。”
“就这样也比我强多了。我是一个字儿也不认识，别看它写在纸上不大点儿，瞅着它心里干着急愣是拿它没办法。”癞豆娘笑着说，“前几天癞豆还说呢，说等我得闲了，他把他学的字儿都教我，我哪有得闲的空儿啊。”
“癞豆那孩子就是懂事儿。”小米听癞豆娘这么说，马上接过癞豆娘的话说，“以后说不准你真能享癞豆的大福呢。”
“以后只要他能有日子过，我啥子享福不享福的都成。”癞豆娘笑着说，“以后他能有日子过，我也算熬得值了。”
“反正我瞅着癞豆那孩子以后多少会有点儿出息。”小米笑着向癞豆娘说，“你用心瞅吧，你就会觉得癞豆跟别的孩子不大一样。”
癞豆娘一笑，说：“我倒没觉得癞豆跟别的孩子有啥不一样，除了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淘，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喜欢说话，别的地儿还真跟别的孩子没啥两样儿。”
“我就是看他不淘不爱说话，才觉得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不像有的孩子不淘不爱说话犯愣怔，你看他的眉头，时不时地就皱起来一会儿，那是他的小脑袋瓜子里在转悠他的想法儿。”小米说，“别看他年龄小，他有自己的心思。”
“他呀，有时候在我跟前话可多了，有些话我都不知道他在说啥子。”癞豆娘笑了笑。
“你是他娘，在你跟前话多也是该着的。平日里他不爱跟别人说话，憋在心里的话只有在你跟前说了。有些话你不知道他在说啥子，那是他自己小脑袋瓜子里转悠出来的自己的想法儿，你不知道也不算稀奇。”小米看着癞豆娘说。
两个人正说话间，牛二猛子脑袋瓜子一艮一艮地抽噎着进了院子，十分委屈地招呼了两声牛二筢子。
癞豆娘和小米都十分吃惊不解地盯着牛二猛子，是谁让牛二猛子受了这样的委屈？
“懵子，这是咋的了？”癞豆娘瞪着两眼看着牛二猛子。
“想跟牛大棒子干仗了。”牛二猛子仍旧哽咽着。
“啥？”癞豆娘两眼瞪得更大了。
小米听了牛二猛子的话，和癞豆娘一样两眼瞪得更大了。她瞅了瞅癞豆娘，心里谜一样的不能明白牛二猛子，牛大棒子春上就没了，这牛二猛子咋的了？是不是着魔了？咋的想着要跟牛大棒子干仗了？
“想牛大棒子了。”牛二猛子哽咽着说，“刚才眯会儿做了个梦，梦里又跟牛大棒子干仗了，醒来之后很想他。”
“你这个人啊……”癞豆娘听了牛二猛子的话，叹着气说，“真是个懵子。”
整个卧牛岗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知道，牛二猛子和牛大棒子打自小光屁股开始，两个人就像斗红了眼的公鸡一样，不能见面，见面就掐。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虽然说两个人不像小时候那样见面不由分说就掐，但两个人碰面只要几句话犯了呛，那就是扑扑腾腾一阵仗，不管谁被揍得鼻青眼肿，两个人不记仇。就这样两个人就像话匣子里讲的焦赞和孟良一样，谁也离不开谁。但他们两个又跟焦赞孟良不一样，焦赞孟良两个见面很少干仗，他们两个碰面十次几乎九次干仗，一次不干仗还是会互相推搡一阵子。干仗，几乎成了他们两个人碰面之后的一种交流方式。老少爷们儿们知道他们两个这样，有人闲得连蚂蚁上树都不愿看的时候，就会想法儿把牛二猛子和牛大棒子两个人喊道一起，在旁边瞅着他们两个人斗鸡似的干仗。自打牛大棒子没了之后，几个闲得蛋疼就想看牛大棒子和牛二猛子干仗的老少爷们儿有时候也会觉得空落，巴望着牛大棒子能还阳活过来。但是，总归是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空落自然也就空落了。今儿牛二猛子这样很委屈似的想起了牛大棒子，这样是他们两个人之间这么些年干仗干出了情分，没有牛大棒子干仗了，他牛二猛子似乎觉得日子不是那么随心了，好像缺了一种很让他不踏实的滋味儿。
小米瞅着牛二猛子，心里酸酸的有些不是滋味儿。听老少爷们儿们说，虽然牛大棒子和牛二猛子这两个都懵的家伙就连牛大锤也不服气，但他们两个很奇怪，很听牛二筢子的话，很多时候两个人干仗之后会找牛二筢子评理儿，尽管他们两个每次干仗没有啥子理由，但他们两个还是会找牛二筢子给说个公道。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牛二筢子也说不出到底谁是谁非，但每次他们两个找到牛二筢子之后，牛二筢子能把他们两个说得服服帖帖，并要他们两个以后不能再干仗了。他们两个在牛二筢子面前答应得铛铛响，可是，转过身儿马上就会忘了他们的答应，仍旧会见面就掐上一顿仗。
“当时我就该跟牛大棒子一起整死牛斜眼儿他们爷儿俩，那样，我就能跟牛大棒子一起到地底下了，在地底下我们俩还能干仗。”牛二猛子用袖子膏了一下哽咽出的鼻涕眼泪，人就很委屈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牛二猛子的这句话让癞豆娘和小米都懵了，她们两个人互相看了看，然后两个人瞅着牛二猛子看了老半天。
“你这是说的懵话啊！”癞豆娘瞅了一阵牛二猛子，向牛二猛子说。
“是懵话。”小米接过癞豆娘的话向牛二猛子说，“牛大棒子那是血冲脑火上头了，整个人没了心肺，做出那样的事儿来。你这个时候也是血冲脑火上头，把你给弄糊涂了，要不，你咋的能会有这样不着边际的想法儿？咋的能会说这样四六不分的胡话？”
“我就是想他牛大棒子了。”牛二猛子依旧很委屈。
“老少爷们儿们都想他牛大棒子，虽说他牛大棒子人有点儿心里不透溜，可他人实诚没心眼儿，就是他跟老少爷们儿中间谁犯了矫情，他那个迂调的驴脾气不记仇，事儿过了就跟没有那回事儿一样，谁有个啥子需要帮忙的，只要招喝一声，他就咧着嘴巴乐呵得屁颠屁颠地过去帮忙了。”癞豆娘瞅着牛二猛子说，“老少爷们儿们想他，也没有谁像你这样有不着边际的想法儿。你呀，我看你真是懵了，难怪老少爷们儿们说你不能着急，一着急就懵圈。我看你今儿懵圈懵得还不轻，都有点儿不着调了。”
“其实，我爹也经常想牛大棒子，虽说他们两个不是一个娘生的，必定他们两个是吃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这份儿情分不比亲兄弟差到哪儿去。”小米看着牛二猛子，晃着怀里的孩子说，“很多时候我爹说到牛大棒子，就会摇着头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说牛大棒子心思不会拐弯儿，棒槌似的不透气儿。要是牛大棒子有一点儿心思，也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儿，把自己的命也给赔了进去。我看得出，我爹想到牛大棒子也心疼。心疼归心疼，必定牛一大棒子已经没了，咱们活着的人总归还要过日子，不能因为想他牛大棒子就不把日子当日子过了。今儿你这样的心思，让人听了也为你担心，担心你那天也跟他牛大棒子似的血冲脑火上头就做出啥子傻事儿来。”
牛二猛子听了癞豆娘和小米的话，又用袖子膏了一下鼻涕眼泪，抬起头看了看癞豆娘和小米，脑袋瓜子崛艮了两下，说：“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想他牛大棒子。”
“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你要是真想跟牛大棒子干仗，就把这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当成牛大棒子，你抱着那棵老枣树跟它摔上两仗。听说牛大棒子小时候习惯拉屎之后，撅着腚在那棵老枣树上膏腚，你就把它当成牛大棒子。”癞豆娘看着牛二猛子说，“你要是把那棵老枣树摔倒了，今儿你就赢了牛大棒子。”
牛二猛子听了癞豆娘的话，回头瞅了瞅院子西南角的那棵老枣树，然后就奔着那棵老枣树跑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