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开韩胖子家门，迎面出来的正是穿着背心短裤的韩胖子，他拿着报纸，戴着老花镜，从镜片上方看清他们时，稍有些吃惊，但马上就笑着把他们迎进去。这时候的他，和蔼可亲，完全是一个慈祥的长辈。
两人进了屋，家里居然只有韩胖子一个人。袁雨潇大大松了一口气，一是总算没被拦在门外，二是家里也没杂人，清净得好。读书时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在他脑子里闪过——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
家里非常简朴，两人把大包小包的东西靠墙放好，袁雨潇像卸了千斤的担子一般。心想，这老头呆会儿不要的话，就撒腿跑他娘！反正现在已经轻装了，不怕了。
这是干什么？年纪轻轻的就学这一套！等会儿走的时候把它带回去！韩胖子口气很严厉，但表情很和蔼。
很好，没往外赶人，甚至连推拒都没有。雨潇一路想像的情景，到现在还没发生。看来安心做客是没问题了。若离开的时候他再推拒，那就太迟了。
金道通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地说了一通，三人坐定，韩胖子给两人递烟。可能因为家里没有女主人，他也没有去泡茶。两个人谢绝了他的烟，韩胖子也不坚持，收回烟给自己点了，对他们不吸烟表示赞赏，说国家干部就是和社会青年不一样。金道通身体前倾表示谢谢鼓励。韩胖子亲切地开始拉家常，先从年龄问起。金道通谦逊地表示刚刚毕业，没满二十岁，没历练。韩胖子则表示这才是最叫人羡慕的年龄，感叹人过了四十岁就一年不如一年了。金道通也以羡慕的语气说，人到四十五，好比出山虎，年富力强，是家庭和社会的栋梁。雨潇听得有点咋舌，心里说这真是头一回见识到金道通这么能拍。韩胖子也大夸金道通的口才。
如此这般前奏过后，金道通率先进入主题，我们这次来，首先是为上次的事向韩场长道个歉，我们刚参加工作，很多规矩都不懂，有什么不对之处，请韩场长多多原谅！
雨潇也不知金道通准备了什么台词，反正自己是什么准备也没有，只能装聋作哑。
不用客气！我知道你们是刚参加工作的新同志，工作有疏忽是完全正常的，刚入社会嘛，我们年轻时也是这么过来的，回想起来，我们那时比你们还不懂事。我对你们几个新同志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只是那个小刘啊，我认识他也有两年了，又是你们的师傅，有些事情做得欠妥当，不过这跟你们没有关系，没有一点关系！我充分理解你们！年轻人嘛，有朝气，有冲劲是最好的，哈哈哈哈哈！
金道通回声似的跟着哈哈哈哈哈，雨潇这回知道也要跟着哈哈哈哈哈，他觉得自己有点傻乎乎的。然后金道通说明以后刘师傅不跑这一线了，韩场长这个市场，由我们两个负责收税，我是小金，他是小袁。韩胖子说那就更好了，你们两个年轻人，有朝气，有修养，懂礼貌，我很喜欢哈哈哈哈哈。
这回雨潇和金道通几乎同时哈哈哈哈哈。然后金道通说，我们都是新兵，以后要韩场长多支持我们的工作，多多指导，多多关照，如果犯了什么错误，要多多担待，多多帮助！
这个还用说吗！工商税务是一家，我们的工作也需要你们的支持嘛，哈哈哈哈哈！
雨潇想抢在金道通之前打一回哈哈，但他发现自己总是慢半拍。
三个人又哈哈了一阵，气氛融洽而祥和。然后金道通跟着韩场长的话说，工商税务是一家，既然韩场长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一定尽力！
那好啊！我们市场收费员是退休的老王，工作认真细致有耐心，但和你们年轻人比，到底锐气不足，希望我们能共同合作！
好！金道通顺着话头说进去，市场里有什么难办的刺头子，我们一定协助！
韩场长很深很深地看了金道通一眼，说，小金，你这个年轻人聪明，肯干，前途不可限量！他慢慢把烟吸完，就是市场外有几个讨嫌的，不愿进市场交管理费，挤在外面人行道上，连管那一路的交警老吴都拿他们头痛，前脚赶走，后脚又摆在那里，老王也喊不住，也让买菜的进出市场不方便。
哦，我知道了，金道通说，请韩场长放心！
你们呢也要注意，有些事情不能太急躁，做生意的把秤看得重，扣点点货还好，没事尽量不要扣秤什么的，犯忌讳，也让人家做不成生意，不好。韩场长语气郑重而不失亲切地说。
谢谢韩场长指导，以后，韩场长凡事都要多指导！金道通双手合十，作揖一般。
好说好说，一回生，两回熟，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哈哈哈哈哈！
这次会见就在一片哈哈声中进入尾声。然后金道通便起身说，今天就不影响韩场长休息了。雨潇巴不得这句话，赶紧也起了身，他一直如坐针毡。他今晚脑子塞满了木屑子，硬是一句话都插不进，仅仅跟着打了几十个哈哈以证明自己不是摆设。
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把革命工作做好，以后多多联系，多多交流！韩场长也站起来，伸出厚实的肉掌与两人分别握了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度。
两人出了门。韩场长站在门里说，怎么不把东西带走！金道通边把门带上边说，一点心意！门里面还在责怪道，搞什么名堂嘛！两人相视一笑，转身就走。
雨潇一边开车锁一边长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居然出了一层细汗。他觉得今晚最大的体验就是装笑很累，两个腮帮子一直都是麻的。金道通鼓励他以后多多锻炼，习惯了就不累了。却又补充道，你可能比其他人难得习惯一些。
雨潇本能想嘴硬两句，奈何心里认可了他的说法，只得罢了。
临别时，金道通说，现在分了组，以后的日子我可以自己作主了，这是天时，我家住市场附近，好歹算是占了地利，现在搞定韩胖子，初步有了人和，明天我们早点到石梁塘市场碰头，先打响市场的外围战。明天可能要打硬仗，做好收不到一分钱的准备！
这充满了火药味的话，又一次给雨潇带来无穷想象，他得承认他没法把到金道通的脉跳，天知道这个一心想要与别人争高低的搭档，到底想搞些什么。
次日一早，雨潇按平时上班碰头的时间来到石梁塘市场，金道通正在大门口，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等着他。他已经去办公室拜了码头了，并且收管理费的王老头告诉他，有个外号叫酱油的特别讨嫌，他长期在市场门外边摆摊，说是没占摊位，不肯交管理费，给一些游贩带了坏头。所以金道通今天准备从这家伙身上开刀。他指着二十米开外的一个高高堆着蒜苗的摊子，说那摊上两个青年中，高个子单单瘦瘦的那一个就是酱油。今天就搞他，杀一儆百，既给韩场长王老头拔一刺，也为我们今后打开场面。
雨潇只管点头，虽然不知今天会闹出什么事来，难免有些不安，但干什么事都应该不拖同伴后腿，这是他的忠实信条。
两人走到蒜苗摊子前面，金道通拿出税票亮明身份。
收税？酱油好像听到一句无法弄懂的外语一样，竟然楞了半天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郑重其事地低头把金道通手中的税票横看一下竖看一下，抬起头时居然是一脸灿烂的笑，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碰到有人向我要钱，你去问问这市场收税的王老倌，什么时候收过我的税——什么时候敢收我的税！
果然是个硬钉子。雨潇想，只怕今天又要打一场架。
金道通倒是回应以更加灿烂的笑，王师傅不是收税的，他收的是市场管理费，我们是税务局的，收的是工商税。我们这是国家的税收，跟他不一样！
哦，原来还不是市场的管理税，哎，你如果真是市场管理税我还懂一点道理，我占了你的地皮子，你收点保护费也正常。现在我在市场外面，又不在你的地盘上，这又关你什么国家税收的事了？
哦，你要这么说呢，你是没占市场的摊位，但是你占了马路啊，这马路可是国家的马路，包括马路在内的国家的基本建设，都是要钱的，所以我们要收国家的税！金道通话赶话地跟着来了。
酱油社会经历多，见机很快，与金道通这么一接上火，就敏锐地察觉到不能跟对面这个人绕下去，便直接一放粗喉咙，把说理的门给封死，好了！你不要跟我拽文，你吃这碗饭的肯定比我书读得多，我没有文化，听不懂！要钱，找有钱的去要，现在大老板多的是，莫来找我一个卖小菜的吵，走开走开！
不急，等我把话讲完！你说的大老板，当然也要交，不过收大老板钱的另外有人，我们两个呢，只负责收你这样的小老板的，大老板每年交的那些钱，不是我看不上你，估计你也交不起。老板当得大，多交，当得小，少交。这道理好懂吧！
好懂好懂，酱油又笑了，看来他倒真是一个伸缩自如的人，既然你们只收小老板的……他指指旁边几个卖小菜的农民，那你先把他们的收了，我看他们要交多少，再说，哈哈！
旁边的人也附合着笑起来。
这个呢，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是少量的自产自销，你呢是批量的长途贩运，就是所谓的二道贩子，你们情况不一样，按规定呢，他们不交税，你得交！金道通这番话语气虽然平静，但内里异常强硬，雨潇有些不安，他盯紧了酱油，下意识将双手攥成了拳头。
酱油退了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金道通，非常认真的打量，少顷，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今天我是不是起早了啊！一些从来没碰过的事都被我碰到了！一样卖菜，他们不交，唯独我交，朋友哎，你今天是不是特意要来为难我啊！
金道通心里说，你人没文化，事还看得蛮准，我今天还真是憋着来为难你的。今天是半步也不能退了，今天退这半步，以后就不知退几百几千里了！心里是箭在弦上，但他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话不是这么说，每行每业都有自己的套路，我相信你们做生意的有做生意的规矩，我们这行呢，也有我们的规矩，那就是国家的政策，政策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谁该收，谁不该收也是不由我们来定，我们呢官当小了点，只能是严格地遵照执行罢了。
雨潇心想，金道通既是有备而来，只怕后面还伏了什么手段，看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也随之安定了许多。
我讲过，我没有文化，跟我讲这些没有用，人民政府的牌子也不要跟我来打，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套路，哦，我这里有一个伙计，就有一点点南拳套路，你们要有兴趣玩，可以陪你们一下！酱油说着，指了指他身后的伙计。
他身后的伙计长得敦敦实实，一件背心掩不住鼓鼓囊囊的一身肌肉，他一走上来就扎了个标准的四平马步桩，拍拍胸脯吼道，切磋几招，来不来！
自去年电视剧《武松》和电影《少林寺》接踵上映后，功夫热风靡一时，一言不合揎拳飞脚成了时尚。这伙计架势一摆，看客很快就围了上来。
雨潇见此情形，第一感觉便是想像上次一样打电话搬救兵，金道通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对他怪异地一笑，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扒，捏捏他的手，然后转身对着酱油，哈哈一笑，哎呀，不好意思，税务局呢，不是体委，我们的任务呢，是收税，不是切磋武艺，否则一定会派个拳王阿里或者少林和尚来，那样你们也可以玩得尽兴些。现在要动手呢，吃亏的可能是我们，但你们的生意也就搞不成了，请你三思而行。今天反正我们组织上呢就派了我们两个不晓得动手只晓得讲道理的人来，打架，我们不会，碰到不会打架的人估计你们也觉得没味，讲道理，你们不会，不过我们碰到不会讲道理的人还是觉得有味，愿意很耐心地和你们讲，你一时听不懂没关系，也没有打算让你们马上就懂，我们慢慢来，上午没懂，下午来，今天没懂，明天来，绝对负责让你们全部弄懂弄通为止！
看他表情春风拂面，但眼神却越来越冷，酱油终于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甚至可能真的是冲他而来的，如果这样，对方必然藏了后手，酱油也是老江湖了，他盯着金道通的眼神，脑子里开始快速研判眼前的形势，只是他的外表，还是露着不屑的微笑。
金道通眼见周围的看客如他意料越聚越多，计将得售，且感觉自己站在了舞台的中心，围观的目光就是一道道聚光灯，他的表现欲也得到满足，所以兴奋得红光满面唾沫横飞，你看，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了，说明大家都很关心税收问题，确实，这呢是一个和所有人利益都密切相关的事情嘛，老袁，你维持一下秩序，欢迎大家围观，我们愿意在这里向这位蒜苗子老板以及在场群众宣传一下税收政策，买蒜苗的就不要在这时候凑热闹了，老板这时候没有精力接待！
雨潇虽然浑无心机，一听他煞有介事地呼他为“老袁”，即使在这样的紧张状态下，他还是忍俊不禁，自感与气氛有些不搭配，索性笑着连连点头，赶紧为同伴呼告助阵 ，对对对！欢迎大家关心这个税收问题！
酱油一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声喊道，没有看头没有看头，都围着干什么，挡了买蒜苗的人！
但他越喊，围观的人反是越多，倒像是喊人集合一般。看热闹就是么一个规律。酱油眼看着太阳越来越高，蒜苗晒坏了会不好卖，他真有些急了，情急之下大吼道，莫围着我吵！再吵，我这蒜苗子都要到锅里去炒了！
酱油这句真实却不失颜面的玩笑，其实在为自己转弯开始制造气氛，金道通敏锐地捕捉到了，也开颜一笑，老板，蒜苗反正是要到锅里炒的！怕什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