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晚上,大洼村接到乡里的通知,要求组织群众集中收看宁阳电视台的国庆特别节目:姚飞黑恶案件新闻发布会。
晚间新闻过后,包楚剑首先通报了姚飞黑恶团伙侦办的最新进展,同时敦促其骨干成员郝荫尽快投案自首,呼吁人民群众积极提供线索,为彻底肃清姚飞黑恶余毒而共同努力。
石飞尽量装出一副神情凝重的样子,正襟危坐在发布会最显眼的位置。在包楚剑通报完情况后,石飞用掺杂着宁阳口音的普通话发表了义正词严的电视讲话。
“……宁阳的广大人民,眼睛是雪亮的!任何妖魔鬼怪都会在人民群众的照妖镜中现出原形!常言道: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姚飞黑恶团伙覆灭的事实再次证明,偏离正道必无善果!在此奉劝那些企图挑战法律底线、置党纪法规于无物的人,要认清形势悬崖勒马,不要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悔悟……”
大洼村群众服务中心大厅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满了一屋,他们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安静地听着石飞激昂的讲话。两个小时的新闻发布会,他们就这么站着看完,而就在主持人宣布发布会结束的那一瞬,人们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鞭炮声、腰鼓声、喊叫声沸腾了整个山村。
冠月娥和几个村干部站在村部门前的台阶上,像欣赏一部大片一样,看着村民们在广场上尽情释放,共同感受拔除姚飞黑恶毒瘤所激发出的亢奋。
五爷柱着根竹棍、左手叉着受了伤的腰,像座雕像似地倚在甬道旁的立柱上,那张沧桑的脸,被明明暗暗的烟花映得古铜一般。
村医老胡凑过来,似是提醒地说:“冠主任,权局长的追悼会明天上午开哩。”
“是的,胡医生。”
“那……”老胡试探着问,“村委会要去送个花圈吧?”
“那是肯定的了,我们必须去送权局长最后一程!”
“我也想去送送权局长,能去不?”
冠月娥点头道:“当然能哪!不光你可以去,我们大洼村所有的村民,只要有这个心,都可以去!”扭头对身边的曙光说,“曙光,明天记到带上伍奶,……她今天都找我三回了,说一定要带孙女儿去给权局长磕头!”
曙光说:“岂止是伍奶呢?权局长包的几户贫困户都哭着来找过,说无论如何都要去看权局长最后一眼!银莲婶瘫在床上天天哭,人都哭病了!”
冠月娥红着眼圈说:“让她们哭吧,哭是她们对权局长最好的悼念……”
“那……我去张罗一下,做好明天的准备工作。”
“嗯,去吧。”看着曙光的背影,冠月娥突然又叫住他,“曙光,等等!”
曙光回身问:“冠主任,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权局长送你那支唢呐……你练了没?”
“练了啊,天天都在吹呢……怎么啦?”
“明天带上它,给权局长最后吹一次……”
曙光频频点头:“好好好!我就给权局长吹……他用《好日子》改编的《大洼夯歌》吧!”
“唉……好日子……”冠月娥仰头看着天空交互璀璨的烟花,不无伤感地说,“……我们的日子是好起来了,可权局长……却离我们而去了……”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石飞亲切地揽着包楚剑的肩膀:“行啊包局长,高手就是高手,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啊!不仅拔了姚飞这颗黑恶团伙的毒瘤,还一举破获了困扰宁阳县委十多年的梅明悬案!”
包楚剑敷衍道:“这都是县委领导有方,不是我包楚剑个人的能耐。”
石飞拽起包楚剑的胳膊,不无兴奋地说:“走,一别十几年,我们去杨兔子那儿吃吃烤兔、叙叙旧,也算是同喝一回庆功酒了!”
包楚剑挂念着杜康的病情,哪有心思跟石飞去“庆功”。发布会之前,鲁芒打来电话,说杜康的手心、脚心冰凉得厉害,而且一直冒着冷汗,医生说是身体虚弱的原因,但他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很担心。正搜肠刮肚想着拒绝的理由时,鲁芒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鲁芒的声音很大很急切,说杜康突然又不明原因的发起了高烧,情况很不妙,医院通知让转到省城医院去,转不转院他作不了主,让包楚剑快想办法。
包楚剑吃惊地问:“怎么搞的?不是说脱离危险了吗?”
鲁芒说:“县医院本来就医技不济,光想着法子榨病人的钱,护理没跟上来,肯定是被他们忽视了才导致伤口感染。杜康的身体一冷一热的肯定不是好事,请包局长快拿主意吧!”
杜康?石飞的心陡地一缩,这个让他终日惶惶的杜康,竟然真的被包楚剑藏起来了!从包楚剑和鲁芒的对话中可以判断,杜康是出了大问题,而且是生死边缘的大问题!也就是说,苟二失手了,没能像十年前杀梅明那样干净利落!用习惯思维分析,自己能这么太太平平地站在包楚剑的面前,说明杜康失去意识的可能性大,而苟二肯定是畏罪潜逃了。不然,包楚剑就不会刻意封锁杜康在医院的消息,说明他还在等,还在等着自己这只螳螂现身。想到此,石飞的内心倒坦然了许多。杜康这个目标的出现,对于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是佛祖给他指明了方向,让他的计划不再盲目!
石飞貌似吃惊地问:“杜康出事了?”因为包楚剑的电话跟按了免提似的,如果装聋反倒让他生疑,“两节期间他还被派往省城执行蹲守任务的,这才几天?到底怎么回事呀?”
包楚剑当着石飞的面接电话其实是用了心的。到目前为止,杜康那张纸条的谜底看似还没有揭开,但答案其实已经有了,他觉得再要刻意隐瞒杜康在医院的消息,反而会让石飞起疑心,不如借此测试一下他的反应。
“被人砍杀。我们发现他的时候,血都快流干了,若不是抢救及时,命都保不住!”
石飞没有丝毫的诧异之态,这让包楚剑有点失望,他显然低估了石飞的应变能力。
“被人砍杀?他一个警察被人砍杀?简直是无法无天!”咬牙切齿谴责过后,关切地问,“出这么大事怎么没见通报?凶手归案了没?”
包楚剑说:“因为案情未明,起因为何、凶手是谁无法判定,所以就不便通报。”
石飞又问:“杜康转院……是伤情严重了吗?”
“是啊,很不乐观!……石常委,这烤兔是吃不成了,改天吧,我得赶去医院安排杜康转院的事情!”
“事不宜迟,走……”石飞拽起包楚剑的胳膊,“我陪你一起去医院,作为分管政法的县领导,我为出现此类事件感到痛心,要向杜康同志当面致歉!”
包楚剑劝道:“石常委,这几天你为嫂夫人的事也劳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再说杜康现在意识全无,你向他致歉也等同枉然。”
石飞很急迫地说:“楚剑同志,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给杜康同志争取救治时间刻不容缓!”说完,径直向敞开车门的警车走去。
包楚剑略一沉吟,跟着石飞一前一后上了车……
在三楼那间特殊的病房内,警员小罗双膝跪在病床前,不停地蘸水,湿润杜康那烧起了泡的嘴唇。虎子一边用酒精擦着杜康的脚心,一边焦急地望向墙上的挂钟。同样焦急的鲁芒终于忍不住了,毛焦火辣地出了病房,冲值班的何医生发起了火:“救护车是怎么回事呀?啊?这都过去两个小时了!”
何医生耐心地说:“在省城回来的路上,莫急,再等等吧。”
鲁芒吼道:“等等等等等!你就只会说个‘等’字?!”
何医生用指头戳着胸,委屈地说:“鲁科长,我这也着急啊!可医院就这么一台救护车,除了等还能有什么法子嘛。”
鲁芒完全听不进何医生的解释,吼声更大更放肆:“我看你们这医院就两刷子:感冒打个针、皮破上点药!救护车这么基础的保障你们都不添,净想着把小病整大,把大病整没!人道主义在你们这儿就是一句口号!”
何医生很有涵养,对鲁芒的污辱并没有表现出合理的愤怒,完全一副理解的样子。
包楚剑和石飞一出电梯,就看到鲁芒在走道里情绪激动地上蹿下跳,便紧走几步,近前制止道:“哎哎,你这干什么呀?不像话!”
鲁芒指着何医生吼道:“不像话的是他们!”
“鲁科长是急的。”虎子过来解释道,“都等两个多小时了,救护车还调不来。”
听说是为救护车的事,包楚剑便拍着鲁芒的肩膀劝道:“算了算了,你跟医生急有什么用?他又不能变台车子出来。”
“哼,什么狗屁医院!”鲁芒依旧愤愤不平,阴着脸一屁股坐到垃圾桶旁边的长条椅上。
包楚剑回身问虎子:“情况怎么样?烧退了没有?”
虎子忧虑地说:“医生用了很多办法,包括本地的一些土方子,但烧还是没能退下来。”
石飞径直进了病房,看到杜康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内心的紧张得以松驰下来。心想,既然本地的专家都束手无策,转到省城也未见得能遇上个起死回生的华佗。
随后进来的包楚剑摸着杜康的额头,不安地问虎子:“这烧什么时候开始发的?”
虎子说:“晚饭的时候,我听到杜康口里喃喃直语,一摸手心发烫,何医生进来一看不敢作主,把他们医院的蒋院长,还有感染科的主任叫来会诊,那主任说,从没见过这大冷大热的症状,便建议往省城转。”
石飞说:“往省城转倒不难,问题是,杜康这情况,转了有用吗?”
虎子阴着脸问:“你怎么知道转了没用?”
“哎,虎子……”包楚剑知道虎子不认识石飞,介绍道,“这是县委的石常委。”接着问何医生,“医生,特警车送病人行不行?”
何医生点头道:“当然行,无非就是条件差一点。”
“那好!”包楚剑连忙拿出手机,“我给特警队打电话,让……”
正拨着号的时候,护士长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快……快……救护车回来了!快……”
何医生指挥护士们忙碌着,几个男护工推着轮车,小心翼翼地把杜康抬上车后,急急出了病房。
医院门口的廊道里,杜康被转到闪着顶灯的救护车上。
包楚剑喊过鲁芒:“通知杜康的爱人没有?”
“他爱人……”鲁芒挠了挠头,“在跟他闹离婚,几个月没在一起住了。再说杜康出事一直就保着密,也不便通知。”
“哦……”包楚剑顿了一下,叮嘱鲁芒,“这么个情况的话,你就多上点心了,把虎子带上,他做事比较灵光。”
鲁芒点头应着,招呼虎子急急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发出揪心的笛音驶出医院大门后,很快汇入繁华的车流之中。
正思谋怎么跟石飞分手时,石飞却问起话来:“包局长,你分析,这个想杀杜康的人,到底是何目的呢?”
“我也想不明白哪。”包楚剑摇了摇头,敷衍道,“……这个人为什么杀杜康,只能等杜康醒过来才能有答案!”
“猖狂至极!”石飞表现得十分震怒,语气严厉地说,“等抓住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凶徒,一定要严办、重办!不能任由这些牛鬼蛇神兴风作浪、挑战法治的底线!”
包楚剑清楚石飞心里的鬼把戏,只是顺着他的话敷衍着回应了几句,然后嘱咐司机先送石飞回家,自己则借故独自离开了……
石飞先回了趟在浑河附近的家。妻子去省城给儿子陪读后,这里几乎就空着,石飞也极少回来,房子疏于打理,灰尘累累、霉味熏鼻。
拿了几样手头用的物品后,石飞让司机送他回了县委客室,这里的吃喝拉撒都有人管,什么都不用操心。关健的是,他急于要为自己做一个无声的宣传。
晚上在电视台一露面,可以击溃很多谣言不说,还能给那些企图搞垮自己的人发出一个强烈信号:他石飞还是宁阳县的县委常委,依旧也还是执掌宁阳政法权柄的老大!
在房间里呆了大约半个小时,石飞反剪着手出了屋子。在一楼的大厅里,跟值班的几个工作人员说了几句笑话后,神态安然地步出了客室大厅。
在大厅门口,石飞仰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怡然自得地哼起了宁阳小调。走过人行桥时,还认真地伏在栏杆上,用手机拍摄倒映着星空的湖面。之后又去政府大院内闲庭信步,跟那些值夜班的保安、清洁工亲切地打着招呼,还特意去内部的小卖部买了盒汉烟,就着柔和的路灯光、叼着烟卷在品字楼之间的之字形小道上转了几个圈后,这才进了办公室所在的二号楼。
坐在宽大的、摆着红色保密电话的办公桌前,石飞微闭着眼睛假寐着,想着戏剧性的经历、想着孙大仙的诡谲之言,内心涌动“吉人天相”的庇佑感。现在,那些自己吓唬自己的假设、分析都俱往矣,光明的前景、通达的仕途绚烂如旧!
默默盘点自己一番后,石飞主动给李丹打了个电话,李丹在听了他那个“媳妇中了邪”的理由后,也就没再批评他。先是对他媳妇“嘴歪、脚抽筋”关心了一番,然后就晚上的新闻发布会说了几点意见,要求在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基础上,要持续发力,再上措施、再加力度,为宁阳经济的发展创造良好的环境。
一如既往的平静,让石飞说不出的兴奋!现在看来,米祖略和郝功还没有完全危及到自己,而杜康那个样子,即便能醒过来也不见得能恢复正常。至于那个下落不明的苟二,自己根本就不用担心,因为米祖略反复跟他交待,他给苟二下的所有的指令都是单一的,苟二根本就不知道,在事件的背后有石飞他这么个人的存在。
石飞点燃一支烟,悠闲地吸着,仰在椅子上大口地吐着烟圈。
既然是王者归来,意味着资源还没有流失、还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而他现在急需要做的,就是利用好手中的资源,搞清米祖略的情况。石飞清楚,人都会有极限,一旦超越极限就会“门户大开”、覆水难收,他必须赶在米祖略精神崩溃之前,将所有的可能打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