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万盏花千树
星如雨,灯如故。
灯火亮如白昼的河间府,在如圆镜的满月照耀下,远远望去,就像是散落人间的星盘,点点萤火,摇曳飘忽。
河间府外的官道上,两匹黄骠马正踏着这洁白无暇的月光,往城内疾驰,马上一位中年妇人,眉目紧锁,满面烟尘,衣衫略显凌乱,就连衣带也被呼啸而过的风吹开线口,撕成絮状。
另一骑上却是一位年轻女子,同样的发鬓散乱,随风飞舞,虽扰乱了脸部的线条,却给人一种欲迎风飞扬的飘逸,面上尘霜交替留下的灰渍,早已掩盖了她原本的俏丽容颜,就像是抹上尘埃的玉珏,被封藏了光辉,唯有一双杏眼,依旧明净如清溪,晶莹中透出一丝坚定。
二人一前一后,快马飞驰,眼见要到城下,突听一声惨嘶,那中年妇人胯下马儿,前蹄皆失,再听“噗通一声”,就此匍匐翻滚在地,滑出丈远,好在那妇人反应其快,不等马儿倒地,人已脱鞍而出,闪落一旁。
那年轻女子一见,也赶紧勒马站停,口中关切道:“吴姨,可有伤着?”
只见被称作“吴姨”的妇人摇了摇头,看着地上口吐白沫,不停的摇头响鼻的马儿,道:“也是难为它了,本想到了河间府在换马,没想到还是没能撑到进城。”说完看了看远处的城墙,又道:“好在也不远了,我们慢些罢,河间府隔京城也不过五百里,进城换了马后,明日便可抵达顺天。”
此时那年轻女子也已翻身下马,却见倒地的马儿前腿处鲜血淋漓,被划开一个大口子,深可见骨,定是刚才失蹄倒地时被路旁尖石划伤,又听它此时出气不匀,出气多进气少,只怕是活不成了,与其这样痛苦流血而亡,还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只见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便往马头刺入,她出手其快,运刀如风,那马儿还不及痛哼出声,就已然气绝,倒也少受了许多折磨。
待那女子拭干匕首上的血迹,欲还刀入鞘,方见匕首侧身上‘藏锋’二字,在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原来这二人正是赶往京城的凌如烟和吴丹。
待两人将马儿尸体收拾处理完毕,这才牵过剩下的另一匹马儿,眼见那马儿也是气踹嘘嘘,力不能持,便不再骑乘,二人下马步行,往河间府城中而行。
却说凌如烟在樊瑾和聂玲儿大婚那日,一刀误伤冷凌秋之后,自己也毒发伤重,后来虽配制出‘七芯断肠’解药,但也过了半月方才恢复,那时她还不知自己不但一脚踹得聂玲儿流产,更不知自己用尽全力,怒极攻心的那一刀险些要了冷凌秋的命。
直到体内毒性完全祛除时,灵芸才向她说出后来事情发展的经过,她知道那时冷凌秋心中还未完全放下聂玲儿,但却没想到他会不顾性命,舍身去替她挡下飞刀,怪不得他一直带着那早已没了味道的香囊,原来他的心里一直都有那个女子位置。
凌如烟没有怨他,甚至还有些同情他,他自幼孤苦,屡次遭人算计,是聂玲儿给了他温暖,给了他慰藉,给了他一处立身之所,同时也在他心中霸占了一席最重要的位置,让他看到希望,感受到生命的乐趣。可惜天意弄人,无奈的是,她却是害死他父母的仇人之女。
当凌如烟调查出事情的真相时,第一反应便是先瞒着冷凌秋,她怕冷凌秋两难,怕他面对事情的真相后不知所措,不想他在取舍中煎熬,毕竟玄香谷对他有教授之恩,不忍他成为弑师之罪人,用‘酥骨软筋散’将他困住,只是不愿他插手,让他置身事外罢了,她想过报仇,却没想过真要杀了聂玲儿,可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她的预期。
没想到自己身中剧毒,要一人为质时,他居然还在维护聂玲儿,明明自己才是他指腹为婚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手上不沾染鲜血,他该维护的应该是自己啊,可这时他的心却依然向着别的女子,这又怎不会让她心灰意冷?所以才会有那把扔出去的飞刀。
飞刀无情,可断金铁,却斩不断对他的感情。
自从瞿文轩说出二人婚约之事后,她对他的感情便生出了变化,龙隐谷中三年的朝夕相对,已然让她对他生出眷念,她无数次的想过,如果不是两人有指腹为婚之约,她会不会也对他生出牵绊?
后来苏媚儿带回消息,明军被围土木堡,她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先通知他,让他禀报朝廷,一来此事关乎国运,自己身为明威将军后人,又怎能袖手旁观,二来也是想探知他伤势有无好转,近况如何?
再后来便听闻他只身前往土木堡,在宣府为救蓉儿独战千军,他的名字在江湖上无人不晓,再也不是之前那一个寂寂无名的小郎中,那时不禁为他高兴,同时也有担忧,担忧他成名之后会违背自己的初衷,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不过他坚持住了自己的本心,他这个人啊,就是那么淡泊,那么不温不火。直到兵临城下,京师危急,在战火纷飞的京城之下,她见到他手执大旗,横刀立马,率领江湖同道共赴国难,在大义之前,他还是选择挺身而出。
战事平息后,听蓉儿说他要来找自己时,心中不禁生出忐忑,她怕他是因为愧疚才来找自己,如果是那样的话,此生不见也罢。
她要的不是他的愧疚,她要的是他对自己思恋,是对自己的爱慕,她要的是两个男女之间生出的情思,她明白,一切因愧疚或感激或怜悯而起的感情,那都不是爱,那仅仅只是一种源自于心理上的情感,与爱无关,便如聂玲儿对他的怜悯,不过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她要的很简单,就是单纯的一种完全发自内心愿为对方的快乐与幸福而付出的心态,她要的也很难,因为这种情愫很难言明,不知他能不能理解到自己心中所想?
“小姐,你在想什么?”
吴丹的一句话,突然打断凌如烟的思绪。
“是在想姑爷么?”
凌如烟闻言,凄凄一笑,这段时日,吴丹一直跟在她左右,自己心里想什么,只要被她看上一眼,便能被猜中大楷。
吴丹见她不答,不禁叹道:“小姐不说我也知晓,当年夫人还在世时,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的梧桐下发呆,她是心中想着在外征战的老爷,如今小姐的眼神和夫人当年别无二至,可见小姐心中也在想着一个人。”
凌如烟被她说中心思,不好意思的转头看了下吴丹,只见她双眼静静的看着前方的河间府,目光好似穿过了岁月留下的尘埃,眼神遥远而迷离,只是眼底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哀愁,目光也就多了一丝伤感。
“吴姨,你还是唤我‘如烟’吧,我不过比小梅妹妹年长几岁,每次听你叫我小姐,我总觉得别扭。”
吴丹笑笑:“好、好,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年夫人也是这样对我说,让我别唤她‘夫人’,还是叫声‘姐姐’亲热些,但我毕竟是罪臣家眷,本来就过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又怕坏了府上的规矩,所以还是一直‘夫人,夫人’的叫着,如今看来,小姐和夫人的性子都是一样,都受不得人伺候。”说完好似想起当初,脸上突显落寞。
凌如烟见她又生出感伤,暗想她当年确实不好过,当年汉王谋反失败后,汉王宫的女眷被全部充入后宫为奴,吴丹也在其中,她被充到明威将军府邸做丫鬟后,不禁和姐姐失散,身份更是一落千丈,之前都是别人伺候她的,如今却沦落到要伺候别人,身份上的变化倒是其次,心理上的落差最是痛苦难熬,很多女眷都是因为受不了这颠倒变化,最后选择轻生而亡,她能熬得过来,想必当年娘亲待她是极好的。
想到此处,不由问道:“吴姨,你的名字可是我娘取的么?”
吴丹那想她会问起这个,不禁怔了一怔,但还是回道:“是的,夫人曾说‘帝王赐给功臣洪恩时,便用朱笔在铁上书写约定,叫丹书铁契,而你也是帝王恩赐的御礼,又是镇江府丹徒县人,不如今后就叫吴丹吧,也不算忘本。’,其实夫人让我改名,是想让我忘掉自己的罪臣身份,好好重新生活,夫人用心良苦,对我而言,无疑再生之德。”
凌如烟这才知晓她的名字是娘亲取的,怪不得时隔多年,她愿意放下小梅和小虎子跟在自己身旁,连张中良因病过世,都不愿回京,其实她是想报答娘亲的知遇之恩,念及此处,不由道:“那吴姨本来是叫什么?可还想用原来的名字?”
吴丹苦笑一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想它做什么,从夫人给我取名时,我便决定此生就名吴丹,永不再变,如今夫人虽故,但我却不敢忘了她的恩德,又怎能改名易弦呢?”
凌如烟见她心念娘亲恩情,情义深重,也不禁为之感动,一把挽起吴丹胳膊,边走边道:“等我拿回父母灵位,我们再接上小梅和小虎子,就回苗疆去,管他什么帝王将相,管他什么君恩罪臣,更无须在意什么官籍奴籍,从此天地逍遥,任性随意,大家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谁敢来招惹我,便丢他一飞刀 。”
吴丹知她是故意逗乐,也不禁打趣道:“若是姑爷不愿意呢,听说也先退兵之后,朝廷封了姑爷一个大官儿,他要是留在京城当官儿,不愿与你一起回苗疆怎么办?难不成用你的鞭子抽着他回来么?”
凌如烟见她明知自己为冷凌秋苦恼,此时却用他来打趣自己,不禁皱眉道:“吴姨真不知趣,偏偏要在此时提起他,可谓是应了那句‘哪壶不开提哪壶’焉?还有就是,你别一口一个‘姑爷’的叫,我还没和他成亲呢,被人听去,岂不被笑话。”
那知吴丹忽然正色道:“说到那小子,如今在京中也算是名动一时,他若知晓有人要拆凌府,定然不允,难不成他真的在京城当了官儿,碍不过皇帝谕令,这才不敢声张?”
凌如烟冷哼一声:“若是依他的性子,自然不会让人拆了凌府,但怕就怕是他的好兄弟要了这宅子,当初铁剑门对他有恩,若是他的好兄弟和好师妹开口,那可就不好说了。”
吴丹道:“新年伊始,皇帝要去祖庙祭告,这段时日不能动土,自然没人敢拆凌府,明日方是十八,是上元节最后一日,若无意外,我们明日抵京之后便先去府上,倒也还来得及,只要能赶在动土之前拿出灵位,也不算冒犯了将军和夫人。”
凌如烟点了点头,道:“拿出灵位后,便去接小梅和小虎子,她们有蓉儿照看,倒可放心。”
吴丹道:“说到蓉儿姑娘,她一直跟在那小子身边,到时你可要去见见他?”
凌如烟哼道:“他都不愿来见我,我还去见他做什么?这样罢,明日抵京后,你我分着两路,我去老宅,你去接上小梅姐弟,待我拿了灵位便去寻你,若是走散,便在‘玲珑坊’相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