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格外地清新而温柔,大地在晚风吹拂下呈现着一种古老忧郁的沉默。
巷子里迷离的霞光氤氲,黑暗如同即兴写就的狂草般慢慢侵袭进来。
有双稳定的脚如同铁钉般牢牢钉在巷子一角。
有淤浊的喘息声从鼻孔内喷出。
有双比脚还稳定的手,始终紧握成拳,死也不肯放松。
有双钳子般会咬人的目光,凝固为刻骨铭心的红色,闪出收缩的瞳孔刺向墙头的漂亮女人。
鼻翼扇着急促灼热的风,汗珠沿着额角突起的青筋一滴滴落到地上。
他的目光锐利残酷地刺痛漂亮女人的脸庞时,也无疑刺痛了自己。
他追了大约有多长时间?
为什么现在他只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
一个人提足精神能够沿直线追多长时间而不需要休息?
反正他的体力从来是别人望尘莫及的奇迹。
更何况,他不是沿直线追来的,而是深入错综复杂的暗巷。
墙头上女人身体好像在迎风变化,变出各种魅惑人心的姿态。
她的披肩秀发与宽大衣角也在风中飞扬飘舞。
舞得像叹息,像冷笑,像勾引,像哭泣。
丁风感觉自己又跌入一场永不会醒的迷梦,痴痴问道:“就是你计划的这些?”
没有明确的回答,只有更让人骨软筋酥不知所措的媚笑。
丁风愕然接着问道:“你怎么一直笑?”
女人转头。
发丝在风中乱舞,像漆黑轻盈的绸带。
还像毒蛇急吐的信子。
风华绝代的一张脸,轮廓那么温润柔和自然。
上天也懂得怜香惜玉,造出了这样人皆倾倒的美丽容颜。
夕阳在她背后忍不住害羞起来,瞬间苍白黯淡,特别空虚。
一缕晶莹剔透的笑浓淡相宜地浮在脸上,宛如一幅清新雅致的山水画,令人只随便看一眼,就已彻头彻尾地被她魅力所陶醉。
面对这么美的女人,已分不清绝对的善恶是非对错。
就算再狂暴焦急的人,停足于她妩媚温柔的笑容里,也立刻会变得安详平静。
也立刻会忘了自己有过多少愁苦矛盾的事。
丁风却好像一点异常的感觉都没发生。
女人转过头的短促瞬间,本该留给所有男人最持久的幻想。
丁风却仍是毫不动容,连开始的那份痴情也彻底消失了。
满头热汗并未冻成冰。
满脸急躁也并未被夸张的惊艳之情取代。
嘴里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粗重喘息着。
他就如一头冷酷的豹子,无动于衷地盯向世间最美的女人。
女人本已将他深深迷住,怎料转头时却给了他恢复正常的空隙。
他仍问女人道:“你笑什么?”
现在完全听不出任何波澜的语声反而最难让人拒绝。
女人却泰然自若地答非所问:“知不知道有这样八个字?”
她声音甜比情话,柔比春风,她只要对哪个男人开口,哪个男人就会莫名其妙地跌入恋爱的深潭无法自拔。
丁风的心里也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些恋爱般的幸福感:“说。”
女人继续笑着,笑容竟透出饥渴难耐之意,这最要男人的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丁风从来都目不识丁,见到书本就头疼,根本不懂这八个字究竟代表什么。
幸好女人似乎已特别了解他,已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表情认真地用一种私塾先生传教于学子的口吻娓娓解释:“螳螂正想捉蝉,岂料黄雀躲在身后,也正想吃它。”
女人声音悠远而空灵,柔软而细腻,很难让人再听不懂。
丁风果然已听懂,女人解释得那么直白,他若再听不懂,简直可以去撞豆腐死了。
他不仅已听懂,甚至在女人声音刚落时就懂了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你是黄雀。”
女人巧笑嫣然:“你却不是螳螂,不过黄雀也不是我。”
丁风错愕:“不是你?”
女人笑得更迷人:“你下水捞独狼,独狼竟侥幸遁走。”
丁风道:“还有呢?”
女人道:“黄雀先叼走蝉,再用蝉做诱饵引螳螂来送死,你说黄雀是不是特别聪明?”
丁风道:“应该是特别狡猾贪婪,想两个都吃。”
女人笑道:“这又有何不可?在黄雀面前,就算不用计策,螳螂与蝉也没任何反击之力。”
丁风承认,皱眉接着问:“但黄雀怎知螳螂一定会来送死?”
女人表情诡秘:“因为黄雀知道,螳螂早已舍不得蝉。”
——独狼不能死。
这是满身重伤的陆元奇刚醒来时说的。
陆元奇的性命在自己的这句话里变得极其卑贱渺小苍白空虚,不堪一击。
究竟是为什么,陆元奇才要捉蝉而纵蝉,本该已顺利归案的独狼,现在却下落不明?
究竟是为什么,陆元奇才要在纵蝉之后,突然冒出这句话?
究竟是为什么?
丁风心里已被无数的为什么搞得兵荒马乱。
他忍不住地连续自问,越问越咄咄逼人,也越茫然。
女人瞧着他,眸含媚意,唇线勾起一丝浅笑,柔声道:“你并非黄雀,但现在应该也知道了吧。”
她的柔声到达丁风耳畔就变成了嗡嗡的苍蝇叫。
丁风咬牙道:“原来他才是螳螂。”
女人浅笑,花枝乱颤,别人看了会担心她会突然细腰折断,忍不住想上去伸手扶住她,可最终没有谁敢动,没有谁敢对她妄自亵渎:“他现在去了哪里?也许去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当时你不拦他,实在是犯了大错。”
丁风默认。
身负重伤的陆元奇,连下地都非常困难,就算体力稍有恢复,最后追到了独狼,又怎么样?
口口声声“独狼不能死”的他,自己岂非更不能死?
他想独狼不能死,前提是自己先保命。
可他因此而追去,却恰恰投入别人精心为他设下的死亡陷阱。
那时候不能死的独狼说不定会毫不犹疑地帮黄雀要了他的命。
丁风急道:“黄雀究竟是谁?毒蛇娘子本人?”
女人整个身体彻底转向残阳。
在西斜残阳的光芒照射下,她的姿态竟无法形容地傲慢而高贵,甚至有种雪山般的圣洁:“你不需要知道真相了,因为此刻的黄雀早就从后方来到了前面,螳螂的生机已渺茫。”
丁风也陡然转身,向后狂奔。
他没能拦住陆元奇,这次绝不再抛下陆元奇不管。
但他忘了一入这条暗巷就曾明白的事:他已进退两难。
周围乱中有序地响着弓弩声,头顶每个角度都布满了寒光闪射的箭镞。
强弓硬弩瞄准他的头、心脏、咽喉,无论他跑多快,都不可能快过所有的箭。
万箭齐发考验的本就不是一个人的速度,而是冷不冷静。
他必须停下来,必须尽快恢复冷静。
“跑啊,你继续耽误的话,就真的救不了他。”
女人笑声飘渺如远山吹着木叶纷飞的风:“可惜,你已不得不停,因为你毕竟怕死,只要再妄动半步,数不清的锐箭就会朝你呼啸而来,将你扎成个马蜂窝,那样的马蜂窝肯定很好看很有趣。”
丁风不动,比木头石雕还冷还僵硬。
女人又悠然道:“别急,太阳下山了,不妨陪我晒晒月亮,多么浪漫的事情呀,想来就忍不住激动。”
丁风不动,任她激动。
女人激动地笑很快变成一抹无奈之色道:“可惜,我突地记起有别的要事等我去办呢,人在江湖,总不能由着自己,唉。”
说话间朝丁风曼妙地屈身作礼:“我先告辞,其实你长相不赖,也有个性,蛮讨我喜欢,我真希望今天你不用死,哪怕和我一起吃串葡萄再死呀!”
她咯咯娇笑,人已逐渐去远,似乎直接消失进了残阳深处。
丁风不动,任她消失。
头顶弓弩也一片死寂。
一切都在一触即发。
良久。
良久复良久。
天黑了。
星升起。
月升起。
丁风汗湿重衣,仍是不动。
但终究是必须要动,他已和那些箭手耗了足够长的时间。
那些箭手真有耐心。
良久。
这次不再良久复良久。
变化已突然发生。
箭已猛地射出!
丁风神经绷紧,开始恨自己怎么是练了一双铁拳,现在这双铁拳还有何用?
难道直接举拳去挡飞来的乱箭?
那岂非比以卵击石还愚蠢?
他想这次自己是非死不可了。
只听扑通扑通的声响不断。
无数黑影像崩落悬崖的石头般纷纷砸到他身周的地面。
飞射的箭矢竟不是朝向他,而是朝向那些箭手自己。
他们竟在相互残杀。
箭手的尸体乱七八糟地砸到地面后,有条人影跟着落地。
那条人影用特别熟悉的声音说:“他们的算计真是煞费苦心啊。”
安归臣!
丁风听到这声音简直兴奋得忍不住要高高跳起来舞蹈。
但他总算是勉强按捺住了兴奋之情,勉强平静地道:“你来太迟了,再迟一点我都快尿裤子了。”
安归臣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怕到尿裤子的时候。”
丁风辩解:“我是从早上开始就没去过茅房了,本已憋足了尿,能忍到现在应该很值得你佩服吧。”
安归臣道:“我不佩服,我只奇怪,你若尿急,现在还这么多废话干嘛?”
丁风怔住,脸上发烫,幸亏天黑,安归臣看不见他脸红。
他立刻转身去墙角撒了痛痛快快的一泡尿。
他尿完边提裤子边叹气:“差点这泡尿就要到阎王那里去撒了。”
安归臣又忍俊不禁道:“你敢当着阎王的面这样子撒尿,他肯定会把你罚去下油锅。”
现在他们都不懂为何刚见面就只想插科打诨地开玩笑,就像结交多年的挚友。
最后他们相互看着傻笑,丁风道:“你说他们的算计真是煞费苦心?”
安归臣点头:“他们先烧毁奉君楼,让全城的衙役都集中去那里,无暇顾及别的地方,他们就好随意胡作非为,包括设计谋害你了。”
丁风道:“原来如此,可他们千算万算,至少没算到你。”
安归臣又露出一贯的严肃表情道:“我早已知道事情不简单。”
丁风冷笑:“你既然早已知道,怎么现在才追来?”
安归臣道:“面对几十个训练精良的箭手,他们每个都和我一样直觉灵敏应变奇快,我若不小心些想办法,就难以在短时间内将他们都击毙。”
丁风道:“你也真厉害,你是如何做到让他们相互对射?”
安归臣道:“他们人数众多,但天已黑了,我就在他们之间迅疾地穿梭移动,他们分辨不清敌我,只好慌里慌张地乱放箭。”
丁风笑道:“看来你神捕的名声不是随便得来的,果然有两下子。”
安归臣毫不客气地道:“我连续救了你两次命,可不表示我只有两下子。”
丁风道:“你想我怎样报答?”
安归臣道:“我像那种急着索要报答的人吗?”
丁风摇头:“不像。”
安归臣道:“我像那种罗里吧嗦不知好歹的人吗?”
丁风煞有介事地道:“你很罗里吧嗦,却还知好歹。”
安归臣叹口气,知道自己终于在丁风面前讨了个没趣,于是赶紧转换话题:“我们还需下水。”
丁风惊愕:“下水干嘛?”
安归臣道:“当然是继续追。”
丁风道:“那也用不着再下水啊。”
安归臣道:“我们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追,给他们来一个出其不意,你说说,现在天黑了,还有比下水更隐蔽的法子吗?”
丁风不说话,只打了个冷噤。
安归臣却已奔出暗巷,朝城边小湖奔去。
他真不愧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丁风平常也真不愧是,可惜现在已经大有不同。
贯入巷子来的风一丝比一丝冷飕飕。
丁风怔住,望着巷口,突然又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对他而言,现在唯一可怕的,就是水。
尤其是夜里与风一样冷飕飕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