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言从病房出来,心里像扎了根刺,难受得很。
钟雯那副拒人千里的神情和语气,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他特别想像梦里那样,用身体撞碎她的那些自我保护,把她彻底地打开,让她满身满心满眼全都是他,躲也躲不掉。
走到电梯口,肖言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就看见了那条信息。只略微思索两秒,肖言立刻猜到了一种可能性,心情立马就多云转晴了。
他得回去,管他妈的是什么,他就是想掺和进去,这肯定是通向钟雯那层层包裹内心的一条小道,肖言很确定。
肖言不慌不忙,先去上了趟厕所,然后到楼下大厅,站在靠进电梯口的位置嚼着薄荷糖耗时间。
他不抽烟,也不嚼口香糖,兜里常备的东西,除了手机就是一盒劲凉薄荷糖和一支FX眼药水,这些凉如冰的玩意并不讨喜,却深得他的青睐。
等了不多一会儿,一名五十多岁的大妈,身后跟着位身材清瘦,面部神情轻浮优柔的青年男子来到电梯口,肖言只略略看了两眼,心中确定他等的人到了。
大妈和青年男子进了电梯,肖言手插在裤兜,慢悠悠地踱步跟着进去。
电梯里,青年男子站在最后,开口说,“妈,等会儿你稳着点,不要一开口就大声吵,你一闹,姐脾气上来了又跟你硬杠,她那个闷墩儿性格你也晓得,犟起来大家都捞不着什么好。”
“知道!我晓得!”大妈口气很不耐烦,侧头对身后的青年男子说,“等会你先去谈,谈不拢再说。”
站在前面的肖言讥诮地扯起半边嘴角,没想到钟雯那不争不抢的气质,会有这样充满掠夺性的亲人。
楼层到了,肖言腿长步子快,先人一步走到钟雯的病房,进去就瞧见表婶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而钟雯脸色阴沉,极为不耐。
“你回来做什么?”
“刚刚忘了问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不用,你快走吧。”
钟雯很着急,没心情同肖言客套,她看到紧跟着肖言进屋的两人之后,心知一场闹剧避免不了,一时真不知是该同情肖言还是同情自己。
“二姐,你来了。”
表婶见钟雯母亲王莉到了,也就不浪费自己的口舌,钟雯是个傻女子,她妈可不傻,这肇事司机看起来本钱很厚,她那二姐才不会放过这么大只肥羊。
王莉和钟雯的关系向来不好,假惺惺的那套也不稀得去做,她看了看钟雯打着石膏的腿,脸沉了沉,示意她身后的青年男子,也即钟雯同父异母的弟弟钟浩去打招呼,自己那双眼睛咕噜噜地一转,转向了肖言。
钟浩走上前,“姐—”
“肖言,你有事先走吧。”
钟雯赶在闹剧开始前,有意支开肖言,但她没料到的是,肖言是主动要参与这场闹剧,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她很快就会知道。
“不能走!”表婶赶紧拉住王莉,对其耳语了一番,王莉气势架起来,拦在门口,也不管先前答应钟浩要好好说,扯开大嗓门就喊了起来。
“不准走!钟雯你个傻子,被人撞成这样都不晓得给我们打个电话,要不是你表婶给我们说,你这个罪就是白受一场!我跟你说——”王莉转向肖言,“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撞了人就要负责任,该赔偿就要赔偿,你要是敢跑我马上就报警,让警察抓你去坐牢!”
“妈!”钟雯气得脸色发白,“你不知道情况就别乱说!我自己的事我知道处理,不用你管。”
“你处理得来就不会这个样子!”蛮横惯了的王莉不顾钟雯什么态度,转身就问肖言,“你撞了我们家钟雯,说吧,人都这样了,怎么赔?”
钟雯说:“肖言你别理她!”
肖言看了眼钟雯,转回头面对王莉,一副好商量的神情,“阿姨说该怎么赔?你说个数。”
王莉没想到肖言这么爽快,本来准备大闹一场的,气势都摆出来了,对方这一下,反倒有种一拳打在棉花的感觉。王莉看肖言衣着气质很不错,猜想对方肯定有钱,于是调整态度,不喊了。
“我看最少……”她觑眼瞧钟浩,想让他给提个适合的数字,钟浩咳嗽一声,没有开腔,但这声咳嗽倒是提醒王莉他们本来就准备找钟雯要的数字。
“最少十万。”
肖言确认:“十万?”
“对,医药费,生活费,误工费,还有精神损失费,十万都算少了,我们钟雯上班工资很高的,你耽误她上班,亏的还不止这个数,都没跟你多要。”
“你们有病吗?想钱想疯了!我说了不关你们的事,人家不欠我什么,你凭什么找人要钱!”钟雯终于火了,她一贯是个闷葫芦,隐忍退让、不争不闹,但骨子里很倔,也有自己的底线,一旦闹起来,王莉也不好收拾。
“你们来这就是想要钱!找我要不到,现在改敲诈勒索其他人了是吗!你要报警去报啊,我倒要看看警察来了抓谁!”
“钟雯!”王莉虽然蛮横霸道,但也领教过钟雯的脾气,知道她这继女同她那去世的老公不同,钟雯骨子里强硬得多,她一旦决定反抗,就制不住。
“你这死丫头,我这都是为你好,在给你讨公道,你倒不识好,说些什么鬼话!要这十万块还不是帮你要的,你不要不识好!”
“哼。”钟雯轻蔑地瞥了王莉一眼,“为我好?要这钱不就是想自己要吗,我还不了解你们?”
躲在角落的钟浩,见场面僵住了,畏畏缩缩地出来做和事佬,让钟雯和王莉都好好说,又劝钟雯,说他们接到表婶电话,都很担心她,才来看她的,要钱也是为钟雯出头,要多少让钟雯自己决定。
钟雯很无语地看了他这弟弟一眼,这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是她父亲和王莉生的,钟雯的父母在她出生不久便离婚了,刚离,王莉就大着肚子住进了家里,钟雯有记忆开始就跟着王莉,也把王莉当成母亲,小的时候她很不理解,为什么王莉对这个弟弟溺爱非常,却总不待见自己。
钟雯活得战战兢兢,像每一个不被爱的小孩一样,错误地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她小心翼翼,努力试图讨好父母,做一个符合他们期待的好孩子。直到她十岁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惹恼了王莉,王莉将她一顿好打,并骂她和她亲妈一样又丑又坏,这才让钟雯知道,原来王莉根本就不是她的生母。
那之后,钟雯就变了,在那个家里,她既没有奋力反抗,也不再讨好谁,她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王莉专横跋扈,看着她父亲冷漠懦弱,看着她弟被惯成废物,她默默承受一切,然后等到翅膀长硬,就飞离那个冰冷丑陋的窝巢,再也不愿回去。
过去,钟雯因为信佛,相信因果业力轮回,认为她今生遇到这样的家庭是前世造孽所致,所以有许多年,她都是能忍则忍,在底线之上满足父母的一切要求,包括给钟浩买房,给他爸买车,帮钟浩还债。
她毕业后进的一家龙头大企业,收入还算可观,自己省吃俭用下来的钱几乎都贴给了那个家。
钟雯自认她该还的都还了,她的父亲也在前年突发脑溢血去世,她对那个家再没有牵绊,一切两清。
“我说了这是我的事,和你们没关系,你们别管。”
“怎么能不管!”王莉大声嚷嚷,气势汹汹要教训钟雯,“钟雯你有没有良心,你爸走了,你就不认我们了,你不是我和你爸一手养大的吗?浩浩不是你亲弟弟吗?你这把年纪还不结婚,早就晓得你性格怪,但是再怪也不能六亲不认,养恩比生恩大,我和你爸把你养大容易吗,浩浩都没读大学,我们还供你读了大学,你去问谁能做到这份上?”
钟雯简直要气笑了,冷冷道,“他没读大学是他考不上,我读大学用过你一分钱吗?”
“嚯哟!学费你爷爷交的,你爷爷这钱本来就该给你爸,要不是被你用了,我们早就在江城把房子买了,现在想买也买不起,还不是怪你!结果呢,你现在能干了就忘恩负义,你爸前脚一走,你就一副跟我们断绝关系的样儿,电话不接,微信也给我们拉黑,还搬家躲起来,你什么意思啊?我跟你说,钟雯,你就是个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玩意儿,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不得让你好过!”
王莉说起来就停不住,从钟雯小的时候,她就一直习惯这样对待钟雯,以为捏的是个软柿子,没想到里面芯儿是精铁铸的,王莉想起来就恨。
钟浩听不下去,“妈,你别说了。”
钟雯撇过脸去,不想看王莉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更不想看钟浩假惺惺的样子,她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毕竟从小到大,王莉就是这样对待她的,而钟浩就是他父亲的另一个活脱脱的版本——懦弱而虚伪。
在那个家,没有谁会为她出头,也没人在乎她的感受。他们来这也不是来关心她的身体,只不过寻个由头来要钱罢了。
“阿姨。”一直沉默看戏的肖言突然出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阴沉中潜藏暴戾,但说出口的话仍保持着一贯的得体,“不好意思,我看你们好像搞错了,不是我赔钱,是钟雯要赔我的钱,她自己闯了红灯,根据新交规,她负全责,我的车头车灯都损坏了,零件要在德国定购回来修,我算过,差不多就十万左右。既然阿姨说十万,零头我就算了,钟雯现在没工作也没钱,你们是她家人,来得正好,你们帮她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