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药!”
百里仁一摔药碗,在青石圆桌上磕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抬头瞟了眼空中的弦月,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你是看这月亮像那把剜了你肉的匕首,在这望月怀念吗!”
“先生……”
卫子湛正看着天空暗忖近来的异动,又是在卫子安府邸,环境熟悉,没有多加设防来人,被身后忽如其来的骂声吓得一惊。
他忙坐正身子,端起碗喝掉里面盛着的药汁。
拭拭嘴角,微颔了首,“多谢先生近日照拂,子湛感激不尽!”
“哼!”百里仁看他喝得爽快,也不见剩了药汤,还算满意,语气缓和不少,“感激,感激就让自己少受些伤!一个个的,不是插心就是剜肉,我看你们是嫌老夫太逍遥了!”
卫子湛的眸中有一瞬的黯然,起了身让座,却被百里仁打断,“不要搞这套!你自己好好坐着!”
他转到石桌另一侧,坐在卫子湛对面,瞪着眼睛盯了半晌,泄口气,露出疼爱关护的神情来,“子湛……你们这群年轻人,要做什么事,要爱什么人,你们自己折腾,可总不该伤了自己的身体才是!你别忘了你现在的情况,以后碰见这样的意外,不要再疏忽大意了!”
“是。”
卫子湛谦顺地一点头,“子湛记得了。”
“嗯——”
百里仁喘了口粗气,他哪里相信卫子湛的话,他们这些孩子,一个个主意都正得不得了,尤其他们双生二子,自小受着嬴王最严苛的教导,本事高,心思又重,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大事小事都揽在自己肩上亲力亲为。而这次子因生母缘故,性子冷硬寡言,极少吐露心声、对外人示弱,可偏偏内心最是柔软存善。
百里仁也明白,他不过搪塞自己罢了,若真到了什么紧要关头,他必又不会在乎自己的性命了。
他揉了揉下巴上的短须,懒得戳穿卫子湛,干咳了声,“那什么,老夫想问问,沈家那小子和慈儿如何了?”
卫子湛偷偷一笑,“先生放心,阿鹤向来爱重阮慈,不敢对她不好!”
“我当然知道他不敢!”
百里仁一提声,像个护雏的老母鸡一般,想起来自己的义女被沈鹤拐跑到鬼方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敢对慈儿不好,老夫那一百零八根针就不必藏在匣子里落灰了!”
他一顿,鼻中喷出两团火气,“他们两个还安全吗!那小子,我看着他平日里最是不着调,在那边可还应付得来?”
一叠声畅快的大笑从小院拐角外传来,卫子湛搔搔眉心,也不回头,只抬高音量打招呼。
“子安,你来了。”
“来了,不来怎么能听见我们百里神医居然关心起阿鹤了呢!”
卫子安拎着两坛酒大步走入月亮拱,眼尾眉梢的笑意仍未消散,对着百里仁颔首致意:“百里神医,子安来了!”
说罢凑近他,故意看他佯怒的表情,笑得更重,啧啧称奇道:“可是少见少见啊!阿鹤那厮若知道有朝一日能得神医关爱,想必脸都要笑烂了!”
沈鹤与阮慈自幼青梅竹马,阮慈清冷出尘,沈鹤却偏偏最是意气风发、行事不羁。
每次假意受伤缠着阮慈为他治疗,又是装疼又是怕血,竭尽所能卖惨扮弱,阮慈一直不为所动,倒是看得百里仁怒不可遏,今天轰跑沈鹤,第二天又来,脸皮之厚堪比城墙。
百里仁虽明白沈鹤心意,可世上哪有岳丈看未来的子婿顺眼的,尤其看他混不吝的模样更是来气,每次碰见沈鹤自是各种冷言相对,不闻半分慈和。
当下偷偷听见百里仁关心沈鹤,卫子安酒坛一撂,嗤嗤闷笑不停,不住念叨:“我、我要……要传信给阿鹤……哈哈哈哈……让他知道这个好消息也开心开心!”
百里仁被他笑得心里烦躁,瞥见桌面上他带来的酒坛,正愁没理由吼他。
“谁让你拿酒来的!”他指着坛子教训卫子安,“你二兄伤势方好,你就敢给他喝酒!你是不是皮子也痒了!”
卫子安立马缩起脖子不敢吭声。
他往日同沈鹤两人形影不离,每次沈鹤挨百里仁训,他都要陪着吃瓜捞,潜移默化的也畏惧百里仁发火,被他一吼,哪敢再多说一句话,只好眨眨眼向他二兄求助。
卫子湛津津有味地支着头看热闹,本不想理会他弟弟的眼神,又见他实在可怜,不慌不忙地从袖里捻出几粒种子,出言解释。
“先生误会子安了!”他摊开手心端起来,“是我要他带酒给我,不是为了饮酒,是它们——”
卫子湛掂了掂手心,几粒种子一蹦一跳,“我要泡这些粮种。”
“是啊、是啊!”卫子安跟着附和,“神医!你误会我了!”
“请先生放心,阿鹤定会照顾好阮慈。他看似放浪形骸,实则心细如发,眼下潜伏在外还算游刃有余,两人尚无危险。”
卫子湛微微垂眸,神色格外郑重,“倘若日后形势变动,我定想方设法接阮慈回嬴,不负先生嘱托!”
“哼!”
百里仁抄起药碗,奔着院外走去,大声呼喝,“还有沈鹤,让那小子也给我平安回来!”
听百里仁大步流星的走远,卫子安松口气,矮身坐到石凳上埋怨开,“我真是……一面要为着阿鹤挨训,一面要为着二兄你挨训!何时能出来个冤大头,让我也训一训才好!”
“怎么?”卫子湛忍俊不禁地看了他一眼,捞过一坛酒解开酒封,“有一整个军营的士兵给你训,你还不知足?”
他将手心里那几粒种子投进酒中,重新封好坛口推到一边,对着另一坛酒点点下颌,示意卫子安,“你喝吧,我只用一坛酒就够。”
“没心情!”
卫子安叹口气,继续方才的话题,“我敢训谁?连那叛徒我都要好言相送,我这上将军做得真是失败!”
卫子湛悠悠笑起来,他当然知晓他弟弟是在故意逗他开心,同赵芃那番做戏早是两人定好的计策,子安能屈能伸,又岂会真为了几句假意奉承而心生怨念?
看着自己二兄脸上连日来的郁郁寡欢终于被笑容冲淡,卫子安稍稍放下心,揭开酒封闻了闻,随手放回一边。
“当真比不上冷栀醉的清冽甘甜,明日一早又要回营,我还是不喝了。”
“二兄,赵芃日前已到了狼胥山,探子回报,他目前仍静止不动,看不出打算做什么。”
卫子安起身准备去扶卫子湛,被他二兄摆手制止,两人并肩向屋内踱步走去,低声交谈。
“无妨,随他。胜了就记他一功,若败……”
卫子湛阖上门扉,放好泡了种子的酒坛,随意坐在椅子上,没有继续说完他的话。
“胜败都难逃一死,不过早还是晚的事而已!”卫子安眼中划过怒火,接着卫子湛的话恨声补充。
“嗯,不过我猜测,他受你辖制,不敢过早暴露叛心。呵呵——”卫子湛冷声笑了笑,“我倒是希望他打赢这第一仗,好让我送给塞巴图的功劳多加些筹码,战胜一个副史的军功,怎比得过斩杀堂堂一军都尉的首级来得痛快!”
他揉揉眉心,似乎有些乏累,接过卫子安递来的热茶啜了口,精神稍稍恢复半分。
“我已按二兄嘱咐,故意在赵芃面前亮了刘肃出来,凭他往日带兵多疑多思的性格,一定有所顾虑,反复掂量其叛变之事是否已被我们知晓,不敢轻举妄动。第一次放他出营抗击鬼方游兵,赵芃大抵会暗通塞巴图,利用此次军功换取自己在我主营中都尉一职,赢得我的信任,而塞巴图不过损失几百低阶兵卒罢了,对他们来说,这买卖稳赚不赔。”
卫子安担心二兄思虑过重、心神不宁,连忙自己主动分析局势,“另外,我为防赵芃狼子野心,携兵符弃营归降,坑害我五千兵士名誉性命,已暗中令左右防营每两个时辰轮番刺探军情,一旦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发兵围剿!刘肃的警告在明,防营的监视在暗,当保你我计谋顺利进行。”
“嗯!”
卫子湛不住点头,发由肺腑地赞道:“不错,子安,你思虑周全更甚二兄,看来明日二兄可以回南阳去了!”
“不行!”
卫子安一急脱口喊出,见卫子湛抿嘴笑话他,像个小孩子被捉住犯错时那般局促不安,左右胡乱看过几眼遮掩尴尬。
摸摸鼻子,又胡乱喝口茶,才嘀嘀咕咕解释,“二兄,你伤势还未好利索,好生呆在青州吧!”
“我的伤已好了。”卫子湛稍稍转动右肩,展示给卫子安看。
“那二兄随我回营,我往返两边找二兄议事很是不便!”
“……”
卫子湛忽然沉默不语,那一袭郁郁之色重新覆在眉目间。他侧过脸,透过微微支起的窗缝向外看去,良久不曾再动。
“二兄……”卫子安轻声喊他,清清嗓子欲言又止。
卫子湛未曾发觉他的异样,自顾走到窗前,取下叉杆,听卫子安吞吞吐吐道:“那个,二兄,我情急之下好似做了件……嗯……错事……”
“什么?”卫子湛并未在意,一手擎着还未落好的窗扉,侧身笑问。
“咳!”卫子安一闭眼,“我将你喜欢宋姑娘这事,告诉她了……”
窗户“哐”一声整个关起来,砸出巨大的响声,他知道他二兄大概是生气了,急忙心虚地补充,“只说是二公子,没有提另一个身份!”
卫子安睁开眼,发现他二兄直直站在窗前盯着他看,脸上一片平静,既没有生气指责,也没有喜悦好奇,就像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且丝毫不感兴趣。
他并未察觉卫子湛背过身后的手攥得紧紧的,片刻后随着卫子湛哂然一笑重新松展开,反过来温声安慰他:“无妨,于她来说,不过是无所顾忌地厌恶我,还是心有旁骛地厌恶我,左右都是厌恶,并没有多少区别。”
“二兄……”
“子安,辛苦你于军营、府邸反复奔波了。”
卫子湛打断他,“二兄的伤已彻底痊愈,不需再挂念着回府里看望我。若是事态不算紧迫,也可用我的鸮传递消息,省得你太过辛劳。”
他神态自若地微笑着,走回到卫子安身旁拍拍他的肩,“放心,二兄不怪你。况且城内近日暗地里频生风波,我留在府中办事方便些,过几日我想清楚青州这边的原委,自会返回主营寻你商讨。”
送走卫子安,屋内重归于荒芜的沉寂。
天上那残存的月色被窗棂的菱格割碎,只落在靠近墙壁一隅,云一遮,立刻融化成黑夜的一部分。
卫子湛靠在床围上侧坐,素白轻软的里衣自他肩颈垂覆,勾勒出浑身挺拔分明的外廓,衣摆一角曳于脚踏,随他支起又落下的腿摆动,漾出一圈圈细腻的水纹。
他在黑暗中摩挲着手腕上那条五色绳结,展出落寞的笑——
我不能回去,否则见到你,我好不容易静下的心,又该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