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影院门前。
晓鹭今晚居然穿着高跟鞋和时髦的喇叭裤,这种打扮是头一回见到。这打扮让她竟也因身材的匀称而感觉有些修长起来。只是那娇小的脸和一对羊角辫,使她依然是一个小女孩。
时间还早,但他不想成双成对地站在影院外面,她似乎正好相反,他大踏步往里走,她磨磨蹭蹭地跟着。两人拉开了七八米的距离,直到并排坐下。这时放映厅人还不多,他觉得灯光有些太亮,微低了头,正襟危坐,等着她说那个“重要的话”。
她凑近来压了声音说,上次叶阿姨买的那个沙发,质量好差,沙发的木架子,稍微用力就坐塌了!叶阿姨买沙发的时候,你晓得不?
他没防备到是这么个“重要的话”。其实这也确实是困扰过他的一件重要的事,只是今天他的注意力在考虑他俩的关系上,根本没往其他方向去,更不可能把这事与晓鹭联系上。
你觉得我应该晓得么?他反问一句以给自己一个缓冲时间。
我也不晓得你晓不晓得!她好像碰了一个多大的难题似的,抿着嘴想了好一会,才斟酌着说,我是觉得,你又没透视眼,你只是鼻子厉害,鼻子怎么能嗅出里面的木条结不结实呢,所以你应该……可能不晓得……你说到底只是收税的,又不是搞质量检测的,是吧……她的语气听着好含糊。
可是,我当时确实晓得!他思绪归回正路,重重地说。否认这个不符合他的性格。
她望了他好一会,轻轻说,原来我先前还是猜对了……
哦,你猜我晓得?这回他惊讶了。
这种质量的沙发刚好被叶阿姨碰到,怎么可能那么巧,所以我猜想,这种沙发只怕不少,而你说你们这一向扣了一办公室的沙发,所以也应该碰到过,这么一想,我就记起来,你那天就说过你们不坐那种沙发的,为什么会不坐呢……还有,那天我说要买沙发时,你急成那个样子……
他这下脸烧起来,尴尬半天才问一句,你家和叶阿姨家关系挺好吧?
挺好,虽然她家搬到我们这里做邻居才几个月,但我和她的女儿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所以叶阿姨花八十块钱买那么个瘪瘪的破玩意儿,我看着心里都难受……
她这么一说,让他觉得自己快算得是那个黑心小贩的同伙了。
八十块,是他两个半月的工资了,确实堵心。
如此说来,我得赔这钱了。他说,自己造的业得由自己去收拾残局。
这倒不至于,既不是你卖沙发,又不是你要叶阿姨买沙发,你只是旁观者,本来不知者不罪,你一赔钱,反而是告诉叶阿姨,你当时故意隐瞒了,既坏她心情,也坏她对你的印象,事情搞复杂了。你以前经常说,做事不能太着相了是不是。况且按叶阿姨的性格,也绝对不可能要你这钱,这事是花钱也是补不回去了。还是往前看,也许她女儿以后会有找你帮忙的时候,那时候有机会挽回这份欠缺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压着他的手,仿佛他马上就会掏钱似的。
他从她压着的手上感受到她一片苦心的份量。我让你为难了。他轻声说,这温润的小手掌他再熟悉不过,但从未如此刻这样让他感动。
如果是你不晓得,我就没什么为难啊。我晓得,你是工作看得重了,想快点收上税钱来,而且最关键的,那做生意的一开口求你不要管,你就狠不下心来戳穿他,我太了解你这性格。她居然反过来替他排解。
他的感动一阵一阵涌动。她懂他,而且这么维护他。
他突然迫切地觉得需要用一个特别的行动来渲泄这种满心四处乱撞的感动。而大厅的灯光这时很及时很体谅人暗了下来,电影开始了。
他握了那温润的手,小小的手也回应地握了他,他看了看她轮廓分明的侧面,心里默念了一句“预备——起!”心音一落,他搂着她的肩,在她脸颊之侧飞快地啄了一下。
她看着银幕,并没有转过脸来,只是身体明显地颤栗了一下。
他此刻不仅是想表达自己的感动,更重要的是,他是想藉此激动一下自己。
但他发现他一点都不成功。
自青春苏醒和多次萌动后,他也无数次想象过的对异性的亲吻,特别是近两年看到一些小说的恋爱情节时,他想象那一刻如文学作品里所描写的,那种激动,那种晕眩……
此时的感觉完全不符合他的想象,而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和平淡。这让他觉得,借助这真实的感动而制造的首次青春出击,已经夭折一般……就像在财校,面对她雪地里红扑扑的脸时,心上一团突如其来的雪冷却了他一样。
他自认为这一次,他是在一种完全清醒并且完全自主的情状下——其实算是他到目前为止第一次在重大问题上的自主——选择了一条他其实并没有决定立即去选择的路,甚至,对这次在重重犹疑中迸出来的一种突然的轻率,他在今后很长的日子里,都一直无法解释。
当然,他从她的那一下颤栗,知道自己传递的信息已被她按通常的理解接受了。
所以实际上,他已没有退路。他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性格,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因素干扰,他就会自觉与不自觉地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冥冥中似有什么牵扯着他,这种牵扯从红梅冷饮店莫清“托孤”之后就开始了。
解铃还是系铃人,他明白,他现在必须主动让云雾中模糊的风景清晰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两个人竟然都没有说话,直至把电影看完。这似乎是他俩看得最为投入最为认真的一部电影。他们以前一起看电影,总是叽叽喳喳,总是被周围的观众一再声讨。
电影终于终于终于,在他俩认认真真的凝视中慢慢结束。抿了一个多小时的上下嘴唇仿佛已经锈蚀到了一起,他稍费了一些力气开启了它,我送你回家。
听上去都不像自己的声音了。
她默默往前走,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以前,这确实是。不过今晚,这种自然而然,已经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意义。
他轻轻跟上,用一种似乎怕惊醒熟睡人的步履。
他推着车,她也没有要他骑车搭她的意思,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的树荫里,默契得完全不像是第一次两人一起压马路。此刻,他发现自己最怕这种时候遇见熟人的那种心虚恐慌感觉,竟然也无影无踪。他沉静如一座没有知觉的冰山随着洋流漂浮,从一起看电影到一起压马路不就是情侣间最标准行为么……一切仿佛水到渠成地来了。有些超越了他对时间的想象。
走过两条街道后,终于是她耐不住这份沉冷了,她磨动一下似乎也粘在了一起的嘴唇,甚至还清了清嗓子,说,我喜欢电影里那个杜海。
他象回声一样应声而说,我也喜欢那个殷亭如。
这是刚刚出现在银幕上的两个人名,不同的是,她说的是角色的名字, 他说的是演员的名字。
话题一开,气氛终于暖和了许多,空气也重新流动,让晚风不失时机地开始了它的温柔吹拂。
你为什么喜欢殷……什么如?
殷亭如,我喜欢嗯……那种清纯,还有那种让人宁静的书卷气。
我清纯不?她做个鬼脸。
嗯嗯。他莞尔一笑。
那我有书卷气没?她一句追一句地来了。
他微一沉吟,她实在没半点书卷气,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他却也不想给违心的答案,斟酌着说,你是一个永远的中学生。
哎哟,我明儿改名叫做殷……什么如算了。她一乐,把他的话理解为对她的问题之肯定。她偏有这种没心没肺的时候,这让他也常常用想像呵护妹妹一样去呵护她。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喜欢杜海?她开始没事找事。
问这个好像没意义。他笑一笑,因为你也许有可能像殷亭如,而我却与杜海天隔地远。
嗬,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你意思是我像他?他颇为奇怪。
你当然不像他。
我说是吧,非得要绕个弯来打击我一下。
他是那种冷峻的硬汉,像高仓健,你啊,你是一个十足的书生。
所以你理想中还是应该去找一个杜海?
我还是分得清电影和现实的。她突然敛了笑,一副难得的认真表情,那种冷峻的硬汉子像一尊雕像,是给人欣赏的艺术品,在生活里,你要时时仰头去看,会累死。所以我还是希望找一个可以平视的温柔体贴的人。
他想,这话算是她在表明心迹么?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说,如果你真觉得我是你要找的人,那我就只好这么跟着你走了,这一辈子,走到哪儿算到哪儿。
他这一刻心如古井。又有人帮自己作了艰难的决定,多好。
这条路可能使所有对未来的灿烂想象变得多余,但清晰,省心,省事。他历来相信所有的绚丽都必追加更多的代价,而平凡宁静的路才成本清廉,而收益长远。
他觉得轻松许多,路程也因而缩短许多,仿佛并没多久,他们就到了她家楼下。
站在那棵树前,路灯被摇曳的树叶隔着,两个人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彼此表情,唯有瞳仁的光透出路灯下无法显现的那种闪烁的清亮。
你还记得这棵树吗?她突然指着头顶的树,问。
他抬头看看那树,有些疑惑地反问,这树……有什么特别吗?
什么记性!这就是早几天我让你停车在它下面想给你单车遮遮荫怕你屁股烫到了的树!这么长的一句话,她居然是一口气讲出来的。
他哑然失笑,这时候突然来一句这么不要紧的话,还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她何时才能长大哦。
他又想像以往那样弹她脑门了。但此一刻,已经没有以往那种两小无嫌猜的感觉了。
他俩的关系变了,她的身份变了。在他心目中,她在这一场电影过后,就似乎长大成人了。即使她说同一句话,做同一件事,此前算是幼稚,此后就只能算是成年人的童心未泯了。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今天知道叶阿姨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你打算怎么和她说?他还没放下这个事。
你还记挂那个事啊,刚才我不是都说清楚了吗,什么事情,你总是这样拿不起放不下的!
这样不就等于对叶阿姨撒谎了么。
但这时候的实话有什么好处?既破坏了你的形象——还包括我的形象,又显得根本不在乎她的感觉!不但于她无补,反而更伤她的自尊,你真是书越读越蠢!
他一时语塞。难道自己还有比她更幼稚的时候?
不是所有的事都讲得清楚的,也不是所有的事非要讲得太清楚的,水至清则无鱼,这话我还是跟你学的,你反而不明白?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他条件反射地觉得她是要像平时说这类嗔怪的话时那样来揪他的耳朵。他支好单车,面对她,微微俯了身去让她揪。
她却只是低了头,伸出一只手指来,在他胸脯上划过来划过去。他本能地从两侧轻轻扶着她的双臂。
我要送一张照片给你。她柔柔地笑着。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条件反射地说,我也应该送一张照片给你。
当然哪!很认真地点头。
但是……我这几年除了毕业照,没照其他的相。
毕业照就可以啊。我也是一张两年前初中的毕业照,是我最喜欢的照片哦,我把它放大了,还描了彩色!
谢谢。我只是黑白寸照,赚了啊。
书呆子!
他笑一笑。世界静下来。
你回去吧,很晚了,你爸爸又会骂你了。再见。她先打破寂静。
再见。他说,想挥手,但觉得距离太近,一伸手就会打到了她。
再见。她说着,但是身体纹丝不动。
这让他马上意识到,他们之间,至少还得有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告别。
他扶着她双臂的手,试探一般,小心地移到她背上,然后朝下,揽着了她的腰,她不再像在影院里那样僵着,而是轻轻倚上前来。
下面按部就班地做下去,会很有仪式感,他觉得。
她慢慢等待他唇的靠近,她呼吸中那种特有的绿茶清香随着距离一点点变浓,他在最适当的距离吻到了她的脸,她把脸略略抬起,把微启的嘴唇送过来。
他想象过很多次很多次,这样的时候,两个人应该是轻轻闭上眼睛,甚至闭上耳朵,去享受那种很纯粹的触觉。
他以为自己必然会闭上眼睛,但他居然没有,当他吻到她的唇时,发现自己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因为他看见她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两双眼睛在连焦距都调不清的贴近距离上睁大了对视,这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仿佛整个世界都走进了一个哈哈镜。
两人同时扑嗤一笑,她一口带着绿茶清香的气息喷了他满嘴满鼻子。
于是这个开头略显庄重的仪式,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场给打断并结束。
目送她上了四楼,并向天空挥了手,他这才低了头转了身骑上单车。他知道她在目送他,因为天空飘下的那缕绿茶的清香,像蛛丝一般缠了他好远。
晚上失眠几乎是必然的。这失眠并非因为兴奋,恰恰相反,他自觉相当平静。
心中头绪很多,但并不胡乱纠缠,倒像是无数平行而永不交叉的路伸向远方。每条都没有尽头,或者说,他每条都只走得几步便走向另一条路,所以条条都不能穷尽。
明天还得上班,他必须逼自己睡去。以前他是以嗅米兰的花香入睡。后来他也时常嗅那条混着女性体香和桂花清香的手帕入眠,因为米兰在窗台,而手帕可以搁在枕上,更为方便。
但窗台上的米兰他依然不会放下,因为米兰不仅是那盆花的名字,还是图书馆里一位漂亮女孩的名字,也足以让他浮想联翩。
但今天,所有的想象已经不属于他,他已经选择了一条既定的道路。
他混沌地想着,直到想得意识一片混沌。他做了一整夜与花有关的梦,但那花不是桂花,也不是米兰,却是成片成片的栀子花……那些栀子花散发的却不是花香,而是书香书香书香,无穷无尽的书香,那些栀子花长着奇形怪状的脸,长着奇大的眼睛,那眼睛使整个世界都进入了一个万花筒,进入了哈哈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