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自己住处的那顶帐子里已空了十日，被衾放置得平整妥帖，日日如此，上头的褶皱没有过变化。烛台的蜡还剩三寸，与她最初进帐假扮他的那日一般长短。
案台上那颗柿子从圆润到渗出汁液，再到最后渐渐干瘪，用了八日。
宋星摇在第九天的时候取走了已发黑的柿子，拿着沾了水的抹布擦净案台的污渍，以及各处布蒙的一层薄尘。
每日宋星摇例行变作他的样子在帐子附近晃过一遭，露个脸，学着他不冷不热地对着来往的士兵抬抬手，点点头。
然后进到他的帐子，假意坐上片刻，寻个没人的时候，变回自己的模样走回去。
卫子湛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军营，没有允诺她的恳求，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而她，也没有再听说关于追捕慕岑的下文。
那晚的闷雷一直不曾停歇，“轰隆”碾压天际，闹了一整夜。
宋星摇整夜未眠，担心慕岑的伤，担心卫子湛不会放过他，担心自己永远不能再见到他。
清晨的阳光还未刺透青雾，操练的号角亦未吹响，兵营沉浸在睡梦的沉静中。
她掀开帘子，心压抑了一晚，想呼吸几口冷冽的空气。
卫子安已站在她的帐外，整张脸变得坚硬陌生，眼中布满血丝，像看仇人一般瞪着她。
他堵在她前面，迎着她的目光，带着愤恨，嘴角不住颤抖，待压住了心头的怒火，他顿了顿胸口当中的气息，声线低沉冷漠，只简短说了两句话：
“从今日起，无本将之令，宋姑娘不得擅出军营。另外，二公子有要务在身，此事绝密，请姑娘依父王口谕佐之，每日幻作二兄身形，以蔽外人耳目。”
卫子安说完扭头便走，他怕他再多待一刻，就会忍不住对她发火，忍不住质问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的二兄，忍不住违反他与二兄之间的约定，将那些她不知道的、理解错的事情，桩桩件件，全都告诉她。
他的二兄，承袭生母毕生心术，血液可解世间毒，体魄强于寻常人，从不畏冷，自小到大，从未感染风寒、体生热症。
连夜送二兄入府邸疗伤，百里仁打断他二兄的暗示和阻挠，指着溃烂的伤口骂骂咧咧训斥道：
“你知不知道你失一半心术护体，虽体内仍不惧百毒侵蚀，但血液解毒的能力大大减弱，皮肤伤口里狼牙的毒素未清，又被淬了毒的匕首割开血痂，此毒恰与狼毒性状相冲，相互激发，使创口难以愈合，流了这么多血，你是不是想死！想死就不要请老夫来了！”
他看着他二兄，事到如今还有心情对他笑。
他再三逼问，才终于撬开他二兄的口，知道一切原委。
是她，又是因为她！
他太后悔了，若他知道他二兄为了那个女人，一次又一次，近乎丢了性命，他一定不会说什么“佳人难再得”的话，不会帮他二兄设计父王，将她从王兄身旁骗了来！
二兄睡前反复叮嘱他：“子安，是我什么都不告诉她，不要去责备她。回营后，一切计划如常，此事才是重中之重！切记，我受伤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受伤之人，是一个戴面具的男子，而非大嬴二公子，否则，刘肃赵芃必与鬼方提前做好应对！”
“另外……”
他二兄面无血色，连咳嗽一下都不敢，拼命忍住气息，还要挂念那个姑娘，“将她留在营中，不许她乱跑。”
躲在外厅，他拉住百里仁的胳膊，心疼害怕得话都问不清楚，“请先生如实相告，我二兄他会不会……我不知道他只剩了一半……没能替他及时涂药解毒，二兄他……”
百里仁吹胡子瞪眼地打开药匣，摆满了一桌的瓶瓶罐罐，喊的话总算让他稍稍安心。
“死不了！毒对他倒没什么，伤不了他的命！就是伤口暂时无法愈合，只能等其中一种毒被他的血彻底溶解，再配凝创散治愈外伤。近来少用些力气，免得伤口不断开裂流血。多给他吃些补血凝神的东西，省得毒没毒死他，先出血熬死了！”
百里仁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手撵他走，“你赶紧回营吧，老夫在这照顾他！”
“还有！”百里仁吼道，“你们几个小子……都给我自己小心点！”
三月，冰雪消融，寒气退却，莺飞燕舞，列草成行。
百姓已换了薄衣，赶着耕牛犁车下田，来来回回扶犁压松泥土，以待月满之日播撒粮种。
春日里，人人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不仅青州如此，连同边境之外，鬼方亦开始蠢蠢欲动。
狼胥山附近，莫名冒出一股鬼方游兵，三番五次袭扰我方驻营处。
我军进，他们则退；我军静，他们则动，来返往复，不胜其烦。
赵芃自上月回主营任命，尚无军功傍身，只担副史，未得官复原职。卫子安分析近日军情，发现正好可借此事为赵芃添军功。
差人叫了赵芃，和颜悦色地连连招手请他入座。
“赵副史，本将终于有机会为副史恢复都尉一职了！”
卫子安稍稍露了惭色，“之前因着微不足道的小事降了副史的职，本将心中一直难安。眼下营中又缺了个都尉，虽说已由副史你暂代，但时间久了终归不妥，易招惹兵卒非议，恰好——”
他将手中的军务急报推出去，示意赵芃拿去看，兴奋地解释道：
“恰好近日鬼方滋事，狼胥山的军营内只有列兵两千，无人主事，不知如何抵御来犯。本将细想，此等小事对副史你来说不值一提，又是难得的军功，本将决议，就令副史你前去狼胥山退敌，以此为由，便可恢复你都尉一职了！”
赵芃欠身恭敬地取走急报，展开细读，读到鬼方侵扰我军，竟暗杀一队巡逻士兵曝尸荒野，眼露凶光，愤愤难平地骂上几句。
折好军报，狠狠一拍桌面，“属下多谢将军惦念。军功不敢贪，就是这鬼方鞑虏欺我太甚，竟敢越过边境杀我军中男儿！此等欺辱，属下必为将军讨回来！”
卫子安走上前，重重拍了拍赵芃，甚为满意地赞道：“好！不愧为我大嬴最骁勇善战的都尉！本将特准副史带兵三千，加之狼胥山营中两千列兵，五千人马以副史之命是从，驱鬼方，保安宁！待副史凯旋归来，本将名正言顺复副史都尉原职！”
“是！”
赵芃肃然行礼，脸上仍一派镇定，不见轻浮自负的神色。
“军情不容延误，请问将军，属下何时出发？”
卫子安回身取了兵符，郑重道：“点兵整队，即刻出发！”
赵芃接过兵符抚胸行礼，正准备转身离去，被卫子安叫住。
“对了！赵副史且慢！”
卫子安挑开帘子一角，对外大喊道：“者华，带人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