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一次还是没有看见独狼?”
“没有。”
“你找错方向了?”
“不是。”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一片竹林,一个要和我讲道理的人。”
“这个人当然不是独狼。”
“独狼好像不会弹琴。”
“这个人会弹琴?”
“而且弹得非同凡响。”
“怎讲?”
“如果一定要举出当今世上最强的十大琴师,他保证能毫无悬念地进入前三名。”
“传闻除了皇宫里极富盛名的叶落尘之外,当今世上琴艺惊艳的人已为数不多。”
“确切地说,只有张归与吴叶。”
“而能达到琴音化箭的境界并不容易。”
“张归能达到,吴叶琴艺虽也不差,但根本从未涉足江湖争斗,故此绝不让自己的琴声变成伤人的利器。”
“所以——”
“所以你已该猜到我上一次遇见的这个人是谁了。”
“张归向来是神出鬼没行踪难觅,多少人想听听他的琴声想得茶饭不进,你竟有幸领略到了这个琴中第一雅士的风采,也算不枉走一遭。”
“但他怎么会因为独狼而拦阻你的去路?”
“这恐怕只有问他和独狼本人了。”
XXX
梦已远。
记忆已碎。
他的心神重又回到残酷的现实。
将近晌午,他才睡了不过两三个时辰,但朦朦胧胧中,竟好像失去了几十年的光阴。
这一觉醒来,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太多,也累了太多。
他慢慢睁开惺忪红肿的眼睛。
他吃力地睁着,心头居然有些胆怯,不敢面对世界上固定不变的每样物及每个人。
他不敢照旧地活下去。
但响雷一般,梦中那女人的话又在耳边盘旋,使他浑身发寒震颤,只得继续吃力地睁着眼睛。
他希望眼皮永远沉重如铅,永远睁不开才最好。
那女人让他意识到,做人就必须面对,没任何的逃避机会。
然而现在的他,却还是忍不住要逃避现实的光从眼角刺进来。
他不敢真的去面对,也不敢真的去逃避。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慢慢地睁眼,慢慢地适应现实的光。
可他越想慢,眼睛越睁得快,好像有双无形的手正在强劲地扯开他的眼皮。
他的眼睛彻底睁开了。
他以为阳光会很粗暴,现实会失去色彩,导致视野会特别苍白,自己只要一接触就立刻魂飞魄散。
但他错了。
阳光并不粗暴,却如心爱女人的眼波般温柔,现实也多姿多彩,令视野无比缤纷。
他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他蓦然觉察到,不管梦有多美,还是比不上现实。
不管现实有多残酷,还是最值得人们留恋。
梦里获取的、丢失的,都没有现实中这么真切而宝贵。
人在现实中,拥有才算拥有,爱才算爱。
虚幻空洞的东西再好,又能代表什么?
虽然现实总无情,他在现实中早已是个满手血腥的杀手,但至少目前他还活着,还坐在这里,享受阳光的抚慰,看世间百态的缤纷。
那女人说过,杀了就是杀了,做过就不可更改。
如果执意否认,天涯海角,何处能令他安宁?
他表情苦涩地笑了。
这一笑虽不好看,却为他解开了很多沉积已久的心结。
这一笑之后,他似乎读懂了自己,重新站在人生的起点。
此刻他似乎真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深信可以做另一个完美的自己。
可是似乎又有座高山阻断了他的勇气。
——你必须杀了陆元奇!
——你杀不了他,你就死!
他突然充满了强烈的恐惧与愤怒。
第一次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杀毒蛇娘子。
第一次那么刻骨铭心地憎恶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
第一次那么毋庸置疑地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
幸好,睁开眼睛,他只看见了阳光普照大地,没有丝毫人影。
没有陆元奇向他走过来。
这间木屋仍是透着与世隔绝的空虚。
他不禁在心头默默哀求:陆元奇,你千万别来。
满手血腥的他,竟害怕再次杀人了,不愿意再次杀人了,尽管要杀的人一度是他最难释怀的冤家。
只因阳光又温暖了他的心,他又对生命充满激情。
激情的同时,他也产生了些懦弱。
伸手入怀,手指轻触画卷,画卷并未和心一样被阳光温暖,仍然冷得死气沉沉。
他赶紧把手抽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全世界最傻的小偷,始终偷不到想要的东西。
此刻就算是根本不会武功的驼子在他面前叫他杀,他也无力再拿起画卷了。
他恨画卷一下子甚于恨陆元奇。
画卷太血腥,但他当然更血腥,血腥到彻底发臭。
陆元奇,你千万别来!
千万别来!
他不敢想象陆元奇最终死在他画卷下的样子。
也不敢想象他最终在陆元奇剑下失去生命。
他急迫地要继续活着,继续改变,继续等心爱的女人回家。
他急迫地要抓住屋中残留的少许家的感觉。
他实在好累。
睡过漫长的一觉,并未令他恢复清醒。
他又慢慢记起了陆元奇当初的各种优点。
早熟,坚强,善解人意……
——我们应该永远是朋友才对。
他突然热泪盈眶。
他突然有泪顺着干燥的面颊滑落。
陆元奇,你千万别来。
他抽动着鼻翼,呼吸急促而沉重,咬紧牙关,费力地忍受,以免自己发出吓人的哭声。
朋友。
生不同时,死也同时。
而可悲的是,他们却注定必须要死在对方手里。
XXX
天,为什么总要安排些不如人意的事?
是不是因为人也总不如天意?
XXX
人,很快就来了。
仿佛从一开始就没等待过。
尽管他在心底求了不知道多少次,但人毕竟还是来了。
来的人有两个。
幸好这已不代表更艰难的抉择。
XXX
因为女人,因为朋友,因为仇人。
因为自己。
是他?
是他。
千真万确,是这个让独狼为友情而心灰意冷、为爱情而痛彻心扉的男人。
陆元奇!
因为陆元奇,所以他现在深深地觉悟到自己的罪孽。
因为陆元奇,所以他被心爱的女人悄然抛弃。
陆元奇,好一个陆元奇!
XXX
两个人。
其中一个已被他轻而易举就认出是陆元奇。
剩下的那个人呢?
那个人背着制作精美的古琴,衣服却沾满灰尘,本该超凡脱俗的雅士,现在看来已俗得像叹息。
那个人是张归。
糟糕透顶的张归。
独狼第一次睹见他竟也非常可怜。
天底下,谁能不可怜?
其实陆元奇更糟。
被他狠狠揍出的满脸青肿仍没消,仍那么醒目,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破。
原本相貌俊美的年轻剑客,现在看来也已不禁令人叹息。
他们旁若无张归般地对视。
陆元奇眼中透着惊喜。
独狼似乎立刻就懂了他为什么惊喜。
独狼情不自禁地心生愧疚。
这些年来,也是第一次对他愧疚。
今天独狼像刚出娘胎的婴儿,很多感觉都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半晌后陆元奇才道:“没来迟,你还活着。”
独狼道:“你也还活着,我们免不了再战。”
陆元奇面色又变:“再战?你以为我带伤追来,只想与你再战?”
独狼道:“因为真的免不了,你还不明白?”
陆元奇黯然:“我明白,我明白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我绝不和朋友自相残杀。”
独狼也黯然:“以前是朋友,现在是杀手。”
陆元奇道:“我说过,你可以回头。”
独狼道:“杀了那么多人之后,怎样回头?”
陆元奇道:“放下心结,与我一起对抗毒蛇娘子。”
独狼冷笑:“你的想法太简单了。”
陆元奇错愕。
独狼道:“既然来了,何必再废话?”
陆元奇更错愕。
独狼脸上已掩不住痛苦之色:“我们速战速决。”
张归突地在旁边道:“铁公子,你应该记得我欠你一条命。”
独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淡淡道:“不用你现在还给我。”
张归道:“我已欠你太久,是时候还给你了。”
独狼目光锐如刀锋,射到他脸上,似乎又找回了杀手特有的冷酷:“你敢插手,我先杀你。”
张归犹豫半晌终于远远退开。
陆元奇望着独狼道:“我不想再战。”
独狼道:“随你怎么想,别以为你像前夜在奉君楼外那般可怜我,我就不会对你继续下狠手。”
他转身,走出木屋,走向屋前宽阔的空地。
这真是个非常好的决斗场所。
杀了陆元奇!
别让我们逼你。
事已至此你们还能拿什么来逼我?
独狼知道,他们有无数种办法来逼他。
每种办法都令他难以接受。
他非战不可。
陆元奇慢慢跟着走出木屋。
他们一前一后,脚步平静。
突然他们都感到了自己又陷入友情的辉煌中。
他们知道实在走不出友情,就只有咬牙狠心斩断友情。
阳光灿烂如金。
但也许片刻后就会灿烂如血。
独狼与陆元奇对立,对视。
尘土并不飞扬,树叶并不落下。
没有一丝风。
只有他们发颤的目光在碰撞纠缠。
独狼的手明显已不比以前稳定了。
陆元奇也一样。
这本就是多余的战斗,但实在无可奈何。
他们要冲破友情的网,所以必须鼓起勇气站在这里。
只有战死一个,才算结束。
抑或玉石俱焚?
战死一个后,另一个怎能独活?
死与活,对他们而言,早已都不是解脱。
而有时候,友情也会在战斗中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