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向东攀升,天空落下最后一片雪花,护城壕上吊桥的链子冻得结了霜,哨兵在墙头列队,杂役清扫积雪,泥瓦匠缝补着内墙望台的檐顶,西城门的行人变得多了起来。
临出城门前,冯望烟又清点了一次货物。他披着一件棕色斑驳斗篷,皮肤黝黑,鼻正唇厚,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连日的奔波疲倦让他眼圈浮肿。
此行来西苍的采买成果并不理想,城中几大药铺都断了货,这大半年来,西苍可算不得太平。
清单上罗列的药材十缺七八,而到手的十余种数量也是稀少得可怜。
冯望烟与两名同行的师弟核对一番后,便开始规划返程的线路。其余十几名师弟则将三辆马车上的药箱、麻袋装载齐整,骡子、马、牛和推车上装满了食物、帐篷以及必用的供给品,农闻雨、宁听袖、富不忧也在其中帮衬,钟音则横坐在自己的瘦马上耐心等待,他们四人将跟着千金门的队伍一起去到塔城。
时近巳时,浓雾消散,众人都已整装待发,一名师兄叫到农闻雨的名字,他将挽马的饲料递给了钟音,三步并两步的走到了队列前方。
“师兄。”农闻雨叫到正在端详羊皮地图的冯望烟。
冯望烟低着头,嗓音有些沙哑,“师弟久在江湖行走,可有什么建议。”
“听王师兄和桑师姐所说,濮家集的花庄主府上还囤有党参和石斛。”农闻雨指着图上的一点道,他清楚冯望烟的忧虑,此番进城采买不顺,回程途中势必还要再行添补,否则面对门中严厉的师尊们可交不了差。
王眺川在众人中年纪最大,已近四十,宽脸颊,头发蓬松而缭乱。
他有些担忧道:“这位庄主向来吝啬,我们的银子已经不多。”
师姐桑聆露一拢青衣,身材紧致干练,轮廓五官分明,永远一副愤世嫉俗的脸孔。
她语带轻蔑,愠声道:“三年前他抱着女儿登门求医时的嘴脸你们可还记得。”
冯望烟的指节划过唇角,“师弟可清楚云柚镇的情况。”
王眺川摇摇头,连忙否定冯望烟的想法,“那里离红山可太近了。”
桑聆露扬起凤眉,“红山?那里还有活人么。”
农闻雨沉思片刻,给了回答,“几个月前,我与宁师妹路过那里,所幸它地处红山南侧,当时雁栖门攻打红山,并未受到严重波及。”
冯望烟点点头,又问道:“王师兄,云柚镇周边山林中盛产天麻,猪苓,丹参等稀缺药材,我们从李家集北上,到了之后盘亘三五日,再取道康陕镇回塔城,能否在年关之前赶得及。”
王眺川仰着头算了算,又随即摇头道:“不可,不可,这时间上虽然来得及,但红山附近可不太平,就算农师弟所言云柚镇未受波及,可如今红山帮不复存焉,那里的流寇盗匪想必猖獗得紧。雁栖门红山帮两派打的你死我活,殃及周遭,跟咱们又没什么关系,依我看,索性还是原路返回,照实禀报,熊师叔和江师叔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农闻雨听言心中泛起同情,想到当初在红山见到的惨况,以及一路走来,见到那些惨遭波及荼毒村落的断垣残壁,不少人颠沛流离,远走他乡。
他看向自己车架那边,师妹宁听袖正与富不忧坐在车轸上有说有笑,钟音独自一人陪在坐骑身边。
桑聆露双唇绽出讥讽的微笑,“王师兄年纪大了,做事难免瞻前顾后。”
王眺川当即反驳道:“桑师妹,红山帮还在时,他们怎么着都会卖千金门几分薄面,多半还会派人护送,可眼下事过境迁,那里的歹人可是不认什么江湖规矩的。这几日在城中我已打探清楚,几大商会西行之路都已改道,还加派人手看护,咱们这点人手若遇危险,不但连这几车好不容易采购的药材都保不主,恐怕还要白白送了性命。”
“这趟出门大小事务都是由冯师兄负责,到时候交不了差的,可不是你。”桑聆露猛地抬头,“再说了,咱们除了行医施药外,防身武艺也不曾荒废,若真是遇到什么强人拦路,难道还打发不了?王师兄若遇危难,自可以躲在我身后,就由师妹护你周全。”
王眺川被呛得胖脸一红,一路上这个师妹没少跟自己磕磕绊绊,他性子中庸软弱,此时也不再与她争吵,只眼巴巴盯着冯望烟,看他如果决断。
冯望烟擦了擦皲裂的嘴角,“农师弟,听你说起过齐府一事是红山帮残部所为,他们现在有无可能会藏匿在红山附近。”
农闻雨道:“不会,雁栖门和碧青帮的人在红山搜索多时,他们不会自投罗网。”
冯望烟朝手掌吹了口气,“我们改道去云柚镇。”
王眺川正欲开口,冯望烟抢先说道:“王师兄,红山一役,方圆百里民不聊生,猎户不拾弓,药农不抬锄,此等情况非一时能改,红山周遭那么多珍贵药材岂非平白错过了。”
农闻雨不由对这为往日里沉默寡言的师兄起了几分敬意,正如王眺川所言,冯望烟大可以打道回府,禀明实情,最多不过遭受几句责骂,但他还是决定迎难直上,这份担当在千金门中可是难得。
千金门在江湖上是中立门派,从不插手江湖势力的争斗,是以门中弟子大都怕事生非,谨小慎微。
王眺川听得师弟如此说了,随然还是照例连连摇头,但也不再阻挠。桑聆露喜上眉梢,当即朝着后方众人大喊道:“出发!”
昨夜大雪换来了难得的冬日暖阳,千金门一行人沿着西苍大道一路西去,于青凤山转道南行,第二日途经李家集时,宁听袖不由想起了当初在这里遇到的那个怪人,以及对方的那番话。
她坐在车舆内,挑开帘幕,凭窗而望,见其他的同门师兄弟都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她心中既有返回师门的欣喜也不乏有几分失落。
宁听袖在千金门性子孤僻,是以同辈都与她疏远,此次跟农闻雨游历江湖,也解开了心中一些郁结,性子更是开朗不少,还结交了一些值得信赖的朋友,但回家之后再有机会出门可是难上加难,纵使富不忧和钟音会一同前往,但开春之后定会离去,想到塔城的偏僻和千金门的冷清,曾经习惯独处的她对往后的日子却有些抗拒。
突然,一张熟悉的肉脸出现在面前,吓得她向后一倒。
“宁姑娘,赶了一日的路怎么不下来走动走动。”富不忧站着车架外,朝窗里探着头。
“我,我在想一些事。”宁听袖回过神来,看见富不忧嘴边挂有油渍,便问道:“富大师,你吃饱了?”
“不但吃饱了,还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有什么事让你如此欣喜。”宁听袖好奇道。
这时,钟音和农闻雨坐了进来,农闻雨还道师妹身子不适,所以未跟他们一道去客栈吃饭,所以买了些干粮递给了她。
“钟姐姐,你们听到何事了?”宁听袖问道。
钟音看了农闻雨一眼,示意让他道来。
农闻雨道:“钟姑娘和富兄弟打听到一桩生意。”
“在这儿?”宁听袖有些低落,“你们不与我们一起回塔城了?”
钟音摇了摇头,此时富不忧也挤了上来,不知怎地,厢内顿时便感拥挤许多。
“咱们说好一起去塔城,自然不能在李家集揽活,而是在马上要去的云柚镇。”富不忧解释道。
宁听袖闻之一喜,连忙道:“冯师兄说会在云柚镇停上几日进山采药,你们便能有空闲挣上一笔了。”
“是也,是也。”富不忧点头道。
农闻雨摸了摸鼻子,开口道:“此事空穴来风,子虚乌有,二位怕是不能抱有太大希望。”
钟音白了富不忧一眼道:“你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跳墙和尚,结果出家半路又还了俗,莫非还懂画符抓鬼的门道。”
“鬼?到底是何事?”宁听袖惊道。
“宁姑娘,你信世上有鬼么?”富不忧原本和善滑稽的脸竟然故作神秘严肃之态,语调拖得老长又十分低沉。
“师,师兄,他们在说什么。”宁听袖寄希望于素来正经的农闻雨。
农闻雨指向窗外道,引领着师妹的视线,宁听袖见不远处的客栈门口边桌上围坐着三名道士。
“刚才吃饭的时候,听小二谈到了最近发生的怪事,连李家集在内,这方圆几十里的村镇上有不少富家千金和少爷死于非命。”农闻雨面色凝重道。
“这,这与你们所说的抓鬼有何干系?”宁听袖道。
“因为,他们的死状骇人听闻。”农闻雨攥紧拳头。“死者身上或脸颊,或心窝,或后背,他们的皮都被剥去了......”
“剥...皮?”宁听袖瞪大了眼睛。
连从来沉稳冷面的钟音也面露不忍。
富不忧叹口气道:“这恶徒不仅逞凶杀人,还用这般残忍手法,真可谓‘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而且,他是生剥的。”农闻雨补充道。
“这,这如何得知。”宁听袖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富户士绅家中人丁众多,每逢有人遇害之时,都听得房中传来凄厉惨叫,等发现尸首时,鲜血淋漓,尚有余温热气。后来,西苍城郊附近的府县村落无不宵禁戒严,那些大户人家花重金雇了不少护院护卫,甚至江湖中有名有姓的前辈高人前来,可还是徒劳无功,更有传言说,恶徒是在许多身怀武艺的高手眼皮底下动的手,行的凶,但无一人见到对方究竟是如何出手,更别说是男是女,五官相貌了。”
“好,好狠的人。”宁听袖听了牙关不住打颤。
“因此,他们认定来者不是人,而是厉鬼,后来越传越玄,有人说他长得青面獠牙,是兽非鬼,有人说是位妙龄女子,千娇百媚,还有人说嘛,这是红山惨死的亡魂怨鬼所化,无脸无相......是以一时间,人人自危,除了仍旧雇高手来援之外,也开始求助于一些江湖中的奇人异士,道士和尚。”
宁听袖转头看向富不忧,“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买卖?”
“钟姑娘剑法高超,她是不是高手?”富不忧指向钟音,随即又将指端对向自己的头顶,“我的又是不是属于奇人异士,道士和尚。”
“你想用你那三脚猫的佛法去超度他?”钟音啐了一口,“这世间上哪有什么鬼神一说,无非是个作恶多端的疯子罢了。”
“非也非也,有仙佛,便有鬼神。”富不忧反驳道。“而且,我们知道他是人,别人却把他当作鬼,岂不更好。”
宁听袖奇道:“为何?”
富不忧撮起手指道:“对付人的价钱和对付鬼的价钱可不能一概而论。”
钟音眯着眼,略显赞赏的打量起富不忧来,“你这说话的口吻倒是有点像孙观。”
“哈哈,不错不错,确实是跟孙兄讨教了几招。”富不忧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顶。
“那,那如何断定此人会在云柚镇行凶呢?”宁听袖道。
“这可多亏了那几个道兄了。”富不忧看着那三名道人方向,“方才店里小二说的那些传闻难免有夸大其词或者添油加醋的说法,而这三位仁兄嘛,则是分析的鞭辟入里。”
“哼,多半也是张口胡言罢了。”钟音对此颇有不屑,“那富大师,你便来说说,他们如何鞭辟入里了。”
富不忧带着乞求的目光看向农闻雨,他口拙舌笨,想把事情说仔细了却是不易。
农闻雨苦笑一声,接过话茬儿,“这三个道士是从安宁镇渡口赶来,据他们所说,那座渡口是由当地的一位信佛修道的大善人所修,他们三人本是结伴路过,借宿在这名善人家中,结果刚好碰上了这么一桩惨案,是以亲眼目睹,此后几日,安宁镇上又有几家大门大户遭了殃,受害之人不论家里是多积善德还是横行霸道,只要是生得样貌秀美,养尊处优的年轻男女,无一幸免。”
“这家伙眼光还很挑剔。”钟音冷哼一声。
宁听袖心下纳闷,不知此人,或者此鬼,有何怪癖嗜好,专挑年轻男女下手,她想起幼时听村子里老人说过,世间上的恶鬼多以童男童女为养料,也有女鬼对一些精壮男子“情”有独钟,吸其阳气修炼,这“剥皮”恶凶此等行径确是更像鬼怪之举。
农闻雨接着道:“正当他们开始着手探查后,噩耗又从李家集传来,于是三人马不停蹄,来到此处,一连等了多日,又再度没了消息,他们按图索骥,多方打探,才得知早在安宁镇以前,便有命案发生,根据线路推断,这名凶徒是一路向北而来,那么他的下个目标则呼之欲出了。”
宁听袖略一思考,很快得出了结论,“李家集北边正是云柚镇了!恰好与我们撞上。”
富不忧点头如捣蒜,“对对,这个消息新鲜得紧,等其他各地的高手闻讯赶来,恐怕已是太迟,此乃天赐良机,好让我们惩奸除恶!”
“惩奸除恶?我看是大发横财吧,富兄弟。”农闻雨取笑道。
“两者并无矛盾。”富不忧双手合十。“此时云柚镇上必定人心惶惶,我们此番前去,必能替他们消灾免难。”
“我可不会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有人出得起银子,这笔买卖当然可以做。”钟音晃了晃手中的佩剑。
“可听你们说来,这剥皮鬼来去无踪,这么多人连跟他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就算碰到了,如何防备,又如何追拿呢?”宁听袖忧虑道。
只见富不忧和钟音对视一眼,不怀好意的看着农闻雨和宁听袖。
宁听袖一脸茫然,不知两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农闻雨则反应过来,立马连连摆手,还未来得及拒绝,富不忧便抢先道:“这次当然得仰仗二位的绝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