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摊子的摊主叫赵小毛,外号叫“茅厕板子”,时常有点多事,也有点霸道。敦实粗壮,长了一脸络腮胡须。他今天摊上肉不多,据他说肉是昨天卖剩的,今天没杀猪。雨潇鼻子一嗅,就知道这是今天的新鲜肉而不是昨天卖剩的。但他自思鼻子特异的理由不足以服人,且想早搞完早得自由,不愿多事,今天顺利的话,说不定上午就能去坐坐图书馆,米兰应该也在那里吧,这回认不认这老同学呢……他身体跟着大家走,神思却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有茅厕板子示范在先,挨着的几个摊子有样学样,全是“昨天的剩肉”,刘书诚等几个人也无心纠缠,走了一个过场,开了两张票,刘书诚说一声放学,大家笑逐颜开。
正准备出市场,一股不合时宜的风把一股新鲜猪肉的气味,吹入袁雨潇异乎常人的鼻子里,因为他刚刚在赵小毛摊上启动了他特异的嗅觉,现在这气味令他倍感熟悉。
但是,这气味却来自另外的方向。
他捕捉气味的来向并不需要费事,也就一瞬之间,他把目光投向市场管理办公室后面的那间似乎是用于堆放杂物的大房子。那房子的门一般都锁着,窗子没有玻璃,全钉着夹板。从未引起过他们那怕一丁点的注意。现在雨潇却被那房中飘来的新鲜猪肉气味吸引住,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过去,发现房门今天竟然没锁,且是虚掩着——也许是疏忽,雨潇轻轻一推,门开了。
映入他眼帘的是满屋的猪肉,挂在一个个架子上,简直如同另开了一个猪肉市场!
他的意识停顿了好几秒钟,才被一阵猛烈涌上来的惊喜重新唤醒。此刻他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扯了嗓子喊诚哥,令市场无数眼光都猬集到他身上。
那三位哗啦一下凑过来,他大开房门,像电影里人民群众迎接解放军入城一般兴高采烈。一进门几个人瞪落了眼珠子。金道通说,袁雨潇什么时候来踩了点啊,竟然发现这么重大的秘密!雨潇笑道,我可没那觉悟,全靠我这鼻子的特异功能!金道通嗤了一声,表示不相信。刘书诚倒是相信雨潇没有踩点的觉悟,但于他的嗅觉,也不能相信,只能说是狗戴帽子碰中了。
接下来刘书诚就开始骂娘,说这些家伙天天把肉藏这里,跟我们打埋伏,以往都不知偷了多少税。
他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胖子进来了,厉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经允许进到这个房子来。此人是工商局的韩胖子,这个市场的场长。雨潇他们头一天工作时就相互认识了,只是从没打过交道。
刘书诚扯着嘴巴笑一笑,屠户把肉都藏到这里,偷税,我们当然要进来看看!
韩场长也扯着嘴巴笑一笑,小刘说话也不要这么武断嘛,他们也不是为偷税藏在这里,不过是摊子上摆不下,我们帮他们保管一下,收了管理费,也得有些便民服务措施,也得让市场比较整洁一点,你说是吧。
对对,你老说得很是!刘书诚又扯着嘴巴笑一笑,转身便往外走。三个弟子互相递了个眼神,金道通兴奋得满脸红光,李卓也有点摩拳擦掌,雨潇则更多的是好奇,三个人昂首阔步跟了师傅前进、前进、前进、进。
刘书诚直奔赵小毛的摊子,茅厕板子!你说你今天没杀猪,你的肉放那房里,我们可都看见了!
雨潇听刘书诚把猪肉说成“你的肉”,差点没保护好自己严肃的表情。
干部,我忘记了,那你就开一头吧。赵小毛知道露了馅,早有了思想准备。
只一头吗?金道通想扩大战果。
不是一头,未必还是一群?赵小毛寸土不让。
金道通刚才很细心地在房间里估量了一下,现在便把他研究的成果告诉赵小毛,如果把那里面贴着“赵”字的小纸条的肉都拼起来,这头猪起码得有一丈多长了,而且还长了十一个脚,猪八戒都长不成这个样子。雨潇和李卓又差点失声笑出来。刘书诚便问赵小毛打算交几头猪的税,赵小毛咬定牙关只有一头。几个回合下来,刘书诚焦燥起来,瞪了眼说再抗税就得扣秤了,赵小毛心里开始掂着这事的份量,悄然跟在刘书诚几个人后面的韩场长这时却说话了,你扣了秤他做不成生意,做不成生意怎么有钱交税?赵小毛听得腰身往上一挺,便说,就是就是,你们有什么资格扣我的秤!
刘书诚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他虽然面对的是赵小毛,心底这火倒有一多半是被身后的韩胖子惹起来的。话都说出去了,如果不去拿那杆秤,这面子就拉不下来了,他一伸手取下了秤。赵小毛吼了一声就扑上来揪刘书诚衣领,刘书诚竟没有相应的准备,被赵小毛占了先机,且赵小毛天天捉猪杀猪,有一股蛮力和狠劲,只三数秒就让刘书诚一溃千里,直退到那间藏肉的房子边,才因墙顶着止了步。这一瞬间横生的奇变超出了另外三个人的想象,他们只能本能地就先后扑上去揪赵小毛。赵小毛是兄弟出摊,他弟弟也扑了上来。一瞬间五个人就缠成一个大线团子。
韩场长在旁边厉声说,都不要在场里打架,影响正常秩序!
刘书诚靠着墙动弹不得,喘了气叫弟子们去打电话叫白股长,喊些兄弟来。李卓也顾不得白热化的战况,从线团子的死扣中使劲挣出来,直奔市场外一个售货亭的公用电话。
等他打完电话再回来时,韩场长已经横在了几个人中间,仿佛一个胖大的绝缘体隔开了电源,也不知他怎么插进这个死扣中的。
白股长的到来比110出警都不遑多让,十多分钟后,就踩着他锈迹斑斑的老单车到了,难得年过五旬还有这么好的体力与速度。一见韩场长,老远就打哈哈,问怎么回事,一边甩了一把额上的汗。韩场长也跟着打哈哈,说你手下的年轻人积极性高,很威武啊。也还了一把额上的汗。
白股长看这阵势,先说了一通要维护市场秩序的场面话,然后建议到市场办公室平心静气地协商解决,双方当事人各出一个代表,加上他和赵场长。双方都无异议,白股长鉴颜观色,刘书诚正在气头上,便点了金道通留下,那边自然是赵小毛。四个人去了办公室,这三个人出了市场。看客们才意兴未尽地慢慢散去。
一出市场,雨潇便开始抒情,说在财校上税收第一课,就是税收具有无偿性,强制性,现在居然是协商。刘书诚没好气地说,会背书以后辅导我函授课,混社会是没有书可以对的。李卓则说以后是不是得学一点擒拿术之类,这是他刚才贴身近战后的心得体会。
三个人心情潦草,浮光掠影地在几个市场走了一下过场,回到局里。前脚进门,白股长和金道通后脚就回来了。
结果大致就是被补了几头猪的税钱。没有李卓想象的抓人进了公安局,也没有袁雨潇想象的罚了足以把任务完成一大截的钱数。刘书诚反倒是替白股长给弟子们解释,说这事若认定抗税比较麻烦,税务局自己又没什么强制办法,只能得提交公安部门去处理,那程序就复杂了,况且这一点点事,也不足以立案。李卓和雨潇便有些垂头丧气。白股长点起烟慢悠悠地告诉他们,干革命工作,受委屈的事情是经常的每日每时都可能发生的。然后表扬金道通讲话有理有节,然后就隐隐地批评刘书诚与工商局的关系处理得不够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做人还是要虚心一点。韩场长对我们的态度是不满意的……
白股长话到这里,刘书诚突然瞪起眼睛骂韩场长不是东西。白股长也非常罕见地瞪起了眼睛,说刘书诚作为师傅得带点好样子,你这几个徒弟刚刚参加工作,做事要学,做人更加要学!你们每天进市场,先到市场办公室去拜拜码头,拉拉近乎,和韩场长把关系处理好,又何至于他像今天这样从中作梗呢。
这一席话把刘书诚一肚子积怨勾上来,白股长你说我们态度不好,算你对,但态度好又能怎么样?我们跟市场工商有矛盾又是不今天开始,又不是从我刘某人开始,他们总是认为我们多收了税会影响他们收管理费,如果今天这事纯属是我们态度造成的,我一个人担责任好了,但利益的冲突不是我们态度好不好能够解决的!我的白哥哥哎,他们刚参加工作,我们可不能误导他们,还以为每天陪个笑脸就能一帆风顺,卵!
几个弟子听得悄悄地吐了舌头。
白股长把瞪大的眼收回原态,笑着递根烟给刘书诚,小兔崽子,你就是一个常有理!先不说利益不利益,做不到的我们先摆下,先把做得到的努力做好,这才是个积极的态度吧。你小子表面文章做好了,他韩场长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是个老江湖了,难道还不知道伸手不打笑面人,他今天见了我不是蛮好吗。至少,他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公开支持屠户反对你们吧。
大同小异!有时候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唉,股长大人,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以后尽我的力按你的最高指示去做就是!刘书诚接了烟,也知趣地转弯。
你们三个,从这次事情中得到什么收获,有什么经验和教训,都好好想一想,我们这一行,业务固然重要,还有好多东西,不是业务书和文件中有的。慢慢看,慢慢想,慢慢学。白股长终于恢复了平时慢慢慢慢的语气。
这三个人慢慢慢慢地点头,白股长又拉开话题缓解一下气氛,今天还是有一个最大的收获嘛,发现了屠户藏肉的房子,这对他们——包括工商的,都是一个警醒,你们是怎么发现那个房子的秘密的?
我也一直觉得有点奇怪,这得问袁雨潇,他尽讲鬼话,说是用鼻子闻出来的,嘿嘿!金道通笑着说,几个人便一齐望着雨潇,雨潇一时不知如何才能说服他们,挠着头说,这个事嘛,几句话也讲不清,讲了你们又不见得会信,我这个鼻子嘛……
正说到这里,传达室的王大伯在院子里喊“袁雨潇的电话!”,他只得边说抱歉边往楼下传达室跑。
是于晓鹭来的电话。
首先就是劈头盖脑的埋怨,说接通这个电话就用了将近二十分钟。雨潇知道她的话绝不夸张。六分局总共只有四台电话,正好一层楼一台。局长室的电话在四楼,门坎有点高,而且局长室人事股,以及三股与企业的联系工作都靠这台电话,雨潇自然不想把这个号码留给亲友,在局长眼前打私人电话不是一种好体验。三楼电话管了一股二股两个大股的业务,二楼电话管着四股和办公室财务室,一楼传达室的电话管着集贸、违章办公室,总务室和开票窗口,没一台电话是轻松的。大多数人给亲友留的排头的号码都是传达室这一台的。所以这台电话的负担比那几台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雨潇耐心地听晓鹭发泄完情绪,待她言归正传,才知道是买了电影票,要他陪着去看《都市里的村庄》,他知道她因自己没捎带她看这个电影而耿耿于怀。他正好觉得这电影还蛮合胃口,多看一遍也很乐意,他从来是能够反复去体验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不管是读书还是看电影。况且关键的意义还不是看电影,而是陪她。这几乎算是他的使命——至少她补习的这一年里他不打算推卸责任,这与莫清的想法无关——或者说主观上无关,至于客观结果有没有关,他暂时回避这个问题。
但是,他和她一起看电影已经是学生年代的事了,而且那时还有个莫清在一起。或许她的心理还停留在学生时代——事实上她确实还在学生时代。但他的心态已大有变化。虽然他每周都去陪伴她,但那是在她家,一个熟悉且相对封闭的环境,基本上算是学生年代交往的持续,大家都非常习惯,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而这是成双成对一起看电影。
七八十年代,成年的男女一起看电影,和一起压马路的意义一样,就是恋爱的标志性事件。他不想做这种敏感的事——至少目前不想。
晚上我还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她见他半天不出声,又追一句。这句话一说,他就只能答应了。放下话筒,止不住就浮想联翩,几天后又要去她家了,能有什么重要的话这么等不及呢?
他俩之间的关系曾经是完全清晰的,现在却像黄昏暮岚升起的山间,有一部份风景已经模糊。他也常常强迫性告诉自己,其实他俩之间与以前没有区别,但为什么要这么强迫呢?他没法回答。如果某一天形格势禁,他俩关系必须得到明确,他该如何反应?赞同,好像没到时候,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辈子的事,他可真没作好准备。拒绝,这似乎也不可能。看起来,还是应该交给万能的时间去解决。车到山前自有路,他只能不变以应万变,决定不由他主动去作,如果她愿意主动帮他作这艰难决定,那正好偷了一个懒。总之该来的躲不了。
至于两人出双入对是否会碰到熟人,比较起来,已属末节。有夜色掩护,且影院熙熙攘攘,哪里就那么巧被人认出。又况且,即使碰了熟人,尚有解释余地。即使解释不清,只要不传到父母那里,也就罢了。
他一步退一步,一步退一步地想了好久,总算把心勉强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