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陶谦坐在床头，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开襟单褂。床边的暗红五斗柜上点着一盏豆油灯。家里有煤油，但陶谦喜欢用豆油，用灯草做灯芯。
陶建生穿着黑色的长褂，黑色的裤子坐在宽宽滑滑的床沿上，似在想事。
盘菊进来搬过一张圆木凳子在床前坐下。陶梅欣和姐姐陶月英，妹妹陶满英三人，并排站在盘菊身后，时而表情严肃，时而三人又互相挤眉弄眼，做着鬼脸。
“建生，把那灯挑亮一点，或是加一条灯草。”陶谦轻声细语地动了动嘴，似不敢大声说话，要留点力气说重要的事，以至盘菊离得远点，都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建生毕竟是亲生儿子，了解父亲，虽听得不清，但也明白父亲的意思。他站起身，拉开五斗柜一个抽屉，从一个棕黄的纸包里，取出一根浅黄的灯草。他在原有的灯草上，点燃刚取出的灯草，然后把另一头伸进了灯盏的豆油里。
两根灯草一齐亮着，房间里顿时亮堂了很多。陶谦的脸不知是灯光明亮的缘故，还是什么缘故，竟泛着红光，透亮透亮，似是抹了一层油，竟有点神采奕奕样。
建生看着父亲泛红的脸，心惊，有一丝悲伤涌起。盘菊看着公公发亮的脸，想到回光返照，心底暗喜。陶梅欣和他两个姐妹，看着爷爷油光发亮的脸，心里奇怪：怎么自己的爷爷突然变年轻了？
“崽啊，爹爹就像那根烧尽的灯草，怎么加油都无济于事了。人生长短不同，再长也不过百年。百年，沧海桑田，每个人都是光溜溜地来，赤裸裸地走，繁华喧闹之后，终究是平静。我该平静地走了。”
“爹，离百年，你还远着呢，你不要灰心。”建生笑着安慰老爷子。
“你别安慰我了，我的身体我知道。今天大家都在，有些话，我想和你几个说说，不想带到棺材里去。”陶谦神色自若平静，说完，他用右手抚着胸前，不停咳嗽起来。
“爹，你不要灰心，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你不是说要抱曾孙吗？梅欣还有几年就结婚了，再过几年你就有曾孙抱了。”建生拉着陶谦的左手，安慰他。其实他心里知道，父亲这道坎难过去。
“是啊，人争一口气，爹爹不要自己泄气了。”盘菊嘴里假惺惺附和。
“不想了。我说几件事，你用笔好好记下来。”
“好。”建生拿来笔，陶谦说一件，他在纸上记一件，不一会儿，纸上记了四五件事。陶谦的脸仍泛着红光，仍是说句话后就不停咳嗽几声。
“都记好了？”陶谦喘着气，声音有点浑浊不清，神态虚弱疲惫。
“记好了，你躺下吧。”建生见父亲这样，站起身想扶父亲躺下去。
“不用。还有一件事，不用记下来，你们记在心里就可以，咳……咳……你们每个人都要记得，咳……”他不停地说不停地咳。建生急得想叫父亲不要说了，可又怕父亲有什么事没说完就……他只好眼睛盯着父亲的脸，准备随时应急。
五斗柜上豆油灯盏里之前那根灯草烧完了，火苗灭了，只有刚加进去的一根还在扑闪着微弱的火苗，房间的光顿时暗了下来，昏黄昏黄。
“你们要把薛寒梅和她儿子陶珠贝，咳……咳……当作自己家人一样看待，咳……你们一定要帮助他们。咳……寒梅对我们有恩，那几年如不是她为我们家说好话，我可能早就死了。”
陶谦病后躺在床上，总是想起在土改运动中，寒梅想尽办法为很多人说好话，救很多人性命，让很多人少受了很多皮肉之苦和心灵上的摧残等事。
村里两个最大的地主就是他家和陶诚家。陶诚家村南头，家里是金满柜银满箱，夹墙里还藏大洋，拥有良田百亩，驴马成群，房屋无数，什么主屋偏屋，东厢房西厢房，人走进去好像进了迷宫样。他自己家比陶诚家是有过之无不及。和陶诚不同的是，就是他陶谦没有三妻四妾，大老婆小老婆。但到底外面有几个女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地主之家，在贫苦农民的告发检举中，那肯定是要狠狠批斗的。幸好，有寒梅为他们说好话，也感恩自己对寒梅不差。
正因为这样，他每每看到薛寒梅总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那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似是藏着某种秘密，怕人发现。他也总是有意无意，想抱抱小珠贝，看到小珠贝，他总是会想起陶初海，会想起那个回了都港的，小脚女人。
“爹，我知道。我会对他们好的。”陶建生一脸真诚答道。
“还有，陶珠贝的父亲咳……咳……陶初海，他不是陶福的儿子。”陶谦边说边咳，满脸通红，还吐出带血的痰了。
“爹，这个，我们早知道，他是买来的。”盘菊看着陶谦咳得满脸通红，很想叫他不要再说，于是就插了一句。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还是她胡编乱造的。
“不是。”陶谦突然大叫道，脸涨得更红了，眼瞪得又大又圆，恨不得吃掉盘菊一样。盘菊看着陶谦这诡异的样子，吓得张大嘴不敢再出声。建生也用眼神瞪着盘菊，意思是叫她不要多嘴。
“陶初海，他其实……是……是……”突然，陶谦头一歪，眼一翻，没气了，脸渐渐没了血色。
陶初海的身世之谜，陶谦终究还是带进了棺材里，没来得及说出来！
***
绍儒气呼呼地回到寒梅家里，唉声叹气。大家一看就知道他没有借到钱。
“没有棺材就没有吧，用张破草席一卷，埋在坑里算了。人死了，埋在土里，反正是蚂蚁蛆虫啃噬，最后还不是剩一堆白骨。我们现在活着的人都难活命，死人还管那么多做什么。”黑峰突然说道。
“是啊，那个《红楼梦》里的那个王熙凤死了，也是用草席裹着就没人管了。”剑峰的妻子杜小小接话道。
薛寒梅听着这叔嫂的对话，心里恨，骂他们无情，但又悲凉得只能用无奈的眼神，看着门板上的苏州婆。
“绍儒，把这些钱拿去用吧。”细娘拄着棍，颤巍巍走了过来。伸手从偏襟衫右侧掏出一个布包递给绍儒。
“不，娘。这是留着给你……”绍儒坚决不同意。
“我有没有那个不要紧。苏州婆在这苦了一辈子，没儿没女，幸好有寒梅好孩子，就让她快点入土为安，也让寒梅心安。”细娘又掏出手帕擦眼泪。她想起这一辈子和苏州婆的吵吵闹闹，心里感慨颇多。
娘，祝你长命百岁！绍儒接过娘手中的钱。德武看到奶奶把一包钱给了父亲，父亲真接过去要给苏州婆买棺木，气得双目冒火瞪了绍儒一眼，但敢怒不敢言。
第二天，陶圣海和几个人又去了街上给苏州婆买棺木，但快到中午了还没回来。
陶绍儒站在祖厅前的空地上，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的头上。他探着身子，一脸焦急地望着村前去往县城的路。在刚过桃树湾的路段，路的一边是座坟山，一边是稻田。坟山过去，路的两边都是高高的旱地，把这段路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巷子。
桃树湾的人把这巷子起名“门口巷”。陶绍儒浓黑的眉毛紧锁，嘴唇咬得发紫，出血，心里在念着：怎么还不见圣海他们抬着棺材出巷子呢？这时间，不等人啊。
他踮着脚，抬着头，盼着盼着……
终于在中午十二点半时，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口棺材慢慢出了“门口巷”。陶圣海在前，用左肩扛着棺材的一角，右手扶着棺材。陶绍景在后，用右肩扛着棺材的一角，左手扶着棺材。俩人头上都落着一层厚厚的雪花，手指红得像从冰水里洗过的胡萝卜。
“来了，来了，棺材买到了。”陶绍儒惊喜地叫着，跑进屋里。薛寒梅紧锁的眉头松开了。
苏州婆终于在桃树湾好心人的帮助下入土为安了。她被葬在陶福的旁边，俩人终于又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了。陶珠贝为苏州婆披麻戴孝。
他哭得肝肠寸断，那种怕嫲嫲死去的恐惧感重重地压在他心头。忧伤的哀乐，震天的铳声，宣告着苏州婆一生的结束。逝者已去，生者继续过着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
天空灰蒙蒙，北风呼呼刮着，飘着稀疏碎雪花，地上湿漉漉。池塘里的水安静清澈，雪花飘下来，瞬间融进了水里。
绍儒来到了寒梅家，坐在桌边抽了会烟，走到了门边，打开门，望着眼前的一切。
池塘边的柳树只剩光秃秃的枝丫在空中摇摆，没有春的如粉柳絮纷扬，没有夏的绿柳盈盈轻舞。祖厅门前的桃树没有春天的粉红烂漫，没有夏天的翠绿丰盈。远处的田野更是空无一物，连远处的山都是空的。一切都只有秋的枯黄，冬的萧瑟。
他想起《菜根谭》里的一段话，不禁念了起来：草木才零落，便露萌颖于根底；时序虽凝寒，终回阳气于飞灰。肃杀之中，生生之意常为之主，即是可以见天地之心。
可见人生往复，天地化育万物的本性，或许祸即带着福。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想。寒梅在灶房听到绍儒嘴里念的一段话，她记得他们曾经一起背过这段话。她相信，这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苏州婆去世没多久就过年了。过年后不久就进入了绵绵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季。薛寒梅的破屋在风雨中飘摇，用了好久的草毡已断裂破碎，在风雨中尽情跳舞。
倾斜的土砖墙，日夜浸泡在雨水里，越来越倾斜，远看去，似一块没有放稳的屏风，摇摇欲坠。屋内的屋树（竖梁）都已经歪斜。薛寒梅母子每天提心吊胆，担心哪天半夜，那倾斜的土砖墙轰然倒塌。
“娘，这屋会不会倒啊？半夜倒的话，我们逃都逃不出去。”珠贝帮娘拿着一个木盆放到墙角边，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惊恐万分。要接漏水的地方很多，一个木盆无济于事，但有一个总比没有好。
一阵风从土墙的裂缝里吹进，把八仙桌上的煤油灯吹灭了，屋里黑乎乎一片。紧接着，一道闪电射进来，屋里亮如白昼，然后滚滚雷声在破屋顶上响起，“娘，我怕。娘，我怕！”珠贝哭叫着，到处找娘。
“不怕不怕，我在这。”寒梅把浑身战栗不止的儿子搂进怀里，小声安慰。她自己也是颤抖不已。
“等雨季过了，我们就请人修屋子。”寒梅一边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一边看着墙外无情的风雨。
“娘，你答应我回家帮忙修房子。好不？”珠贝小声说。
“修房子是大人的事，你好好读书就行。”寒梅不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