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人有心灵吗？”
听到教书先生淡然间若即若离的发问，疑似下属看似冷峻的神情下压抑不住一阵细微的复杂变幻，嘴角边难以察觉的幅度抽搐了几下。
今天之前他早已不信人有心灵属性，对他而言那些东西不是假就是装，只为道貌岸然下更多更快地获利，最终其实都是为肉体服务，可在亲历这场街头讨论之后，内心却不知不觉起了变化，他这才发现自己之所以会说些那些话、提出那些问题正是因为这个，可过去亲见亲历的种种却在决然否定那丝动摇。
“你说的那些即便在某个国家从来都是铁板一块的事实，但人之所以是人，有些东西是无法彻底抹杀的。”教书先生似乎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你说的没错，在一个被本能之信支配的国家里，权力必然通吃一切。对于这种民族，心灵，在肉眼可见的范围里几乎绝迹。但这是每个人心甘情愿如此吗？还是这些精神上未成为人的高等动物在他们无法自觉更无法反抗的本能支配下不得不如此？”
疑似下属原先克制间仍露出一丝愤怒与绝望的目光渐渐凝重，神色亦随之完全平静下来。
“如果一个民族想要成为真正的人，一个国家想要成为真正的人的世界，而不是丛林世界、动物世界，它的为政者是不是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首先要把权力置于法治之下？”
“对处于本能之信下的人而言权力是不可抗力，在一个被本能之信支配的国家，一切的背后都是这只看不见的手，而权力就是本能的最大实现。这种情况下，要让心灵获得生存空间，要让真正的人成为可能，那么在本能不可抗的前提下，是不是能先让它变得切实可控。对民众设有法律，让他们身上的本能无法在社会中作恶时无限膨胀。可在现实中，掌握权力的也是人，如果权力不受法治约束，那么同样是被本能支配的人，一旦获得权力，若要作恶，便是滔天巨祸，而且因为它凌驾一切法律之上、一切舆论监督之上，所以不但无从定罪，连罪名都不会有，反而是任何指出它不是的人罪无可赦。本能之信下一旦一个人拥有不受制约的权力，作恶是必然的，但它不能被任何人定义却能定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历史，于是恶必然会在无形中扭曲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进而扭曲只可能被意识定义、进而塑造的现实。”
“本能一旦不受制约是必然作恶的。”这位阿姨手上拎着一袋水果，脸上仍带着些许长期市井生活刻下的庸常，可眼里不知何时有了一丝光亮，“刚才你们说本能归根结底要的就是满足，我觉得没错，被本能之信支配的人一旦获得最高权力不再受任何人间力量制约，它要寻求的满足也必然变成无底洞，而且对只求满足的本能来说，其它一切——什么人民、真理、良知、美德——全都是工具、幌子，只有表演意义上的真实，没有实质上的信实。”
“而且只要最高权力不受制约，那么就不可能真正消除腐 败，无论花多大力气、翻出多少花样。因为对底下的权力来说凭什么你能放火我不能点灯？你死抓着绝对权力不放，我用权搞点钱、提携下自家人、徇个私枉个法有什么大不了？所以这种制度下反腐在逻辑和道义上是不成立的，现实中也不可能成功。”买菜阿姨无缝接上，水果阿姨的话让她第一次意识到那个令人愤怒又无奈的社会痼疾背后真正的原因，“为什么那些相对文明的法治民主国家不需要整天大张旗鼓反腐却相对比较清廉，可这边反腐的声势、调门一直很高，但结果呢？”说到这儿她已经收不住了，“腐 败是果，不是因，腐 败的因是权力的不透明、不受制约…”犹豫了一下，“腐 败真正的因是专制。”
现场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没人想到这位家庭妇女会冷不丁说破房间里最大的那头大象，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虽然这场讨论已经悄然打开了人们的思想，可这个尺度还是让大多数人猝不及防。沉默背后，一些年长者被吓住了；而另一些人心中，某种仿佛刺破暗夜的力量正在酝酿…
“咱们说这些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还是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最实在。”这位穿白背心的大叔倒不是故意泼冷水，而是看到讨论越来越滑向危险边缘出于担心想保护大家，其实对之前的不少说法他也认同，亦因此更珍惜这难得的良知闪现，可不善言辞的他还是把话说得像泼冷水。
“就是因为有十几亿只顾埋头过自己小日子的鸵鸟，才养出这头骑在所有人头上拉屎拉尿、横征暴敛、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巨兽。”直性子的胖男生完全没听出大叔的苦心，“可埋头真就能过好日子？还是自欺欺人，得过且过？反正只要大家一样都被割韭菜，都被掐脖禁声，都被割肉放血，我就能心安理得把头埋土里，对身边充斥的不公、谎言、腐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好日子。”视线离开大叔扫了一圈人群，“所以我们这群孬种懦夫确实不配得到法治、民主、自由。孬种只配当韭菜、炮灰、人矿、奴才。”
背心大叔脸一红，但没有为自己辩解。虽然本意是想圆场和保护大家，可习惯思维带出的那些话也确实可以理解成那个意思。相比为自己辩护，大叔潜意识里更愿意胖男生那样的思想在这片无边暗夜里生根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