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隐约.惊悚.疯狂
书名:夢魔驚魂Ⅱ-幻世浮塵 作者:诸葛风 本章字数:37545字 发布时间:2023-12-20








第136章 隐约.惊悚.疯狂

 

 

  夜已深了,月亮从云层中露出半边脸,小心地窥探着丛林中奔跑的影子。

  他拼命地在丛林深处穿行,但耳边仍然能听到隐约的警笛声,跑着跑着,他愣住了,他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身边走过,那个白色的东西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不是很高,有点圆,也许是由于黑夜的原因,那东西给人感觉像一个球体,在他面前一滚,在树丛旁闪了一下,就不见了,那是什么?他感觉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他有点害怕,此时,他浑身莫名其妙地庠了起来,很难受。

  那是什么?既不像人也不像动物,若是动物,怎么会是白色的?若是人,怎么会以那么快的速度就消失不见呢?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前面有一丝光亮在闪烁,他迅速卧倒,把整个身体深深埋进了草丛,他面前十几米的地方就是公路,那丝光亮是公路上的汽车发出的,汽车开过,刮起一阵轻微的尘土,他恍恐的心才略微放松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真正的逃脱。

  他是在监狱野外劳动时逃走了,那天,载囚犯的汽车在回监狱的路上抛锚了,管教让大家都下来推车,于是,他就下车了,用尽力气推着卡车前行,却无济于事,卡车纹丝不动,当时,卡车正处在山脚下,雨更大了,风更猛了,只听”哗拉拉”一阵响声,管教大喊”快离开汽车!”,他向山坡望去,看到无数的石块正向他们滚落下来,啊!泥石流!

  他不顾一切地向公路的尽头跑去,在他离开汽车的几秒钟内,卡车已被埋进了泥石流,他在管教们指挥囚犯避险的时候,钻进了树丛,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茫茫的林海中……滂沱的大雨冲刷掉了他的足迹,离开那囚禁他五年的监牢。

  五年前,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名叫宁湄,女孩家长嫌贫爱富,反对他们来往,为了有足额的钱娶那个女孩,他决定和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星期的朋友柴金去抢劫,抢劫的人是个男人,身上带了很多钱,当钱已经到手的时候,那个男人仍然纠缠他们不放,誓死反抗,还用砖头砸伤了他的头,于是,恼羞成怒的他将男人一顿暴打,打得男人像死狗一样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刚要离开,柴金却叫住了他,说:”不干掉他,以后我们怎么活命?”他看看地上痛苦呻吟的男人,说:”算了吧!他不会记得我们的样子,我们还是尽快逃命吧!”

  ”那怎么行,留下他后患无穷,不得杀掉一了百了。”柴金眼冒凶光,杀气腾腾,他还没来得及阻止,柴金就已将刀子捅进了男人的肚子……在逃跑的过程中,柴金侥幸逃脱了,而他却落入了法网,后来,因抢劫杀人罪他被判入狱十五年,在这五年的服刑期间,他一直等待着他深爱着的女孩来看他,可是,她却一次也没有来,他的心里设想种种女孩不能来看他的原因,固执地认为女孩会来的,结果只有失望失望。柴金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般,警方设下的天罗地网对他无济于事,这条漏网之鱼、杀人犯到底躲到了哪里,是死是活,一直是一个悬念。同时,他对柴金和女孩的怨恨也与日俱增,他下定决心,以后若遇见他们两个,必将其杀之,以解心头之恨。

  他在丛林中又走了好久,看见一座小木屋,粉刷一新的,门上写着”**林业局”字样,这是一座森林看护员居住的屋子,他破窗而入,发现屋子里有一些吃的和几件衣服,于是,他草率地吃了点东西,在黑乎乎的木屋里换掉了那个印有”1744”号的囚服,穿上了一件新衣,在狱中,他没有名字,人们只叫他”1744”号,现在,换上了新的衣服,他重新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但哲。

  但哲做完这一切后,刚要出门,却听到了远处传来了狼嚎声,他想到了森林深处如鬼火般闪烁的蓝色的狼眼,不由得退缩了一下,这时,”“地一声,森林深处传出一声枪声,听到枪声,但哲意识到危险的来临,难道警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在,追捕到这里来了?

  他反复告诉自己:我是一个逃犯,我不能在这里停留一刻。

  他拿起放在小木屋门的斧头和一个火把(没有点燃的),走出了木屋。

  乌云遮住了月光,黑夜变更加阴森,狼群躲在森林里的每一个角落,等待着猎物的出现,只要猎物出现,它们就会一捅而上,将其撕成碎片。

  但哲丛林中前行着,月亮又从云中露出了脸,四周的树木在月光下已不是那么触不可及,突然,他又听到一阵狼嚎。

  但哲望着晃动的树丛,退却了,他又返回了小木屋,抱着斧子爬到屋顶,睡了一夜。

  这一夜,他数次在梦中惊醒,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了那个被柴金杀死的男人,他满身是血,肚子上满是大窟窿,他在但哲的面前哭泣着,没完没了——他的耳边仍然回响着那恐怖的警笛声,好像就在他的身旁,他还梦见警察用枪指着他,梦见狱中的死刑犯毒打他……

  第二天一早,他悄悄地从房子上下来,透过窗子,他看到小木屋仍然空空如也,护林员还没有来,他吃掉了小木屋里的几个馒头和剩菜,再次步入了丛林。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累了,就坐在了草地上,由于昨夜睡眠不足,他还想睡,就往后躺了下去。他向后仰着躺下,头刚落到草地就碰到了一个很硬的东西,而且还有点软,细细的,这时,他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腾”地坐了起来,往后一看,”啊”那是什么?

  他看到一条白花花的手臂躺在草丛中,手掌上还有血迹,他拔开草丛,看到一具男尸。

  男尸40多岁,双目圆睁,头顶有一个很大的伤口,黑乎乎一片,血迹已经凝固了。

  看样子就被人用钝器重击头部而死的,男尸的肚子空空的,内脏都没有了,身体其它部位的肉被撕破了。

  但哲又看了看男尸的衣服,他穿的是一套蓝色的上衣,上衣上面还有标有”**林业局”字样,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个男尸就是小木屋的主人。

  他又想起昨晚的枪声、狼嚎,这样他对事情就了初步的推断:昨晚的枪声可能是这个男人打出的,也许是在他与人搏斗的时候枪走的火,总之,他的枪被人抢走了,又被人杀害在了丛林中,从空空的肚子可以看出,男尸曾被野狼光顾过,狼吃掉了他的内脏,或者是其它的动物。

  他最后结论,这很有可能是一起谋杀案。

  他又想起了昨夜的白影,会不会与那个东西有关呢?

  这时,他看到山下冒出了几缕炊烟,山下是一个小镇,山脚下零星散落几座房子。

  他的脸露出了恐怖的笑容,他想,还是别管这具男尸,眼下应该做的是先找个地方藏身吧,山脚下的这几座房子也许就是最佳去处。

  他摸了摸身上的那把斧头,定了定神,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若是潜入小镇,杀人是再所难免的了,虽然他被定为杀人犯,却没有真正杀过人,想到杀人,他的心中还是有点退缩,但是,他此刻的处境却容不得多想,他拎起斧头,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悄悄地下了山。

  但哲没有马上潜入小镇,他在山腰一直呆到天黑。

  他把身体掩映在一片茂密的草丛中,扒在那里,一动不动。

  离他不远处是一片坟地。

  山上风很大,到了夜里,风把树叶吹得沙作响,坟地里的那些坟头矮矮的、黑黑的,像一个个黑色的人影坐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异常恐怖。

  午夜过后,大概到了零辰,但哲想,时间已经不早了,应该是下山的时候了。

  正准备动身,他看到那片坟地有些奇怪,他听坟地那边有响动。

  他睁大眼睛盯着坟地,感觉眼前的一切有点飘飘忽忽,恍若梦境。

  突然,他看到离他最近的坟动了,有东西从里面冒了出来,那好像是一双手,从坟里伸出来,接着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东西爬了出来,他分不清那东西是人是人鬼。

  那东西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飘飘悠悠地走了,在丛林旁一闪就不见了。

  但哲感觉满头大汗,他正准备离开,突然,感觉腿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爬上了他的大腿。

  他翻过身,猛地向后一退,他看到一条蛇正盘在面前的草丛中,蛇伸着小脑向他扑了过他,他把斧头在空抡了两下,击中了蛇,蛇退了回去。

  但哲乘机向山下滚去,被蛇咬伤的右腿,每滚一下都会传来刺骨的疼痛。

  他来到山下,悄悄潜入了一户人家。

  这家是两层楼房,房子四周是水泥高墙,院内是一个圆形花坛。

  但哲踩着水泥院墙外的石头,艰难地翻入了院中,右腿依然疼痛难忍,

  他来到楼房下面,发现窗子是开着的,房内灯火通明,屋内一男一女正在说话。

  ”放在下面安全吗?会不会被人发现?”女的说。

  ”不会的,我会确保万无一失的,明天就离开这里。”男的说。

  之后,男的没有说话,但哲听到了房间里的脚步声,男人好像要走出房子,但哲闪到墙的另一侧,握紧了手中的斧头。

  门开了,男人走了出来,他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望去,然后用手向院子前面地上的一块铁板抻手,但哲见时机已到,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瞄准男人头部就是一斧,他用的是斧头背面,男人当时就倒在了地上……

  但哲又悄悄潜入屋子,刚走进走廓,他就听到女人的说话声:”怎么样了?你确信它还在那里吗?”

  但哲感觉女人的话意味深长,好像在暗示什么,又像是在传递一种信息,”你确信它还在那里吗?”那个”它”会是什么吗?他又回想起自己置身的这个豪华的楼房还有阔气的院子,这一切都说明一个问题:这家很有钱!

  那么,女人说的”它”会不会是钱或者其它值钱的金银宝贝呢?

  但哲的欲望在此刻膨胀到了极点,他为在自己的选择感觉惊讶,没想到逃亡的路上还能发一笔小财!

  他慢慢向里面屋子的门口移动,透过门可以看到女人窈窕的背影,她正站在镜子前摆弄着什么东西!

  但哲从她背后冲了过去,一只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另一只手用斧头压住了女人的脖子。

  这一切都是在镜子前面发生的。

  女人透过镜子看清了但哲,他也看清了女人脸,他不禁大吃一惊:怎么会是她?

  女人惊恐的目光、颤抖的身体、扭曲的表情,使但哲百感交解,是怨恨还是惊喜,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辩,他意料不到,竟然会和思念五年的女人相逢,并且以这样一种方式。

  女人就是但哲五年前爱的那个女孩宁湄,但哲为了与她结合,身陷囹圄,而她却消声觅迹,置但哲于不顾,回想这五年的牢狱之苦,一股仇恨之火燃上心头,此时,在他眼中,这个女人已不是他曾经爱恋的那个人,而是一个无情无义的蛇蝎女人。

  他把宁湄推倒在地,然后用床单绑住了她的手,并用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后来,他又找到了绳子,把宁湄又捆了一遍。

  在他捆她的过程中,宁湄没有反抗,任由他摆布,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紧接着,他又走到房子外面,把被他打晕的男人又用绳子捆了起来,把男人和宁湄一起塞进了厨房旁边的我小屋子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在厨房大吃了一顿,酒足饭饱后,他打量一番屋子。

  客厅的地板上放着两只皮箱,床上还有一些衣物,房间里有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男人就是现在被捆起来的那个,而他的妻子却不是宁湄,但哲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对狗男女是准备私奔的。

  如今,但哲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要去哪儿,他最关心的是这两个人刚才的那番话,”放在下面安全吗?会不会被人发现?”宁湄说的这句话引起他无限遐想,他下决心,一定要从两人的口知道那些好东西到底藏在哪儿?

  他来到厨房旁边的小屋子,拿出了堵在宁湄嘴里的东西,她大口地喘着气,深情地望着但哲,眼泪流了下来,她说:”但哲,你终于回家了!”

  ”家!这里哪是我的家?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但哲气愤地说。

  ”你还在怨恨我没有去监狱看你吗?自从你入狱后,我就被父亲看管起来,并将我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结婚不到一年,男人就得病死了,我知道自己已无颜再见你,虽然我已是单身,但我却不想去看你,不想再打忧你的生活,不想你再牵挂我,我不值得你留恋,是我害了你,我希望你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宁湄边说边流泪,她的话触动了但哲,他想起了过去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也落下了泪来。

  宁湄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一眼就洞穿他的心事:”你是越狱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但哲很生气。

  ”你的刑期是15年,到现在才仅仅5年,你不是越狱是什么?”

  ”越狱又怎么样?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但哲怒气冲冲地说。

  ”那你现在把我们绑在这里有什么用?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宁湄故作镇情,目不转睛地望着但哲,目光中流露出了乞求和胆怯。

  ”呵呵,你怕了吗?”但哲冷笑着,然后走到男人身旁,指着男人说:”他是谁?”

  ”我的丈夫!”宁湄慌乱地说。

  ”你的丈夫不是早就死了吗?并且你还说你没有再婚!”

  ”他和我同居,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

  ”那么,客厅墙上的结婚照中的女人是谁?”但哲说。

  ”他的前妻,早就死了!”宁湄低着头,注视着但哲的腿。

  但哲这才意图到腿曾被蛇咬伤,疼痛再次向他袭来。

  ”你的腿是被蛇咬伤的吧?让我看看。”宁湄关切地说,但哲见她的样子好像懂得一些,就把裤子挽起来,给她看。

  ”没事的,不是毒蛇,抹点蛇药就可以,蛇药在客厅的抽屉里。”但哲果然在客厅的帛屉里看到了一包黄色的粉沫药面,没有多想就把药敷在了伤口上。

  回到小屋子时,男人已经醒来,他看到但哲大吃一惊,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但哲把堵住男人嘴上的东西拔了出来,用斧头按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吓得脸都白了,不住地说:”别杀我!别杀我!都是她指使我干的!”

  宁湄瞪了男人一眼,气冲冲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怎么可以乱咬一气,我指使你做什么了?”

  但哲已从宁湄眼中看出,宁湄和这个男人之间必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飞起一脚将男人踢翻在地,掐住男人的脖子,威胁道:”快说,她指使你做了什么?你们把那个东西藏到哪儿去了?再不说,我就杀了你!”

  男人是个懦夫,被但哲这一威吓,顿时没了主张,结结巴巴地说:”在外面的地窖里!”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哲紧追不舍,露出了贪婪的本相。

  ”你看了就知道了!”男人突然大哭起来,非常悲伤,感觉不是要失去什么宝贝一样,令但哲百思不得其解。

  宁湄坐在一边,冷漠地看着男人,面无表情。

  管它是什么,看了就知道了!但哲又把宁湄和男人的嘴堵上了,大踏步走出了房子。

  屋外,月色如银,星光暗淡。

  地窖口在离楼房不远的地方,用一板铁板压着。

  但哲走到地窖口,心中激动不已,他握着斧头,手掌在斧刃上摩挲着,他揣测着:下面到底有什么呢?

  他轻轻地挪开铁板,露出了黑洞洞的地窖口。

  他打开手电筒,轻轻地沿着梯子往下爬,地窖中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腥味,像咸鱼,又像什么东西腐败的气味,地窖的壁上很潮湿,有点阴冷,此刻,但哲那兴奋的心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感到很压抑,有点喘不过气来,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他继续顺着梯子向下移动,速度很慢,向下、向下……

  终于到底了。

  他点燃蜡烛,轻轻地向前移动,地面软软的,每一步都令他胆战心惊,生怕会突然掉下去,落入一个满是荆棘的陷阱。

  地窖放着一些蔬菜,早就已经腐败了,此时已是夏季,地窖早已失去了作用。

  墙壁是用红砖砌成的,在地窖的尽头放着一张床。

  但哲感到很震惊,地窖里怎么还会放着床呢?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隐隐约约看到床上面鼓鼓的一堆,被紫色的床单盖着,好像是一个人躺在那里。

  但哲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突然,不知哪里来了一股风,蜡烛灭了。

  但哲心慌了,怎么回事?

  他向后退了一步,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坐在了地下。

  他想起森林中遇到了那个男尸,心猛地一缩,他忽地站地了起来。

  他这才想起身上还带着手电筒,打开手电筒,他这才看清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把斧头。

  斧头上竟然还沾着血迹。

  但哲沿着斧头向里面照射,看到地上还有一滴滴的血迹,血迹一直延伸至床边。

  当手电筒的光照到床头时,他感觉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一绺头发,从紫色的床单里露出来。

  眼前的一切令他毛骨悚然!

  但哲慢慢地向床走去,他站到床边时,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整张床被一张硕大紫色床单覆盖着,从床单的纹里可以看出下面盖的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但哲在心中对自己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不会发生什么的。

  他终于鼓足勇气,掀开了紫色床单。

  床单下面是一个穿着红色睡衣的女人,她很美,皮肤很有光泽,似乎刚死不久,她的秀发像海藻一样散落在床上,她双目圆睁,可以想象得出她死时的痛苦。

  但哲终于想起来了,她就是客厅墙壁上结婚照里的女人。

  此刻,他内心的恐惧已经变成了无法竭制的愤怒,回想楼房那对男女,他恨不得马上就杀掉他们。

  很显然,那个男人在撒谎,他在宁湄的指使下杀害了自己的妻子。

  他简直是无法想象,五年不见,宁湄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蛇蝎女人呢?

  他伸出手,轻轻地合上了女人的双眼。

  突然,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一滴泪从女人的眼眶滑落下来。

  那滴泪落在了床单上消息不见了,他抻出手指触女人的脸颊,发现是湿的,这证明那滴泪是真实的。

  他愕然了,女尸怎么会流泪呢?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怒火中烧的但哲挥起斧头,一斧砍在了地窖的墙壁上,他在心中对面前的女人说:”我会给你报仇的,不会让你冤死的。”

  但哲将紫色床单重新盖到了女人脸上,然后关掉手电筒,轻轻地向地窖口走去。

  这时,他听到了一丝响动,很轻微,但在这寂静的黑夜已经很明显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抬起头,望向地窖口。

  啊!

  但哲差点叫出声来,地窖口上扒着一个什么东西?

  那好像是一个人,白色的肩膀、黑乎乎的脑袋,正在向地窖里窥视。

  但哲喊了一声:”谁?”

  那家伙听到声间的一刹那,缩回了头,不见了。

  但哲拎着斧头,飞速跃出地窖,回到地面,他看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墙头闪了一下,不见了。

  但哲也追了出去……

  但哲一直追到森林深处,仍然没有追到那个白衣幽灵。

  他又找了一会儿,仍然一无所获,他有点忐忑不安,他现在是一个光头逃犯,万一个那个人告发了自己怎么办呢?

  他又仔细回想那个白衣幽灵,与他在墓地看到的那个家伙有几分,他觉得这两个人就是同一个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就不会告发他了,能从坟墓中爬出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但哲又折回了宁湄的家。

  刚翻进院子,他就发现有点不对。

  刚开始,他听到楼房里有响动,怎么会突然之间没有了呢?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那两个家伙已经逃脱?

  但哲用手推开门,门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时,他突然感觉有什么从背后袭来,他一闪身。

  一把菜刀与他擦肩而过,砍在了门框上。

  但哲这才看清,袭击自己的居然是屋里的那个男人!

  男人张牙舞爪地又向但哲扑了过来,但哲也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男人根本就不是但哲的对手,但哲夺过斧头后,将他按倒在地,再次将他捆了起来。

  男人被压在地上的脸仍不住地哼哼着,他不敢喊叫,因为那样会谁都无法逃脱。

  接下来,但哲又找到了躲在衣柜里的宁湄,他把宁湄和男人捆好后,开始重新审视这两个凶残的家伙。

  男人见已无法从但哲手中逃脱,扑通一声给但哲跪了下来,露出了丑陋的嘴脸:”大哥,你饶了我吧?放我一条生路,我会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刚才是她!”他用手一指宁湄,”是她,是这个狠心的女人,她让我杀掉你,是她指使的。”

  ”地窖里的那个女人呢?她也是你杀的吧?她可是你的妻子,你怎么忍心?”但哲怒不可遏地说,”你为什么要杀害她!”

  ”是这样的,我和妻子结婚以后很恩爱,但是妻子却一直没有生孩子。我是做建材生意的,赚了很多钱。后来,我在进货的火车上认识了宁湄,不久,我们就相爱了,她还怀了我的孩子,前不久,她要求我和她私奔,结果,事情被我妻子发现了,她誓死不放我走,我百般央求她都无济于事,于是,宁湄就出主意说杀掉我的妻子。我不忍心,下不了手,宁湄就拿她肚子里的孩子逼我,她说,如果我不杀掉妻子,她就会服毒自杀。为了保全宁湄肚子里的孩子,我违心地……”男人说不下去了,他已经泣不成声,”我真是个混蛋,我是个畜生,她和我生活了六年,对我百依百顺,关怀倍致……”

  ”你在什么地方杀掉你妻子的?”但哲问他。

  ”在地窖口。”男人突然紧张起来,”昨天午夜,我听到院子里有声音,很轻,我看到有个白影从窗口闪了一下。”

  ”白影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和妻子正躺在床上睡觉,我不知道她否已经睡熟,那天,我整夜都没有睡着,我实在找不出杀害我妻子的办法和能让我心安理得的理由,为此,我辗转整夜。大概是在午夜时分,我听到外面发出‘吱’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被挪开了。我悄悄地下床,这时,妻子叫住我‘别出去,太晚了。’我这才发现她也整夜没睡,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穿着红色的睡衣,推我躺下,给我盖上了被子,说‘我去吧!你在这儿等着,明天早晨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之后,她就往外走,我也跟了出去,我和妻子来到院子里,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妻子却惊叫了一声,‘地窖的盖子怎么是开着的?是你弄开的吗?’她问我,我说没有。然之,她就来到地窖口,俯下身,向黑洞洞的地窖口望去,我站在妻子后面,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

  ”谁?”但哲问。

  ”是宁湄,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捂住了我的嘴,然后指着地窖和我妻子,示意时机已经成熟,我有点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下,宁湄见我没有行动,就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肚子上,用手指了指,她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她在威胁我!”男人抑面望着房顶,泪如雨下,也许他在求妻子的宽恕也未可知——但哲暗自思忖。

  男人低下头,继续说:”宁湄躲进了黑暗中,临走前,她交给了我一把斧头,我走到轻轻走到了妻子旁边,妻子对着地窖口说,‘我想下去看看,你陪我下来吧?’我答应了她,然后,我陪妻子下到了地窖里,在地窖口的正下方,我将斧头砍向了她的后脑,她当死亡……我把她的尸体放到了地窖的床上,那张床是以前我和宁湄约会用的……”

  ”那个白影呢?你后来又看到了吗?”但哲有点不耐烦,他感兴趣的是那个白影。

  ”看到了,我从地窖口出来的时候,看到他正蹲在墙着看着我,那样子像一只猩猩。看到他的时候,我差点没从梯子上掉下来,简直是太恐怖的,他一动不动蹲在那里,穿着白色的上衣,脸被乱发遮住了,从那黑乎乎的脸,我可以断定当时他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只鸡,那只鸡还在滴血,而且他的嘴上也有血和鸡毛。”

  ”你是说他在生吃一只鸡?”但哲惊讶不已。

  ”是的,我当时愣住了,在我发愣的瞬间,他又消失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怀疑他是一个哑巴。”

  ”哑巴?”但哲发现宁湄有点异常,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地面,自言自语道”白的鬼,白的鬼!”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宁湄,你是说你看到了白的鬼?”但哲看着这个曾经最爱的、如今的最恨的女人,感到震惊不已,他无法想象,她怎么会变得那么残忍。

  ”看到了。”宁湄面无表情地说。

  ”在山上,我杀死了他。”

  ”怎么杀的?”但哲心中早已猜到宁湄杀的人根本就不是白影,而是另有其人。

  ”前天夜里,我从山路来小镇,想看看他是否已经杀掉他的妻子,我身上还带着为他杀妻用的斧头。”宁湄指的”他”是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在山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迷路了,走了一片坟地。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些小包包是坟,我以为是学生植树留下的,便坐在坟上休息,思考着路该怎么走。坐着坐着,我发现有点不对头,我的脚下在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拱!”

  ”后来呢?”但哲有点迫不及待,他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后来,脚下有东西翻了起来,像一个小门,然后,从下面爬出来了一个白色的东西,我当时吓得差点晕了过去,那个家伙实在太瘦了,好像全体都是骨头做的,分不清是动物还是人,是人还是鬼。我只感觉它有点像白猫,也许是因为我的视力不好的原因,后来,等他整个身体从坟里爬出来的时候,我才看清,他是一个人。”

  ”是男是女?”

  ”我没看清,我只看到他长长的头发,我根本顾不得多看,拔腿便跑!我向森林深处跑去,我什么都不顾了,我只知道跑啊跑啊跑啊!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会看到他的脸,我不知道那是一张怎样恐怖的脸。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就靠在一棵树上休息,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我马上躲到了树下面的茂密的灌木丛中,手中握紧斧头。不一会儿,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摒住呼吸,仔细地听着,最后,我感觉到,他就站在我身后的树下,只要我一回头,就能将他击倒。我已别无选择,不管他是人是鬼,发现我,我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于是,我决定将他干掉。片刻后,我听到有响动,接着我听到了一声枪响,这枪声好像是讯号,暗示我再也不能等下去,等下去只是死路一条——我快速地转过身,把身体从树后露出来,举起斧头就向前面的人影砍了过去……”

  ”你砍完他以后,没有再仔细看过这个人?”但哲说。

  ”没有。”

  ”你砍错了人,你砍的那个人是一个护林员。”但哲记得,他在离开森林小木屋的时候听到了枪声,如果没错的话,这枪声就是护林员死前开的,他要打死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那个坟墓爬出的白影,而躲在树后的宁湄却错把他当成了白影,还有,但哲曾看过护林员的尸体,他的头部有一个伤口,这正说明宁湄说的话是真的,她砍死的那个人就是护林员。

  ”护林员?”宁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抬起头,含情脉脉地看着但哲,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望着但哲说:”但哲,我们一起走吧?”

  ”我们?我怎么会和你们这两个残忍的家伙一起走?”但哲瞪着眼睛说,表明要与宁湄划清界线。

  ”我说的我们是指你和我,你把这个男人干掉,然后我们两个一起走,他已经没有用了,他的钱现在都在我的手上,这些钱足可以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度过下半生,为了我,你坐了五年牢,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偿还你,快!你快杀掉他,这样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成为夫妻了。”宁湄语速很缓慢,像中了魔一样,她简直快要疯了,她的眼神凶残而恐怖,面目狰狞、扭曲。

  ”呸!我才不稀罕那几个臭钱,别想利用我了,我不会带你走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你还有没有人性,你害死了两条人命,既使你得到了钱,你也不会心安的,难道你就不想想那个躺在地窖里的女人吗?”但哲声撕力竭地喊道,他不会忘记自己向那个女人发过的誓,他要为她报仇。

  ”哼!你不带我走,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你是一个逃犯,你抢劫、杀人,和我们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除非你走之前杀掉我,否则,我会告诉警察山上的护林员和地窖里的女人都是你杀的,你可别忘了,现场都留有你的指纹。这样一来,你就罪加一等,全国都会通缉你,到那时,你就无处藏身了。”宁湄冷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但哲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还有这一手,真是狠毒,但他并没有被吓倒:”别吓我,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好,我们就同归于尽吧!你说我没有人性,让我去想那个女人,可是,谁又想起过我?我20岁就嫁给那个老男人,他酗酒如命,喝完酒就打我,打得我遍体鳞伤,在那些日子里,谁又想起过我?谁又为我考虑过?”

  宁湄脸上满是泪痕,但哲一时百感交解,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但哲听到门外有响动,好像是脚步声。

  他走到门口,透过窗子,看到有一个白影进入了地窖。

  但哲悄悄走到地窖口,蹲了下来,他隐约听到地窖里传出窸窸窣窣,像咬东西的声音。

  不久,那个白影慢慢地从地窖里爬了出来,在地窖口,但哲捉住了他。

  但哲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腊肉的味道。

  但哲把白衣人带到屋子里,在灯下,他终于看清了白衣人的脸,尽管那张脸布满污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他还是认出了他——这个他在五年狱中一直恨之入骨的人柴金。

  原来,逃亡五年的杀人犯柴金竟然藏在这里。

  但哲摇着柴金的脸,不住地问他:”你还认识我吗?”

  柴金却不理他,脸总是执拗地转向但哲手相反的方向,柴金目光呆滞,脸色腊黄。

  突然,柴金傻笑了一下,瞪大眼睛对但哲说:”腊肉真好吃!”

  但哲明白了一切:柴金疯了,他记得柴金以前最喜欢吃腊肉了,柴金数次来地窖的原因就是来偷吃里面的腊肉。这五年来,没有人知道柴金的下落,因为他藏在了坟墓中,杀人犯的通辑令使柴金无法藏身,最后,他疯了。如果一个人没有疯,他怎么会在坟墓中生活呢?怎么会生吃鸡呢?怎么偷吃近乎于腐烂的腊肉呢?他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却逃脱不了良心的遣责,最终成为一个疯子。他没有被捉进监狱,却走进了另一个监狱:坟墓。

  难道我也要成为他这个样子呢?逃脱法律的制裁就能过上幸福生活、走上自由之路吗?

  不会的,柴金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但哲不想成为柴金,他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天亮时,他雇了一辆汽车,把用绳子捆好的宁湄、男人、柴金和他自己送到了当地的公安机关。

  他自首了。

  第二天,但哲又回到了原来的监狱,继续服刑。

  后来,他听说宁湄和那个男人都被判了死刑,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宁湄并没有怀孕,她骗了那个男人,真正怀孕的是男人的妻子,就是那个躺在地窖里的红衣女人,那个女人至死也没有将她的”好消息”告诉自己的丈夫。

  柴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对地窖中的腊肉仍然念念不忘,整日没完没了念叨着。

  几年后,但哲刑满释放,回到了森林里的小木屋,当起了护林员。

  每个月夜,他都喜欢穿着白衣、提着枪在森林中奔跑,他的影子在月光下变得影影绰绰,被拉得很长很长很长……

 

  1

  志远的意识恢复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只狭小的铁笼里,拇指粗的钢筋足以承受任何外力。笼门已经锈住,铁锁上有一层深褐。他上身赤裸,露出柔软的腹部,昏沉光线中显出一抹柔和白色,带着奇异腥味的毛巾嵌在口中,而他的四肢也被布条捆在栏杆上,稍稍移动一下也难以做到。

  那枚细长尖锐,闪着冷光的钢针这时游移过来,像是毒蛇冰冷的信子,贴着他的足踝,越过膝盖,和布匹摩擦发出簌簌响动。

  他的瞳孔因钢针的靠近而放大,惊恐地看着它摩挲着自己的皮肤,针头划出一道微小的血痕。猛然间以诡异的角度侵入身体,剧烈的,深层的疼痛就从腹部闪电般蔓延开来。没有任何麻醉剂止疼剂,那种疼痛像是射入积雪的热水毫无抵抗地刺穿,在五脏六腑间肆意搅动,任他剧烈颤抖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呻吟。

  猩红的血液从钢针一端淅沥滴下,混合粘稠的组织液形成一条殷红的线垂至地面。它搅动着终于找到正确的位置,钢针一端流出墨绿泛黄的汁液,在一枚玻璃瓶中,渐渐凝聚成金绿色半透明结晶。腹部的血窟窿紧咬住强行侵入的金属管,如同一只哀伤的眼。

  志远觉得像被撕开一般,腹腔中的污血将肚子撑成饱满的茧,随时都可能爆裂而出。而他只能眼睁睁的亲见这一切的发生,直到意识溃散。

  然后他大叫一声,满头大汗的醒来。瘫坐在自己床上,是夜,寝室里的人都已睡下。安静得失常,下铺的老尚被他的动静打扰,半梦半醒地嘟噜着,低声骂一句,翻个身就又睡着了。李可刚从厕所回来,洗手就用了半个钟头,他踢着掉拖鞋爬回床铺,看了一眼志远,也没说什么。

  一个噩梦?

  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彻底的打消他的睡意。夜幕笼罩下的宿舍,十一月,寒冷夜风吹得窗户咯咯乱颤,仿佛窗外蛰伏着疯狂的恶兽,此时正要扑进来。额头背后的冷汗一冒出来就结成冰凌。

  志远摸出手机,凌晨两点钟,他顾不得了,编辑短信发给了何青,他的女朋友。他陷入难以描述的恐惧里,强烈的渴望丝毫安慰。

  而何青的短信迟迟未回,他按耐不住直接拨过去,在彩铃唱到第三遍之后,何青慵懒愠怒地问,干嘛呀,都这么晚了,有事不能明天说啊?

  女友甜腻的嗓音令他莫名心安,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面对电话突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有些不耐烦,没什么事挂了啊,明天还有解剖课。不等他再作何反应,一连串的忙音就提前传了过来。

  2

  解剖课上,志远和何青一组,心脏离体实验,用兔子做材料。其他学生都很顺利,但是志远手中的兔子竟然在被掏出内脏之后”腾”一下跳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腿枷在试验台上艰难的移动着,留下一路血迹,拖出色彩混杂的内脏。

  那一刻所有人呆住了,在场的同学们纷纷停下注视着志远面前的那只兔子。大家默哀般看着它在短暂的跳动之后倒在了地上,竟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医科大实验室门前贴着大幅的标语,请尊重那些为了人类健康而献身的动物。

  陈旧的纸张已经多年,让人在踏入解剖室的时候会有沉重肃穆的心情。

  那一刻,志远心里想到的,就是黑子。

  下课后和何青走在出校路上,自从和这个本市的漂亮女生恋爱之后,他就成了那些时尚精致价格不菲的甜品店咖啡店的常客。虽然钱包因此受到严重打击,但是何青那甜腻张扬的眉眼往上一挑,他就只能乖乖缴械投降。

  路过步道,院里正在组织一场保护野生动物的宣传活动。大幅的照片被摆在醒目的位置,被割断犄角的犀牛和麋鹿的尸体,还有被剖皮的羚羊狐貂,触目惊心,仿佛可以闻到鲜血味道。志远心里不是滋味,默念着黑子,经过募捐箱掏出一张纸币,心怀愧疚地投了进去。

  何青的手腕上一串银环撞击出清脆的叮咚。那是志远送的礼物,他跟在后面,悄悄掏出钱包点数了一下,有点够呛。正犹豫着,何青回过头瞥了一眼笑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心疼钱啊?他马上是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说,哪能呢,想吃什么你就说!

  那就好,你们家还能缺钱吗?何青得意地笑着,张扬明媚,身后的少年一身新款运动装。旁人眼里的一对璧人。

  3

  学校附属医院总是擅长利用免费劳动力。志远和李可被安排到资料楼值班,李可还在语气激烈地骂着学校黑暗。其实是因为他的奖学金吹了,借机发泄不满。

  而在当今,制造死亡的地方除了刑场,就是医院了。

  所以当急诊室将一具尸体推进资料楼,两个学医的男生都没觉得什么。死者为男性,四十二岁,车祸,死亡时间是下午6:25,6:55被送到停尸间。志远在记录簿上做完登记,就坐在值班室沙发上看报纸的体育版,李可去地下室的停尸间招呼。

  李可回来时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志远也疲倦。昨天夜里通宵上网,李可玩了一夜枪战,似乎对一枪爆头血肉横飞的画面格外有爱。上午有一场考试,下午又被发配到这里,早已是困得睁不开眼,刚巧有同学找过来问志远考试的事情,就被他们拉住玩斗地主。转眼九点多了,李可丢下牌,按熄烟头摆手说不行了不行了,要把人熬干吗?再不睡觉我胆汁都要涌出来了。说着起身就要进休息室。

  哎——志远跳起来挡住他,咱可是说好的,要是今天上午测验我帮你晚上你得把床让给我。怎么?他不屑地看着李可,想赖账?

  滚!少拿这个要挟老子,你就老实进去吧。他不满地把志远推进去说,我可睡了,你晚上要撒尿可别喊我。说着就关上门,把志远锁在了里面。

  资料楼算是附院里最有年头的建筑了。一共四层,建了新楼就改成存放病例器材用了。值班室里外两间,休息室的门锁是老式的卡锁,从外面锁上,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以前病人有急事可以直接开门进去,而里面却打不开。李可把钥匙丢到窗外的花池里,不怀好意的冲志远做了个鬼脸,站在门口隔了玻璃说,看我不憋死你!

  志远没理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床角一副立着人体骨骼的架子上,穿着毛衣就上床睡了。

  值班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响。李可就着衣服倒在沙发上,瞥了一眼隔壁的志远,已经睡死了,疲倦潮水般漫上来。他只等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再去找钥匙放志远出来。

  然而就在那天的深夜,李可半夜上厕所,却听到浓重的寂静中,走廊里深处传来了水声。

  4

  他是被冻醒的,弥漫在房间里的寒意贴着皮肤从脚底往上,没过头顶。李可掏出手机,凌晨两点。阴蓝的光线映出他冻成青白的手指。往里间看了看,志远还在睡,盖着那床有些过厚的被子。

  流水声和挂钟声交叠在一起,走廊上的风呼啸而过。李可起初没有觉得什么,直到他推开值班室门的那一刻,从地下深处传来的沉重脚步就像是一声闷雷,使他顿时紧张起来。

  他按下手边的开关,周身的黑暗却纹丝不动。停电了?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资料楼呢?窗外的路灯微微映亮值班室,走廊上却漆黑一片。他隔了玻璃看看里间的志远,有些后悔把门锁住后丢掉钥匙了。那时为了耍他现在却把自己孤立了。如果这栋楼真有事他们都要遭殃。李可握着手机,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走出去。

  手机的亮光只能照亮脚下,四周的黑暗步步紧逼,萦绕迈出的每一步。在楼梯转角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看看,一声明确无疑的沉重脚步又从地下传来,李可不能坐视不理,只得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穿过地下室的冗长走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直到站在停尸间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透出一种令人恐惧的压迫感,仿佛是一方洞穴。亦像是陷阱,等待冒昧家伙以身犯险惊扰沉睡于此的死者。

  走廊前后两端敞开的窗户让大阵的风涌进来,对开的红漆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停尸间里是冰冻般的安静,灰色金属柜反射着黯陈光泽,两排大抽屉里不知躺着多少死在医院中的尸体。

  而那个死于车祸的人就放在门口靠墙的位置,李可追踪脚步声来到这里,却在一瞬间失去了方向,停尸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阵阵阴寒袭身而上,脚步似是凭空消失。他向前走一步,用手机照了照平躺着的死者,突然之间浑身颤抖一下,惊愕得说不话来。

  死亡尚不到十二个小时的尸体,竟然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诡异的腥臭和油脂气味,在地下室这样阴冷的环境下极其反常。借着微光,在死者的脸上,李可惊惶地发现他的眼皮塌陷,仿佛被吸干水分,正当他即惑又惧的时候,一只白色饱满的蠕虫突然钻开了死者的眼皮,在瞳孔中央活跃地翻滚啃噬。

  就在那一瞬间,李可猛然感到背后有人轻轻地往自己的脖子里吹了一口气,让他的神经顷刻之间难以抑制地痉挛起来。他没有时间去考虑什么,就感到后脑勺狠狠地挨了一闷棍,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5

  李可是被附院的保卫处和校卫队叫醒的。他扶着头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校警室里。面前坐着一个面色严厉的中年男子。

  你为什么要破坏尸体?李可听到一声叱问。

  啊?破坏尸体?我没有啊!他忙不迭否认。

  那你凌晨去停尸间做什么?为什么还要把和你一起值班的同学锁在值班室里?钥匙呢?一行人继续追问。

  我是听见停尸间有动静,我把志远锁起来是和他开玩笑,钥匙我丢到外面花池里了。李可吃力地解释道,却恍然发现目前的形势简直糟糕透了。

  那好,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你解释一下,从你身上发现的那瓶白腹虫是怎么回事?

  啊!……这时李可才感觉到,自己十有八九是被人算计了。然而他依然在徒劳的争辩着,我不知道!我在地下室被人打晕了,我不知道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东西!

  坐在面前一脸严谨的校警把眉头拧在了一起。正想驳斥他根本站不住脚的辩解,警务人员推门进来,把一叠报告递给那人说,头儿,检测结果出来了,这小子身上搜到的瓶子和那个学生用的杯子上都发现了他的指纹,而且杯子里有安定的成分。

  嗯,校警队长不置可否地示意一下,意思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又问道,那个学生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安定剂量不致命,也许只是为了让他睡着。监控室调出了昨天晚上资料楼附近的录像。他说着从文件包中取出一只硬盘,接上电脑播放出资料楼外西侧摄像头所拍下的影像。

  在疏落枝叶掩映下,借着学校里昏暗的路灯,李可的背影闪现在图像边缘,他在影影绰绰的光暗地段贴着墙根鬼祟的往医院和马路间的铁栏围墙走去。画面充斥着雪花点和马赛克,但依然可以显示出李可高瘦的背影。围栏之外,是空荡的街道,偶有夜行的车辆驶过。有个穿蓝衣的女孩立在街道上的阴影里,他们凑到一起,隔了铁栏,李可塞给她一团东西,然后那女孩转身就跑了。

  寂静的录像还在播放着,李可却已经看大眼睛。他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校警问他那个女孩是谁?他用手缓缓抱住头,脑海中起伏回闪的破碎片段嬉笑着穿梭神经。

  这一切都是如此真实,难道会是事实吗?我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他心说,巨大的惶惑让他有些发抖,顾不得讯问,冷汗和眼泪一起流下来。他摸索着伸进口袋掏出一枚白色的药瓶,仰起头问有没有水?他要吃药。

  校警夺过药瓶,倒出白色的小药片,彼此点头后请附院的医生过来。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校警推门进来质问道,这些药是从哪来的?

  6

  李可没有办法回答那些问题,学校本来打算将他移交到警方,但是他并没有给附院造成太大损失,只是用提取骨骼用的白腹虫破坏了一具尸体。老师和系主任出面,把他带回学校。

  然而他还能不能继续留在学校,却要看医院方面的鉴定结果了。他随身携带的那些药片,是氯氮平一类的——被严格控制的精神抑制类处方药物。

  实验室也要求学校进行调查,药剂室里的药品总是对不上数。一些市场上难以买到的违禁药物器材丢失了不少。他们怀疑这和李可有联系,于是要求学校将两件事合并在一起调查。

  一时间学校里流言四起,李可竟然还患有精神疾病。平时与他接触的学生只以为他脾气暴躁,行为怪癖,除了寝室里的那几个也就少和人来往。没想到他的行为已经如此危险,囚禁同学,毁坏尸体,如果不是发现及时,那么他很有可能对活人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举动来,到那个时候,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流言蜚语被描述得绘声绘色。学生之间互相自嘲调侃,你看,学医的都是神经病,这话应验了吧。李可的偏执症那是肯定的了,过两天就能出结果。马上就有人说,哈!从学校出来就直接进精神病院,一步到位啊。

  志远他们寝室里的气氛却空前压抑起来。李可回来时面色铁青,眼神呆滞中透着凶狠。志远正在座位上写作业,老尚和葛华回来后戴着耳机读英语,大家都在解压。门被推开,三个人一起往外看,李可站在门口,像是一尊雕塑,那种复仇般的目光让三个人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打开自己的柜子,取出一瓶瓶装奶,以此帮助睡眠。他的生活被彻底打乱,被人当作毁尸偷药的疯子,路上见到自己纷纷回避若见瘟神。

  经过一上午的讯问,下午还被带到医院做了检查,此时已经是暮色四合,温度骤降的黄昏。他暴躁地踢掉鞋子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房间里的死寂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而这件事最大的疑点,就是那个和李可接头的神秘女孩了。

  7

  半夜里,老尚被从李可那里发出的动静吵醒。

  他有点神经衰弱,是寝室里睡眠最浅的人,谁起身去厕所,谁在被窝里打电话,谁做了噩梦腾地坐起来,都可以破坏他脆弱的睡眠。每次他都会闷声骂一句警告肇事者安静点。而这一次他没有。

  走廊里的声控灯亮起来,他看见李可躺在床上,身体直挺挺地绷直,浑身抽搐,头颅侧向一边维持着匪夷所思的角度,那床被子正被他发疯般咬住,一只手握成拳头指向天花板,另一只手极力地往头下伸。就像被人捆住的野兽,透出竭力挣扎的赫然。

  他被吓坏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老尚虽然成绩平平,但至少也能判断出这是偏执病人可能出现的躁狂状态,极具攻击性。如果此时他手里握着一把刀……他不敢想下去,在这种情形下他会对眼前的活体进行报复性攻击。老尚想着不禁开始紧张起来,走廊里灯光熄灭。寝室如同密封的烤箱,暖气片急速升温,一瞬间接近地狱般。

  老尚瞪大眼睛看着李可,打算只要他一起身就大叫冲出去。

  僵持了一会儿,渐渐的,李可似是精疲力尽了,他平息下去,房间里恢复死寂,如同墓穴。

  老尚暗舒一口气,在心里叫苦,究竟因为什么让这家伙突然变得这么可怕了。谁愿意在身边安放一颗定时炸弹?如果明天学校不作出处理那说什么也要换寝室。要和他们说一下,不能和李可呆在一起了。

  倦意再次袭来,老尚一觉睡到了天亮。

  8

  如果老尚的专业知识再丰富一点,也许李可就不会死了。而且,还是被他看着死的。他却还以为那是他极端的发泄。

  浑身抽搐,身体僵直,颈部机械性扭曲,这些都不是什么精神病的器质性反应,而是类帕金森病状。标准的精神抑制类药物的中毒。

  第二天一早,志远他们起来去上课,李可蒙着被子还在床上,他们不敢招惹。直到鉴定结果出来,学校找过来,发现他已经死在自己的床上。

  抬出去的时候,尸体蒙了一张白单,身躯诡异扭曲,垂落的手指蜷缩成鸡爪,宛如一截枯木。

  李可自杀了,在被怀疑盗窃和患有精神疾病之后,他不等学校的处理结果,自我了结。

  老尚看见的情景,是他最后的挣扎。

  警方封锁了现场,经过化验,李可服下的药物和学校丢失的相符,而丢失数量和他服下的不符。余下的药物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还让人疑惑的是,那夜老尚眼见他伸手摸索,并不是因为别的。警方在他的枕头下找出一瓶镇定剂,它可以中和精神药物强烈的副作用,换句话说,那是解药。

  难道是因为中毒的痛苦,李可在最后关头试图用平时缓解焦虑的镇定剂救命,但是那个时候,手指剧烈的抽搐已经无法打开瓶盖了。

  这件事在学校里流传了很久,想不到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对待生命会这样轻率。

  而检测结果却是,李可虽然有轻微的偏执和焦虑,服用一些药物完全可以控制,绝对达不到精神病的程度。这些负面情绪,往往由高中时的压力和大学里的茫然催生,是学生中常见的心理问题。

  也就是说,李可是个正常人。

  9

  何青近来的心情很好,她很漂亮,而她的耳垂最漂亮。志远送她的铂金耳坠是时下最in的,配上他送的驼绒短风衣,如同封面女郎,举手投足间透着炫耀。

  这些都是何青一直想要的,对志远提过多次,终于在圣诞节实现。

  轮廓俊朗,虽有些张扬,但出手阔绰,自然是很多女孩心目中的理想男友。

  那些室友也过得滋润,志远这小子不知为什么越发大方了。晚上沿江的酒吧街时常有他们的身影,仿佛是为了摆脱阴影开始及时行乐。价格不菲的红方,只拿来当啤酒喝。回宿舍的路上,醉醺醺地坐车里,志远的名牌衬衫上有些折皱,老尚打趣道,嘿,哥们,你老爹要是再承包了什么大项目是不是应该送你一辆车代步了?那你在学校可就是拉风得盖了冒了。

  志远扶着头哈哈笑,他的家境为别人所羡慕,父亲在西南承包矿山,日日进账可观。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在开学时,志远有些寒酸地拖着一只旧箱子站在宿舍门口的窘迫。酒精使人健忘,葛华只说志远你当时是害怕我们仇富所以乔装打扮吧。

  那些流言一个月后渐渐沉下。志远借着酒意吹风,觉得自己做得有些绝然,可如果不这样,自己的伪装恐怕就迟早会被撕破吧。

  是的,他设了一个局,不想节外生枝,只得下了狠手。

  用一枚纸片堵住锁孔,那么老式的卡锁就失去作用。把那副用外衣盖住的骨架放在床上,就刚好可以伪装成熟睡的模样。他溜进停尸间,取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恐怕学校发现,于是伺伏在暗处引李可前来,嫁祸给他。穿上他的衣服出现在监控录像里,就是最好的证据。做完这一切之后,再将那没纸片取下,房门被真正锁上,他安全极了。

  简单的方式往往奏效,那具已被白腹虫破坏的尸体千疮百孔,没人会再注意到死者的角膜不见了。

  只是他没料到学校会把药品丢失事件也牵扯进来,李可因为焦虑而服用一些药物他是知道的。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干脆杀人灭口,那瓶牛奶里被他下了毒,就用从实验室盗出的药物,李可在深夜意识到中毒的时候,全身剧烈的反映已经无法让他服用解药了。

  那对角膜令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恣意。这么大的一笔钱,是他仅靠偷药所不能达到的。

  女友的依赖,朋友的赞许,旁人的羡慕,都把他高高的捧至云端,这感觉充满诱惑,只要你有钱。

  他并不为犯罪而忏悔。李可知道他的底,他知道那个在当晚的录像中出现的神秘女孩的身份,单凭这一点,他就必须阻止他开口。

  而那个女孩,销声匿迹了很久,元旦前夕,再一次出现在学校周边。

  志远顿时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

  10

  十二月末的一天,巡逻的警卫偶然看见沿江的那条路上,有个女孩鬼鬼祟祟地张望着。这引起了他的警觉,直到栏杆外出现志远的身影,警卫才恍然意识到,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录像中的神秘女子。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在远处密切注视,并暗地里通知了其他人员从两面堵截。她是整件事的关键,如果抓获她,那么之前的种种疑团就都可能解开。

  在他的视线中,志远和女孩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女孩掏出一枚纸卷交给他。在距离两人前后百余米的位置,校警已经兵分两路,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

  他们一定心中有鬼,否则断不会在看到警卫时方寸大乱。这个旁观者看见男孩突然对那个女孩说了一句话,女孩呆在原地一秒,然后拔腿就跑。

  两队人立刻冲上去追赶,志远当时就被按在地上。而那个女孩在跑至江堤边上才发现已无路可退,她紧张地看着左右两队人向自己靠近,她的身后是四五层楼高的堤坝,下面满是嶙峋礁石,如同悬崖,她只能束手就擒了。

  就当那些人只差一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个女孩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决然转身,纵身跳下。

  她跌进堤下交错的岩石中,摔得血肉模糊,当场毙命。

  他们只好联系驻校派出所的警方介入,从志远手里,找到了那卷纸,里面是两千元钱。

  志远说,这个女孩在几天前联系到自己,说是李可还有一些东西没有给她。她给了自己一笔钱,交换这些东西。

  她是谁?她要你给她什么?警方问。

  我不知道,我对她说我不知道她说的东西是什么在哪里,我告诉她李可已经自杀了。她就要我去学校东侧废弃的那些仓库里找来李可藏在那里的东西给她。

  那你为什么不报案?

  我……志远惊惧地颤声说,她说她会给我好处的。我一时糊涂,就……

  在志远所说的那件库房里,警方找回了大部分失窃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而女孩的遗体上有一张纸片,写着志远的学校和他的电话。

  她看似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容貌有些老,手上有大片的老茧。这样的外来打工女孩,在三镇汇聚九省通衢的江城比比皆是。没有档案,没有身份,就像是一只无人理睬的昆虫,她死了,她的上线是谁,有多大规模的团伙,都不得而知。葛华只说自己见过她,在开学不久,那时她穿一件蓝布褂子,在学校一角和李可交谈,志远也在。这个人一定和李可认识很长时间了。

  不过好在证据已经充足,上面也催促,就草草结案了。

  志远受了处分,警方斥责他如果有一点不为金钱所动的正义感,就不会让案子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

  他回来的时候,何青和室友们都表示了关心。他们都说想不到李可还有这么复杂的背景,不过都过去了,安慰志远不要放在心上。

  那天晚上,志远躲在被子里,咬着牙用手指狠命的在手臂上掐出血痕。那个夜晚如此沉闷,没有人听到他压抑的,撕心裂肺地低哭。

  从头至尾,他伪装得天衣无缝,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他。如果警方会再多一些时间,调过头查查自己的家底,那么自己必然万劫不复。

  在江堤上他对那个女孩说的话是:快跑,被他们抓住你会害死我的!

  而之前那个女孩对他说:哥,你晓得不?黑子早就死了。

  11

  寒假,志远一路颠簸,回到家乡。

  没有什么开矿的父亲和富有生活,那都是他维持虚荣的假象。西南大山深处,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全国最贫穷的地区之一。

  无法想象这里闭塞贫瘠到什么程度。坐落于崎岖山地,没有耕地,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很多家庭拥有一只下蛋鸡,便是最珍贵的财产。用鸡蛋换盐,在坝子上稀缺的平地上种植一些作物,每个月的赶很远的路去乡里的集市上卖一些果实和药材。

  谁会想到,当他在江城挥霍显摆的时候,往前三年,他还是一个每日赤脚用一只洗衣粉袋子包裹书本赶十几里山路上学的孩子。

  几十米深的矿井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绝少安全措施的小煤窑。垮塌渗水事故时有发生,然而不去做又没有生路。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吃的是阳间的饭,干的是阴间的活。

  父亲以前就在矿上做工,在一次事故中被砸断了腿,黑心的老板满腹流油却只拿了一千元了事。家里瞬间垮下来,母亲身体本就不好。那时正上高中,妹妹小自己一岁,已经辍学。

  家里唯一的收入,就只有黑子了。

  志远十岁那年,父亲在林子里救下一头小熊,周身漆黑,胸口有一道V字形的白色毛发。他一时动了善念,就把它带了回来,用土法子治好它的腿伤。从此,它成为了家里的一员。

  黑子那时只一岁,养伤那些天很安静,吃糠饼和麸皮,后来自己去山里寻食。晚上回到山腰的木屋外打盹,乌溜溜的小眼睛和庞大的身躯,憨笨的姿态令人忍俊不禁,对家里人格外顺服,宛如最忠诚的卫士。

  父亲出事那年,黑子已经九岁。那个下午,父亲拉着断腿把它诱到了铁笼里,他冷着脸开始了最为残忍的行动,活取熊胆汁。

  被捆住的黑子在笼子里挣扎着,腹部的皮毛被清理干净。那枚钢针尖锐的刺穿皮肤没入身体,山野间回荡起惨绝哀嚎,钢针的另一端先是滴出血水,然后金绿色的粘稠胆汁就流进了瓶子。

  黑子从此整日被关在铁笼里不能动弹,它的伤口因为每月取胆汁而最终感染,发炎溃烂成一滩血糊糊的窟窿,医治好以后父亲干脆不再将钢针取出。任它被愈合的皮肤裹住,探出骇然的金属管。

  此后再有人靠近笼子,黑子就会极端恐惧得缩成一团,在笼子的一角瑟瑟发抖,那种痛苦哀求的眼神,总令志远心惊肉跳。

  可是他没有办法,如果不这样,一家人就无法活下去。那些胆汁凝固成为金色的胶状固体,父亲每个月去县里卖给药贩子,维持生计,一直持续到志远考上大学。

  惊喜后是巨大的担忧,家里拿不出学费,志远想申请助学贷款,但是村支书因曾打过熊胆的主意不成而不肯盖章。他是家里唯一的希望,父亲做梦都想志远能混出个样子来。一家人沉默了一夜,最终父亲应下邻村一个老男人的聘,答应将妹妹嫁给他,用他的彩金给志远作学费。

  而最后,妹妹和他一起去了江城,他们无力顾及这会给家里带来多大困境。兄妹二人在这个纸迷金醉的大都市里相依为命,哥哥上学,妹妹先是捡瓶子拾垃圾,后来做服务员做保姆,辛苦地供着志远。每隔一段时间悄悄来到学校外面,把自己微薄的收入尽数交给哥哥。

  如果志远可以理解到家人为他所做出的一切牺牲,恐怕今天,他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城市的繁华势利强烈的冲击着他那根自卑的神经,在家里他是中心,从小到大一直被尽可能优待的角色。然而在大学里,同学的轻视怠慢,讥笑嘲讽都让他陷进想极力逃脱的窘境。他从未如此渴求钱带给他的骄傲,他太羡慕那些家境优越的学生了,羡慕到嫉妒到憎恨,他们如此潇洒风光,自己每一步却都如此艰难。

  他尚不知这种心境的可怕,越发频繁地向家人开口,拼命地打工,在同学面前竭力伪装,以为就可以树立起高高在上的尊严。在何青出现之后,都市女孩的奢侈和张扬让他变本加厉。

  一次和妹妹见面被李可碰见,从此他不允许妹妹再来学校,只能在校外等,他拿了钱就走,不再多说什么。接着动了别的脑筋,偷药品和器材变卖,直到他最后了解到一双角膜的价钱,就炮制了那样一个局,使李可做了替死鬼。

  志远不知道妹妹将他看得有多重,她深信哥哥能给家里带来幸福。她从不提自己所经受的苦难,任何要求都答应他,就连那夜她等在校园外把哥哥给自己的东西交到某个人手里,也毫不怀疑地执行。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来告诉哥哥她回了家,黑子在他来城里后没多久就死了,把几个月来攒下的钱交给他,希望他能回家看看。但是哥哥对她说,被他们抓住你会害死我的。她被他严肃的脸色吓住了,她不能害死哥哥,她不能被抓住,即使,要她死。

  12

  父亲在门外看到志远的身影,仿佛被雷击一般,手里的提篮摔在地上,他紧张的往家里喊了一声,他妈,志远回来了!儿子回来了!然后急匆匆瘸着腿迎上去,殷勤地为他弹土,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小妹呢?

  他舌头打结,谎称妹妹在城里上班,春节就不回来了。

  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空荡荡的铁笼,一如长久以来折磨自己的那个噩梦。为了一份无谓的虚荣和畸形的自尊,他害死了妹妹,此时仿佛她所有的头发都化成钢针,根根刺在心上,令他一生难安。

  父亲喜悦中透出恐惧,好像阻拦儿子不让他进屋。而志远心里也突然升起了一个疑问,小妹说黑子很早就死了。那么这三年来家里每月寄给自己的钱,又是从何处来的?

  一进屋,家贫四壁的旧房子让他羞愧难当,母亲侧躺在床上,盖着一层被子,她形容枯槁,瘦得吓人,蜡黄的脸色触目惊心。

  母亲惊慌地看着儿子,眼睛浑浊空洞。枯枝般的手臂伸出来,想要摸摸久别的儿子。

  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这都还……父亲龃龉着说道。而志远只是惊声问,我妈她怎么了啊?

  病了……一直没敢和你说,怕你在城里分心,没事……歇两天就好了。老实的父亲给母亲使了眼色,她将那床被子紧了紧,僵卧在那里。

  一个令他撕心裂肺的念头跳了出来,志远仿佛猜到了那些钱的来源,他被这个念头吓得浑身颤抖。他走上前去,拨开母亲捂着的手,掀开了那层被单——

  ——母亲腹部那道手术缝合的疤痕恐怖纠结,触目惊心。

  黑子死了以后,我们实在没办法凑钱给你了,你妈就说……卖个肾吧……你不用担心,你妈身体最近好多了,不怎么影响……身后志远父亲结结巴巴地说。

  志远好像看见,那枚曾经插在黑子身上锋利残酷的钢针,早在三年前,就刺在了母亲的腹部……

 

 

  在我们南方,馒头里面是没有馅的,馒头和包子的界限非常清晰。

  但貌似在北方和上海江浙一带,馒头里面也是有肉馅的,这让我们江西湖南一带的人比较难以适应。

  好吧,这个故事发生在清朝末年的天津卫,所以馒头里面也是有肉馅的。

  天津的馒头包子差不多是全中国最有名的,比如有”狗不理”和”石头门槛”两个大品牌。

  亮宝就是这么一个卖馒头的从业人员,他的技艺也是祖传的,而且也有一个自己的品牌”三步香馒头店”,只不过这个品牌不算特别响亮,只是在附近几条街道上才有人知道。

  但亮宝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建立一个妇孺皆知的大牌子,他也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累,只要能够养活自己,生活上有点小情调就行了。

  除了售卖正常的馒头外,亮宝还接手另外一单生意——为街坊邻居配制人血馒头。

  旧社会人们的公共卫生条件不好,往往一个人染上肺结核,一家人都要受感染,而且肺痨在那时候是不治之症,大家都相信只有吃了人血馒头后,病情才会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所以人血馒头在那时候还真成了一种抢手的药品,就跟我们现在家里常备的感冒药一样稀松平常。

  亮宝制作人血馒头是有一手的,因为他会在那里面填放进去很多其他的东西,这样就可以掩盖住人血的腥味,而且大伙都说,吃了亮宝的人血制作的馒头,对痨病还真有一定的治疗作用。

  其实亮宝也知道人血馒头治肺痨是迷信的说法,但病人都有心里作用,只要吃了亮宝的做出的馒头后,感觉上就会舒坦很多,所以亮宝的生意一直络绎不绝。

  这一天的生意出奇地好,因为北京城里发生兵变了,许多老百姓都逃到了天津城里避难,所以亮宝一直忙到凌晨两三点才手工。

  做馒头生意的人本来就比别人起得早,睡眠不足是在所难免的,今天忙到这么晚,亮宝真的已经被折腾得疲惫万分了。

  他几乎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脚下的步伐十分沉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开双腿朝家的方向走去的。

  或许,依靠的只是一种记忆里的惯性吧。

  从小店到家里的这条路,亮宝已经走了无数遍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的”。

  所以,他今天果然就闭上了眼睛往回走,他很有自信不会走错的,而且夜街上并没有几个路人,马车汽车都不见了踪影,他也不用担心人身安全问题。

  亮宝的脑子里一片迷糊,手上的马灯也在晚风中不停地摇曳着,他其实很想停下来靠在那颗树下休息一会,但脑子里又有个声音同时告诉自己说,还是再坚持一会吧,很快就到家了。

  其实亮宝小店到家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因为是在市区的缘故,这段并不远的路程,被无数个巷子,街道,拐角分割了开来,所以走起来还是得花上半个小时以上了。

  亮宝依旧在眯着眼往回走,他不睁眼其实是有好处的。

  因为这条街上前几天才发生过一次群众暴动,警察局下令格杀勿论,几十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正是惨死在这一带,虽然事后政府叫人将街道清扫过一遍,但

  很显然清扫工作并不彻底,许多积血还是没用弄干净,说不定他脚下就踩到哪一滩,所以索性眼不见为净更好些。

  ”呼呼——”一阵寒风从狭窄的巷子口穿过,亮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对!他立刻警觉地告诉自己说,刚才那阵声音里不仅仅有风声,还像是有一个别的声音。

  那声音不像是自然界的,而更像是来自一个人。

  亮宝的脑子里一下子吓得彻底清醒了。

  他本想大声呵斥一句到底是谁,但他还是忍住了没问,因为他想静下来多听听,以便心里更有把握。

  ”咯噔,咯噔——”那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这让亮宝的汗毛一根根都要全部竖立了起来!

  这次不可能再是风声了,一定是人的声音,而且也只能是人的声音。

  那是一阵非常不规律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忽重忽轻,忽远忽近,忽而像是朝自己走来,忽而又更像是在离自己远去。

  亮宝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可怕的声音,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鬼魅阴森的夜晚。

  忽然——

  他又发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不!那不像是个正常人发出来的声音,因为那阵脚步声实在是太不寻常了,一个脑子没问题的人都不会这么个走路法。

  难道对方是个鬼?那阵脚步声是鬼发出来的?

  非常有这种可能!而且也只能是这种可能!

  亮宝的脑子里立刻又联想起前几天这条巷子里有人被警察开枪打死过,虽然他没有亲眼目睹这场惨案,但据目击者叙说说,当时的群众都是无辜死去的,他们临死前都不瞑目的,手脚都还在放抗挣扎着,据说当时还有个老头死得更冤屈,他在被打断了一条腿后又尝试着蹒跚爬起,不料就在他爬起来的时候,又一颗子弹飞了过来,直击他的脑门心。

  现在亮宝听到的这阵声音,确实就像是一个瘸子用单腿走路发出来的,会不会就是那个失去一条腿的老头呢?

  ”是谁?”随着那阵声音越来越明显,亮宝终于扯开嗓门吼了起来,”你是人还是鬼?”

  ”咳咳,我是人,不是鬼,”一个非常沧桑的声音说道,”吴大夫,吴大夫,我请你救救我女儿好吗?她现在快要死了,你是个做大夫的,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说话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亮宝通过马灯里的光线可以比较清晰地看见。

  那老头精神非常矍铄,眼睛里炯炯有神,应该不是个鬼,亮宝心想——没有哪个鬼有这么阳刚的气质。

  ”吴大夫?”亮宝心里非常纳闷,”没错,我是姓吴,可是我不是大夫啊,我只是个卖馒头的,老伯,你认错人了。”

  ”不,我没有认错人,”那老头一口咬定道,”你就是吴大夫,你做的人血馒头是可以救人的,吴大夫,请你救救我这可怜的女儿吧,她还那么年轻,今年才十七岁,我多么不舍得她就这么死去啊…….”

  原来这可爱的老头是因为自己会做人血馒头,就误将自己当成了大夫。

  不过听那老头说话的口气里非常可怜,亮宝的心里也酸软了下来,他知道一个人一旦得了肺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躺在床上咳嗽的时候,那真叫一个痛苦,不但病人本身没法安睡,整个一家子人都要跟着遭罪。

  尤其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染上这种病,那她的美好生活可以说就从此彻底告别了,她们的健康和抵抗力都会大打折扣,没法享受许多现实世界中的物质生活,而且更为致命的是,犯病容易让一个女孩性格变得古怪,自信心也会受到很大的挫伤。

  ”吴大夫,你就救救我女儿好吗?”老头又苦苦央求道,”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好吧,我们这就过去,请你在前面带路吧。”虽然亮宝知道自己的人血馒头治不好肺病,但他同时也知道,病人的心理作用对于抵抗疾病是非常重要的,再说了,这老头说得如此凄惨,自己若是不出手相助,真的有点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亮宝沉昏的脑子里一下子全部清醒了过来,刚才的睡意顿然间都抛到了太平洋里。而恰好他口袋里还兜着一块备用的人血馒头,正好就送给这老头的女儿吧,如果有点效果的话,下次还可以免费给她送点。

  ”哦,好的,”老头说道,”那我们这就走吧……”

  当这老头迈开腿走出第一步的时候,亮宝忽然发现不对劲了!

  他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透心凉!

  因为这老头居然只有一条腿!

  而刚才说话在跟他说话的时候,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一条腿……一个老头……走路一瘸一拐……

  这三个独立的意象叠加在一起,便构成了一副恐怖的画面。

  而且更为恐怖的是,这个画面会让亮宝不禁联想起前几天那位被警察枪杀死去的老头,那老头在被打断一条腿后还挣扎着爬了起来,像是有着一肚子冤屈似的,临死前还不肯瞑目…….

  这个老头,会不会就是那个那位死不瞑目的老头呢?

  如果不是,那也实在是太巧合了吧?因为那老头也正是死在了这条街上。

  如果是,那他该怎么办呢?迅速逃离,还是大声呼叫救援?

  ”快走啊,吴大夫,再不走我女儿可就没性命了,”那老头见亮宝半天没有反应,于是回头说道,”难道你两条腿还比不上我一条腿好走吗?”

  ”哦,我,我这就来了……”无论如何,亮宝还是决定跟着他过去看看,或许这一切只是巧合吧,这天津城里瘸腿的老头何止一两个,更何况前几天那老头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人怎么可能还复活呢?而且眼前这老头除了少条腿外,身上还真就没有其他的伤痕了,如果他果真就是前几天那在枪林弹雨中死去的老头,怎么可能会这样呢?

  亮宝解了解裤袋,做了个深长的腹式呼吸,然后便跟在那老头的身后走去。

  那老头虽然少了一条腿,而且也没有借助拐杖和其他辅助设备,但让人惊奇的是,那老头的步履却出奇地快,完全就像是一阵风般麻利,这哪里像是个残疾人在走路啊?

  亮宝甚至都有点赶不上他的节奏了。

  不过幸好那老头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会在走过一段路程后,又有意识地停下来等待亮宝,眼睛里流露出晦涩的神情,像是在抱怨亮宝走得太慢似的。

  亮宝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那老头的家似乎住得比较偏远,亮宝只记得拐了一个弯后又是一个弯,当然,他还记得自己这一路上的心里是非常忐忑的。

  终于,在一个郊外的老房子前面,老头终于停驻了下来。

  看来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果然,老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然后又在手指上拧了一圈,随着一声刺耳的声音,门打开了。

  一股扑鼻的霉味迎面袭来,亮宝不禁到了个喷嚏。

  有霉味说明这是一间久未有人居住过的房子了,当亮宝将手中的马灯拨亮后,结果也证明了他的猜测。

  这间茅草房屋简陋到了极致,再破一点就不能再被称作房屋了。

  屋内也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摆设,这种地方能够叫做一个”家”,仅仅是因为里面还有人在居住罢了,看得出来这老头的经济状况并不理想。

  ”女儿,女儿,”那老头一进门便大呼道,”吴大夫来了,你现在方便吗?如果方便的话,那我就带他进来了啊…….”

  ”咳咳,爹,咳咳,”那房间里的女子答道,”你,你们进来吧,咳咳,咳咳,我,我很方便的,咳咳咳…….”

  从那阵频繁急促的咳嗽声中可以听得出来,那女子的肺痨已经相当严重了,甚至随时都可能出现生命危险。

  不管怎么样,亮宝都决定要帮帮她,毕竟这也是一条年轻的生命啊。

  老头走在前面推开了他女儿的房门,亮宝跟在了他的身后。

  老头手里拿着半截白色的蜡烛,透过那烛光的照射下,亮宝看到了一张比白蜡烛还要苍白的女子的脸——绝对白得不正常。

  ”女儿,这位就是吴大夫,”老头指了指亮宝说道,”他可是我们天津城里远近有名的大神医啊,很多人吃了他制作的人血馒头,都把痨病治好了…….”

  听到这话,亮宝的心里真是哭笑不得。

  这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自己哪里是什么神医啊,不过是个卖馒头的罢了,不过偶尔碰运气治好过几个病人而已,想不到还真有好事之徒会在这件事情上为自己做免费宣传,足见人言流播之可怕。

  但亮宝也懒得再在这件事情上再跟他纠缠下去了,当务之急是救人。

  于是他想再走近一些,仔细看看那女子的脸。

  虽然不是什么大夫,丹这些年来亮宝也见过成百上千的肺痨病人,自然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他只要一看病人的脸,便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知道对方的病情如何,还能活多久,也知道对方这病需要忍受多大的煎熬折磨。

  当老头的烛火渐渐靠近那女子的脸,亮宝心中的结栓也拧紧了起来。

  因为他的心里非常矛盾。

  一方面,他想看看这女子脸上的情况,从而想点办法尽量延长她的生命,减少她的痛苦;

  可是另外一方面,他又担心看见一张濒临死亡者绝望的脸,那样便说明这女子活不长了,一条生命又将消失在这世界了,这也会让他做噩梦的。

  慢慢地,烛光挪动到了她的脸侧,亮宝自己的脚下也移动了过去。

  ”啊啊啊——”那女子一见到亮宝,便像是疯了一般尖叫道,”咳咳,爹,你快快把他打发走,咳咳咳,我不想见到他,不想见到他——”

  她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就有这种反应?

  难道自己长得很吓人吗?

  亮宝对自己的长相还是有点自信的,对,他一向自我感觉相当良好,很多时候照镜子的时候都有种飘飘然的幻觉。

  可是,那女子为什么会忽然大叫起来吗?

  莫非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亮宝的好奇心一下子提到了最高点。

  于是,他便索性一步跨过去,跑到了那女子的前面。

  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女子的脸!

  亮宝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因为那张脸他确实有几分眼熟,但他又不能想起具体是在哪里见过,这女人的脸仿佛就像是自己记忆深处的一个黑洞。

  ”爹,咳咳,你快将他赶出去啊——”那女子将自己的头发抓得凌乱,催促着他爹说,”我不想见到他,咳咳,我不要他的人血馒头,我这病治不好就算了,咳咳….”

  那女子的叫声非常凄惨,她像是把亮宝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

  ”对不起,吴大夫,”那老头非常抱歉地朝亮宝笑了一声说,”我这女儿本来是个挺好的人,但自从得了这怪病后,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就全变了,脾气也暴躁了,就是对我,她也经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希望你能够理解一下。”

  ”哦,好的。”亮宝只好知难而退了,但他绝对相信这女孩不愿意见自己,绝对不是得病后脾气变怪所造成的,这其中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其他别的原因。

  ”对了,”亮宝又叮嘱了一句,”这人血馒头你记得叫她快点吃了啊,她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好的,我这就给她吃,”老头说完后,便将馒头塞到他女儿跟前,说道,”来,柳儿,赶紧吃了吧,吃完后你就会好多了…….”

  ”不,不,我不吃他的馒头,”那女子对此显得非常不配合,”我宁愿去死也不吃他的东西……”

  说完后,那女子还用手推开了他爹手里的人血馒头,馒头掉地后,碎屑乱成了一堆。

  ”哎,你这孩子,”老头叹息了一声,”你可真够任性的。”

  从老头家回来后,亮宝已经睡意全无了。

  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想那女孩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不然怎么就这般眼熟呢。

  一定是见过的,可是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他还真的一下子想不起来,这让他感觉非常苦恼。

  哎,还是索性别多想好了,反正那女孩跟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太多的焦急,何必自寻烦恼自找苦吃呢?

  倒不如想点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比如该如何把自己的馒头店经营好。

  一想到这个问题,亮宝的心里便开始变得悲喜交加起来了。

  他悲的是,这乱糟糟的世道里生意人真不好熬下去,政府年年打仗需要大量军费,而政府筹款的一个手段便是,敲诈他们这些小商小贩们。

  苛捐杂税猛如虎,亮宝也是深受其害的。

  所以天津卫里一些小商贩便决定团结在一起,来维护自己的合法利益。

  那时候的商贩们其实是手无寸铁的,跟政府谈判或者讲道理,是很难占到任何便宜的,所以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举行全行业大罢市,以此来威胁政府,给政府施加压力。

  商人罢市对社会物资供应是会产生很大影响的,因为一罢市便会让老百姓买不到日常用品,老百姓自然就会将怒火撒到政府头上,政府一旦支撑不住,就只好回过头来向商贩妥协。

  可是,罢市也是一把双刃剑。

  因为在罢市期间,商人是没有一分钱收入的,如果罢市在短时间内没有取得预期效果,最终受伤害的还是商贩自己。

  最近几天天津城里的商贩们又在闹罢市。

  许多卖包子卖馒头的小贩们也积极响应号召,加入了罢市者的行列。

  但亮宝是个有点小贪心小自私的商人,他并没有配合同行们的行动,而是照旧开门做生意,因为缺少了一群竞争对手,所以这几天生意特别好做,亮宝也因此额外挣了不少,这也是他要”喜”的地方。

  回到家没多久,天色便又开始发亮了。

  亮宝决定还是赶紧起床和面做馒头好了,他还年轻,想趁着身体上还扛得住的时候多挣点钱,之余罢市啊政治纷争啊之类的事情,他还真不愿意涉足太深,他只是个小老百姓,安安心心活好每一天就行了。

  就在亮宝刚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屋子外有人在敲门。

  天才蒙蒙亮,怎么就会有人来找自己呢?

  因为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一贯习俗,如果没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比如亲戚朋友去世之类的),一般是不会在半夜或者天没亮的时候就去打扰人家睡眠休息的,所以很多人也就渐渐形成了一种恐惧心理,认为夜半敲门就是有坏消息到了。

  那阵敲击声还在继续,还在继续…

  而且越来越猛烈,频率也越来越快了。

  亮宝的爹娘都早已去世了,因为没有娶媳妇,所以也不可能有岳父岳母,那会是谁来找自己呢?他有什么大不了急事非要现在说吗?

  亮宝的心里很自然地想起那老头或者他那痨病女儿。

  说不定是那老头的女儿死了,他上门来找自己麻烦了,因为那老头的女儿实在是太蛮横不讲理了。

  ”笃笃笃——”

  那个声音还在木门上敲动,亮宝的心里突突跳得很厉害。

  ”喂,有人在吗?请开开门好吗?”

  屋子外的声音这样悠悠地叫道。

  居然又是一个沧桑老成的声音!一如他在小巷子里听到的那老头的声音。

  他心里有了八九成的把握,这回应该还是那该死的老头。

  他会不会真是那个被警察开枪打死的断腿老头呢?

  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一定要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呢。

  对了,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家住此地的呢?莫非他在背后跟踪自己?

  ”喂,小吴,你到底在不在啊?”门外的声音说道,”我有点急事找你?”

  对方是在叫自己小吴,而不是”吴大夫”,亮宝的心里稍微有点平静了下来,这回估计不会是那怪老头了。

  但这也难说,因为那老头的脾气非常诡异,现在自己没有把他女儿救好,他便不叫自己”吴大夫”了也说不定。

  ”我在,我在,马上就过来了。”亮宝拧着头皮走了出去。

  该面对,迟早还是得去面对的。

  于是亮宝提心吊胆着出去将屋门打开了,他在开门的时候动作是缓缓的,心里非常谨慎,他手里还拿了一根木棍,随时做好了搏斗的准备。

  但大门打开,他却发现原来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因为门外站着的并不是那独腿怪老头,而是另外一个老头。

  一个双腿正常,只是说话声音有点沙哑苍老的老头——他就是天津城里一家商会的副会长老林。

  但亮宝心里只庆幸了几秒钟,便很快又变得提心吊胆了起来。

  因为他心里知道,这老林过来找自己也没什么好事。

  在老林他们这些人的眼里,亮宝绝对属于个眼里只有钱没有原则可言的”消极分子”,他从来不配合不参加商会里的活动,对政府的各种苛政也一向默默忍受,而不是提出异议甚至付诸行动来放抗。

  而且亮宝还听人秘密说起过,这老林多半是个被赤化过的共产党员,他们这些人天天都喊着”革命啊”,”抗争啊”之类的口号,而亮宝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

  ”林副会长,你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老林进屋后,亮宝并没有叫他就坐或者喝茶之类的,只是冷冰冰地说道,因为他确实不喜欢跟这类人物打交道,每次一交谈都会让他心理压力很大。

  ”哦,也没什么大事,”老林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就是想随便聊聊。”

  ”哦。”亮宝敷衍着回答他说。

  没什么事情才怪呢,亮宝心里是非常明白的,如果真没什么事情,老林何必大清早地赶到家里来找自己呢?他完全可以在街上的小店里来找自己啊!

  ”小吴啊,”老林没有自己找凳子,而是站立着说道,”这几天商会正在跟政府对峙谈判,所以我们就做了个全行业大罢市的决定,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一下,我知道你一向对这些不是很有兴趣的,但这次的情况真的不同,我们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定要逼迫政府作出一些改变,希望你近期内还是暂时不要营业好了,否则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其实呢,只要我们大家团结一致,拧成一股绳,政府是怕我们的…….”

  老林说得非常耐心,也非常用心,但可惜的是,他这些工夫都白费了。

  因为亮宝脑子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哼,近期内暂时不要营业,你说得倒轻巧,近期内到底有多久啊?

  这段日子里我造成的经济损失谁来赔偿我啊?

  你们这些搞革命工作的人就是只会喊口号,为了所谓的理想啊目标啊可以饿着肚子连饭都不吃,我可没你们这么傻。

  ”小吴啊,”老林似乎看出来亮宝的心不在焉,于是又说得,”我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你可千万别把我的话都当做了耳边风啊,我倒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嘛,能不能给我表个态呢?”

  ”表态啊……”一听到这话,亮宝的头皮就发疼,因为他实在是不好怎么回答,于是只好拖拖拉拉地说得,”这个,这个嘛…….”

  ”哎,亮宝啊,”老林又说得,”你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本该是个有思想有觉悟的人啊,怎么也搞得跟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似的呢?我都这把年纪了,心里看得可要比你明白多了,其实个人利益跟集体利益是息息相关的,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满嘛,如果你为了贪图这点小便宜而把我们大家都出卖了,那最终吃亏的可就是你自己啊,因为这会让政府变得更家猖狂,更加有恃无恐的…….”

  这些道理其实亮宝心里并非完全不懂,但亮宝实在是不想听老林那老调陈词的说教,于是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计来,他想不如现在就应付着假装答应老林,就说自己也同意罢市,但实际上却悄悄地营业,反正他所在的那条街道上比较偏僻,就算照常做生意也不太可能会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答应了罢市就必须兑现承诺。

  那就这么办吧,先把这罗里啰嗦的老林打发走再说。

  ”林副会长,我终于想通了,”亮宝清了清嗓子说,”你说的都很有道理,我决定站在大家一边,一起参与这次大罢市,为你们的行动增加一份力量。”

  ”真的吗?小吴,你真的想通了吗?这实在是太好了!”老林拍手叫好道,”那好,我相信你会遵守自己的承诺,那好,我就不耽误你了,我还等着去下一家走访劝说呢,提前预祝我们的行动成功!来,为我们伟大的理想而握个手!”

  说完后,老林便伸出手来跟亮宝握手。

  但亮宝才不管老林的那些狗屁理想呢!

  老林刚转身一走后,他便赶紧将门锁好,继续和面做起了馒头。

  因为这几天不会有人跟自己竞争,所以他还特意多做了一些。

  果然,这一天的生意出奇地好,虽然亮宝做的馒头比平日里多了一倍,但他很快就卖完了,而且小店门外还有许多人在眼巴巴地望着打算再买。

  亮宝决定不要错过了这个挣钱的好机会,于是他想先将店门关上,回家再做些馒头过来卖。

  这样的黄金商机,他可不想错过。

  但就在他刚出店门朝家里走的时候,忽然发现身后撞到一个人了。

  ”先生,请你让一下,我还要赶路呢!要买馒头的话,请你过短时间再来。”亮宝连头都没抬,便说道,他心想这可能又是哪位没买到馒头的顾客站在了自己的店门口。

  ”小吴,你不是答应过一起参与罢市么?怎么今天又营业了呢?”一个声音在他身前这样说道。

  原来他不是来买馒头的——亮宝抬头一看,差点吓得腿都软了!

  他居然就是天才亮的时候过来找自己的林副会长!

  怎么会是他呢?

  虽然亮宝事先也确实想好了自己失信营业是会有风险有后果的,比如商会的领导人会冷落自己,同行的商贩会鄙视自己,但当林副会长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里真的是相当慌张的。

  毕竟他做理亏,自然也就心虚了。

  ”小吴,你这样的做法是相当错误的,作为一个男子汉,你说话怎么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呢?”老林的眼神像是一把刺刀,顿然间将亮宝刺得挨了一大截,”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那我们商会所有的活动都无法开展了!”

  ”我,我,我……”亮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很想说些什么,但他同时又知道,这样的解释是苍白无力的,像老林他们这种原则性很强的人,是不会听他解释的。

  ”真是太不像话了,你一个人脱离了大集体,以后有什么事也不要来找我们帮忙了,”老林愤愤地说道,”你看着办吧,你继续这样做下去,那你以后可就没法再卖什么馒头了,土馒头里将会是你的归宿!”

  说完后,老林便带着一肚子怨气出去了。

  亮宝呆若木鸡地望着天空,他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老林这话里的意思非常清楚了,商会已经正式和他划清界限了,以后一旦出现什么状况,他也没法从商会那里得到支援了,虽然他以前对组织和集体的归属感不是很强,但他心里是美白的,作为一个小商贩想要在天津城里混下去,很多时候还真的就离不开商会。

  哎,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就算没有商会,我亮宝一样卖馒头,只要我把馒头做得好吃了,我就不信卖不出去。

  可是,亮宝对老林最后一句话里那个”土馒头”很是纳闷,他不知道土馒头是什么,那东西如何个做法,它能吃吗?好吃吗?

  当亮宝缓过神来,打算回家继续做馒头的时候,一擦眼忽然又看见那天夜里遇到过的那位单腿老头!

  他居然和老林在一起!而且还在老林的耳边说着些什么,看样子像是关系非常亲密似的。

  他们怎么会走在一起了?那单腿老人是什么人?他们刚才窃窃私语些什么?是在谈论自己吗?如果是的话,他们会讨论自己些什么呢?

  但很快,老林和单腿老人便又消失了,亮宝只好带着这一肚子疑问回到了家里,继续和面做他的馒头。

  在这随后一段日子里,亮宝的馒头生意都很好,而老林他们的罢市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成绩,政府采用一系列措施,便将他们镇压下去了。

  亮宝庆幸自己没有跟老林他们走得太近,否则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得罪政府又耽误了生意?

  这一天大清早,亮宝又起来了和面做馒头。

  ”笃笃,笃笃……”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敲门的风格跟上回老林的方式一模一样。

  亮宝严重怀疑这次照旧还是老林过来了。

  对,他一定是过来找自己麻烦了,因为他们上次的罢市失败了,他一定会认为是自己这匹害群之马坏了他们的大事,他一定是过来找自己麻烦的。

  那阵敲击声还在继续,但亮宝不太敢去开门,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老林。

  ”他娘希匹的,你小子到底在不在啊?”门外的人凶骂不已道。

  那真骂声很难听,亮宝一向就胆小,听到这阵骂声后,更是吓得胆都快要碎成一地了。

  没想到老林还会说粗话,亮宝头一次听到,不过他倒是在社会上听人说起过,像老林他们这些当共产党的人,一个个都非常冷血,他们六亲不认杀人如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亮宝忽然想索性装死不去开门好了,对方若是敲一会没见有人开门,说不定就会自讨没趣地走开了,他总不可能私闯民宅擅自破门而入吧?

  ”他娘的,你小子到底在不在啊?”那门外的声音还在粗口着说道,”再不开门老子我就要踢碎你这狗娘养的门了!”

  不好,门外好想还不止一个声音,对方一定是来了一大群人过来找自己麻烦,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是继续装死下去呢,还是出去开门赔礼道个歉呢?

  ”娘希匹,大哥,我看就别再敲了,”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这小子一定在屋里,我昨天才见他做过生意呢,看我不一脚把这门踢开了!”

  ”别踢,我这就来了!”亮宝心疼自己刚做的心门,于是便叫了起来,想去开门。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门外的那群人还是破门进了屋子,那全是一群膘肥体壮横肉丛生的人,一个个手里拿着铁棍木棒,像是要过来大清算似的。

  亮宝确实非常害怕,他又想起自己在马路上听来的那些传闻,”共产党员一个个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啊……”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你们想要过来干什么……”亮宝在人群里看了几眼,好想并没有发现老林的身影,这让他心中的恐惧之感更加剧了。

  虽然社会上不时有人传言共产党人如何如何不好,但在和老林的交往和接触中,亮宝并没有发现他是个多无情多冷血的人。

  可是,可是……现在自己眼前的这群人到底是谁,他们是什么来头?他们脸上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凶,他们为什么还要拿着凶器过来?是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他们了吗?

  ”你,你们到底是谁?”亮宝又战战兢兢地问了一遍。

  ”哼,我们是谁?我们是过来要你命的人!”一个带着黑色毡帽的人将嘴里的烟斗吐在了地上,”刚才敲那么久的门居然都装死不开,我看你小子是活得耐烦了吧?”

  亮宝看了那黑色毡帽一眼,差点吓得魂都散了!

  他居然是附近一带有名的地痞流氓赖阿三!

  这赖阿三是个绝对的无赖,他手下还纠结了一大群社会闲散青年,成日里无所事事,尽做一些收取保护费之类的勾当,而且他还跟警察局的人有勾结,附近一带的小商贩们都很害怕他。

  如今这来阿三居然过来找到了自己,亮宝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了,虽然他还不知道这大难到底是什么。

  ”凭,凭什么啊…….你们……”亮宝结结巴巴地问道。

  ”凭什么?嘿嘿,那我就告诉你吧,”那赖阿三呵出一口气,里面全是烟草的味道,”警察局王局长要跟你过不去,是他叫我们过来找你的。”

  ”王局长?他为什么要找我麻烦?”亮宝这就有点想不通了,自己并不认识王局长,也没有跟他打过交道,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已,他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来为难自己呢?

  ”王局长看你那家馒头店不顺眼呗!”那赖阿三说道,”所以想要将你这店面给拆掉了!”

  ”拆掉我的馒头店?为什么啊?”亮宝心里更加纳闷了,自己这家馒头店好不容易才慢慢经营起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成绩,这么多年自己容易吗?如今这兵荒马乱的,想要去别处重新找一家店门也实在是太难了,这王局长是不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呢?

  ”你还敢问为什么?这王局长有一房姨太太就住你馒头店所在的那条街上,”赖阿三说道,”要怪也只能怪你这小子倒霉,这王局长他老人家膝下没有一男半女,这姨太太前阵子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可惜没几个月就流产了,王局长找道士算了一卦,那道士说是你家这馒头店挡了王局长他老人家的风水,因为你小子经常卖人血馒头,那东西晦气,容易招惹鬼魂,所以王局长就找到了我们,我们也只好对不起你了,对了,臭小子,王局长现在要的可不仅仅是拆掉你的馒头店,而是连你的项上人头也一并要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赖阿三便做了个”咔嚓”的砍头动作,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脖子上的一根根青筋毕现,亮宝看见,这赖阿三颈部还纹着一条青龙,这说明他是个在江湖上混迹很久的人了。‘“什么?王局长要我的人头?”亮宝连连退了三步,”为,为什么啊……”

  亮宝原本以为王局长顶多也就让自己将店铺关了,这已经让他够心疼了,如今这王局长居然还要自己的人头,这实在是让他害怕至极。

  亮宝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只想做个本本分分的小老百姓,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没有想过得罪什么人,特别是这些达官贵人们。

  所以他才会那么坚决地拒绝参与老林他们商会的罢市行为,因为他怕惹事,他怕死,他还想好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尽管他的生命是那么卑微,那么不起眼。

  ”你问得好,本来我是不打算跟你啰嗦了,”赖阿三吐了一口白沫说道,”但我不想让你死得不明不白,那我就告诉你吧,王局长他老人家是个特别迷信的人,你也别怪他,毕竟他老人家亲手杀过那么多人,手上都沾满了人家的鲜血,他怎么可能不信信这套图点心理安慰呢?小子,如果你死了,要怪就怪那臭道士吧,是他在王局长面前说,只要将你的人头割下来煮成水,再让他那姨太太喝了,那道士还说你是卖人血馒头的,而且你的馒头还很神奇,居然可以救活痨病人,所以你的人头上面肯定也沾满了灵气,只要将你的人头和馒头放在一起熬制,王局长的老婆明年便可以生出一个大胖小子,其实我也不信这套鬼话,但人家王局长信啊,而且他还拿了一大笔银子给我,叫我过来悄悄解决了你,小子,这回可是神仙都救不了你了哦……”

  ”大哥,我们就别跟他磨磨蹭蹭了,直接一刀宰了他不就是了,”赖阿三身后一位面相凶煞的汉子说道,”反正他家住的地方偏远,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且他还跟商会的人闹僵了,就算商会那边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也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嘿嘿,他这回是死定了……”

  说完后,那赖阿三身后一群人便齐声狞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屋子里的天花板上,还发出一阵阵巨大的回音,光是那阵回音就够让亮宝的耳朵欲聋掉了。

  亮宝现在后悔死了自己跟商会失去联系了,商会上次的罢市行动虽然失败了,但商会毕竟还是有一定实力和影响力的,如果自己不那么贪生怕死,多多参加商会的活动,像赖阿三这种地痞流氓还是不敢轻易动自己的。

  可是可惜可怕的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太晚了。

  老林不可能再过来救自己了,因为自己不守信用私自退出罢市伤了他的心,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过来替自己说话了。

  ……亮宝知道自己这回死定了,在整个人临死前,他的心也早就死了,他知道奇迹不可能会出现了。

  ”大哥,那我就动手了哦。”赖阿三身后那面相凶煞的汉子笑了一声,然后便手拿着刀子朝亮宝走了过来。

  就在那汉子走进自己的时候,亮宝忽然发现那人的面目好熟悉!

  真的像是在哪里见过他!

  明明是有印象的啊,可是为什么一下子就是想不起来呢?

  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像是在煮粥一般沸腾了起来,看来自己这些日子里自己的记忆力是大不如前了,就像上回见过的那单腿老头的女儿,也是一下子记不起哪里见过了。

  不对,不对……单腿老头的女儿,眼前这位面相凶煞的汉子,这就对了——

  这两个人自己好像是在同一个场合见过的,没错,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见过的,但具体是在哪里呢?亮宝的脑子里又一次短路了。

  ”臭小子,还在想什么呢?”那面目凶煞的汉子一步步逼近亮宝说道,”快快拿命来吧!”

  虽然已经绝望了,但亮宝的脚下其实还是在情不自禁地往后挪动的,挪动……

  ”嘿嘿,你小子还害怕了呢,”那汉子挽起袖口,大喝一声道,”别怕,小子,哥哥我可是做过十几年侩子手的,我做事很历练的,只要一刀子下去你绝对会死的,不会有多余动作,你还没感到疼就去了天国,这不很好吗?”

  说完后,那汉子又是仰头大笑了几声。

  刽子手?他是做刽子手的?亮宝心里晃悠了一下,他忽然什么都记起来了,包括眼前这位汉子,包括那单腿老汉得肺痨的女儿…….

  只可惜这一切都已经晚了,太晚了,当他想对着那汉子叫一声”我认识你!”的时候,那汉子的刀子已经刺入了他的颈部。

  好一把锋利的刀子,好一双动作麻利的手!

  只可惜亮宝已经来不及称赞一句了,他已经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下没了意识。

  当亮宝再次醒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成!

  这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记得那汉子的刀锋已经砍在了自己脖子上啊!那汉子的手上工夫那么娴熟,自己完全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性啊!

  难道自己已经到了传说中的阴间了?

  亮宝四处打量了一番,他不太敢确信自己的推断。

  ”他终于醒过来了,”一个声音这样叫道,”林副会长,你快点过来看看,他终于还是命大福大,还有死成呢…….”

  什么?我还活着,没死成?

  亮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副会长?那人居然在自己耳边说林副会长,自己怎么到了这里?难道是林副会长救了自己?不太可能啊,自己都犯过那么严重的错误,他们还能原谅自己,还能出手相助自己吗?

  亮宝再睁眼看了看眼前刚刚说话的那人,几乎要再次瘫倒了下去——他居然是那位单腿老头——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为什么老阴魂不散地不放过自己?

  ”哦,小吴啊,醒了就好,”林副会长走了过来说道,”我们还差点以为你醒不来了呢。”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亮宝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吴啊,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本来是不可能活过来了,”林副会长说道,”那赖阿三去你家找你的时候,恰好那天我和我们的几个同志要过去那边办点事情,我们见赖阿三这一群人鬼鬼祟祟的,就知道他一定要找你麻烦了,所以我们也就好奇地跟了过去,只可惜我们还是晚了一步,当我们走进你家屋子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正拿着刀子朝你脖子上砍去,于是我们呵斥了一声,那汉子的手上动作便开始变形了,所以你也就捡回了一条性命……”

  原来如此!自己的性命真的是林副会长救回来的!

  亮宝眼睛里有些潮湿了,自己明明做过对不起商会的事情,但林副会长并没有跟一般见识,在自己落难的时候依旧拔刀相助,这种境界确实太崇高了,也彻底颠覆了他对街道上流传的那些关于共产党人都是”杀人魔头”的谣言。

  ”林副会长,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亮宝说道,”那日举刀要杀我的汉子,我认识他,他是个刽子手,他杀害了不少你们共产党的同志。”

  ”这个我们自然知道,”林副会长笑了一下回答说,”所以我们也没有放过他,而是一枪将他解决了。”

  ”哦,那实在是太好了,”亮宝舒了一口气,但同时一个更大的疑问又涌上了他的心头,”可是,可是,可是我上回见他杀死过一个你们的同志,是在一年前的一个黄昏,他用刀子杀死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就是,就是,就是他的女儿…….”

  亮宝一边指着那单腿老头,一边嘴唇颤抖地说道,”可是,可是,可是那女孩不是明明死了吗,她,她怎么又活过来了呢…….”

  ”哦,这个啊,”林副会长又笑了笑说道,”可能有些人就是命比别人大吧,你自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还有这位大伯,”说到这里的时候,林副会长又指了指单腿老头说,”他也是前几天在带领群众示威游行的时候,被警察开枪打断了一条腿,可却一样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不过上回她女儿柳苼虽然从刽子手的刀下捡回一条命,但却从此落下个肺痨的病根子,每天咳嗽不止,她已经于前天夜里病逝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再不会发生任何奇迹了,哎,若是当初她没有被那刽子手砍下你一刀就好了…….”

  ”什么?她,她已经去世了…….”亮宝心里一沉,”怎,怎么会这样呢……”

  亮宝心里的愧疚是有道理的,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他的一时糊涂,柳苼就不会被那刽子手抓住,她也就不会落下肺痨的病根,也变不会这么年纪轻轻就死去了……

  ”哎,这事不提也罢,”单腿老汉用手掌摸了一把眼上的泪珠,”每个人迟早都要死的,干我们这一行的,本来就是把脑袋栓在裤腿上,随时都做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柳儿她是为革命而死的,她的死比泰山还要重,我为她而自豪!”

  听到这些热血沸腾的话,亮宝的心里也深受感染,于是他自告奋勇地说道,”林副会长,我这条命都是你们捡回来的,以后就让我也加入到你们的组织中来吧,我愿意跟你们一起干革命!”

  ”不,不,小吴同志,”林副会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干革命不是凭着一是热情就够了,那是一件非常辛苦,也非常需要耐力和韧性的事情,我们认为你现在的条件并不适合做这行,你以后还是重新找个地方卖你的馒头吧,在平凡的岗位上一样可以干出不平凡的事情!”

  ”林副会长,就请你批准我加入吧!”亮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阵前所未有的豪壮之气,”我以后不会再不怕吃苦,也不怕死了!”

  ”干革命还是不适合你的,小吴,”林副会长说道,”你现在只是一时冲动罢了,我们只希望你在今后的日子里做个有正义感的人,不要明哲保身,更不要向黑暗势力妥协,你能够做到吗?”

  ”这,这,嗯,好吧,我,我答应你…….”虽然心里有些失望,但亮宝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对了,林副会长,”亮宝又问道,”你前几天跟我说过的那个土馒头,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为什么我卖了一辈子馒头,都从来没有听过呢?”

  ”扑哧!”林副会长忽然掩口大笑了起来,”土馒头啊,就是埋葬死人的坟墓啊,你那时候私自推出罢市,破坏了我们的大局,所以我就想用这个来威胁威胁你,想不到你居然还听不懂,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呜呜呜……”一听到这里的时候,那单腿老头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柳苼啊,我的好女儿,你死得好惨啊,你才不到二十岁就去世了,你知道爹心里有多想你吗?你现在土馒头里过得好吗?都是爹不好,是爹没有能力,是爹没有保护好你,下辈子如果你还愿意做爹的女儿,爹一定好好补偿你,一定全部补偿回来,爹一定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你身上,好好照顾你,女儿啊,你听得到爹说的这些话吗…….”

  听到这单腿老头的嚎哭,亮宝的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滋味,他的鼻子也一下子变酸了起来。

  虽然方才单腿老头也假装轻松地说过干革命牺牲难免之类的话语,但从他凄厉的哭声中,亮宝还是可以推测出,这老头是非常爱他女儿的,他舍不得她离去。

  亮宝再联想到第一个夜里初次见到老头的时候,老头误将自己认为是医生,而且还强烈要求自己去挽救他女儿性命,再联想到他女儿那张白得吓人的脸,以及她严重得惊人的咳嗽声,亮宝的心不觉间便已经酸软如泥了。

  将自己的身体养得差不多的时候,亮宝告别了林副会长和单腿老头。

  他并没有再回到家里,而是临时做了一个决定,他走到山上找到了柳苼的坟地,也就是那块土馒头前。

  他在埋葬柳苼的土馒头长跪不起,哭得形如一个泪人。

  因为他知道自己亏欠这个女孩太多,严格说来,是他间接害死了这个女孩。

  一年之前的某个黄昏,在一个幽静的小树林里,亮宝遇见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孩,那女孩脚下走得飞快,像是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她似的。但他只跟女孩对视了一眼,便忙着走自己的路了。

  没一会工夫,亮宝果然看见一位长相凶煞的男人拿着刀子跑了过来,那男人板着脸对亮宝说,”有没有看见一位十几岁的女孩,她往哪里去了?”

  亮宝一看就知道这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本不想告诉他什么,但那男人又拿着刀子在他眼前呼扇了一下,厉声问道,”说不说,不说老子先宰了你!”

  ”她,她,她往那个方向跑了…….”亮宝终于害怕了,于是便将女孩逃跑的方向告诉了那男人。

  那女孩已经气喘吁吁了,很快就被面相凶残的男人追上了,那男人二话没说,便在附近的山坡上将女孩杀害了,这一幕被亮宝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事后那女孩也没有死成,但她却因此将身体弄垮了,而且精神上完全崩溃了,一见到陌生人就会大喊大叫,以为他们都是要过来杀害自己的侩子手。

  怪不得那女孩在见到亮宝的时候,会哭闹得那么凶了,因为她还记得在山间里见过亮宝,她也可以推测出一定是亮宝跟刽子手高密的,她担心亮宝又要叫人来杀她。

一阵山风袭来,吹动了柳苼的土馒头上的一根根杂草随之飘摆,亮宝那颗脆弱的心也在随着一起飘摆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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