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宁阳的天空呈现少见的铅灰色,阴沉得让人压抑。空气异常的闷热,天地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不停地释放着热浪,笼罩着寂静无声的哭儿台。
上午九点,哭儿台下的二号矿区内,一口废弃的竖井被黄色的警戒带隔离着,两台挖掘机小心翼翼地在竖井周围作业。
警戒线外的空地和两边的坡地上,聚满了闻讯赶来的数千群众和新闻媒体的记者。除了挖掘机低沉的吼声外,现场寂静得让人心慌。
叶蔓琳被两个女警搀扶着,神情憔悴地站在警戒带外的道路旁,看着挖掘机起起落落的长臂,感觉心在一铲一铲被钉凿,越往后来越疼痛越沉重。她不敢想像,自己深爱的丈夫被埋进黑暗时所经历的惨景,以至于看到那个被公安押解着指认现场的恶魔苟二时,几次挣扎着要去找他索命。
临时搭起的祭奠台正中,悬挂着梅明的遗像。素净的立柱上,镶嵌着一幅白底黑字对联:黑幕惊天折治世材俊,新星陨落痛宁阳神经。
祭奠台前,宁阳县大大小小的官员和离休的老领导,神情肃然地伫盼着梅明的尸骨重见天日。
“李书记,”包楚剑挤到李丹身边,低声道,“石飞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根据定位跟踪系统侦测的结果,其方位显示在莲花山附近。”
“莲花山?”李丹奇怪地问,“莲花山除了寺庙就是枯树朽木,他去那里干什么?”
“有个情况你可能不清楚,石飞与莲花山住持无为大师有私交,他每年都向寺庙捐不菲的香火钱。而且,石飞还在寺庙的悬崖上凿了专门的供奉洞窟。”
“天网恢恢!”李丹神情严肃地说,“如果他违法乱纪的证据确凿,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难逃党纪国法的制裁!先不管他,待梅明同志的追悼会开过后,我们再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好!李书记,”包楚剑接着汇报道,“姚飞黑恶网上征集线索的通告发布后,仅三个小时就收到一百多条线索,其中命案就有两起!……还有,童献金给我打电话,说他跟姚飞只是亲戚关系,不能跟自己与组织之间的内部矛盾混为一谈,他个人也支持对黑恶分子毫不留情的打击。”
“我倒是希望他与姚飞能撇清关系!问题是,”李丹一针见血地说,“他撇得清吗?至于他与组织之间的所谓内部矛盾,其言辞尽管无法容忍,但争论只是争论,这是他个人的权利,荒谬是永远压倒不了真理的!”
包楚剑点头道:“是啊,某些事情,我也不希望成为事实!”
“起风了!”李丹扬头看着周边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树叶,“这是老天在为梅明同志悲咽啊!”
包楚剑没有说话,目光投向高高的哭儿台:在陡峭的崖畔,几只白鹭兀立在一棵苍色的松树上,偶尔发出哀伤凄婉的啼鸣。
风起不久,天空开始飘下细密的雨丝。雨中的人们没有躲避,一些带着伞具的群众宁可被雨淋着,也不愿打开雨伞糟扰现场的肃穆。除过挖掘机的轰鸣声外,山谷中依然万籁静寂。
约摸一个时辰后,小心工作的挖掘机机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动机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人们屏息翘望着,随着吊臂负重的抖动,被泥浆覆盖的桑塔纳轿车被缓缓提出竖井,轻轻置放在一旁的空地上。
“梅——明!”叶蔓琳怆地呼天一声悲号,猛然挣脱两个女警的手,发疯一样冲过警戒带,扑向装着丈夫尸骨的车子。
指挥挖掘的技术人员见状,急忙冲向刚刚落地的桑塔纳,用身体挡住了叶蔓琳即将撞向车身的头部,敦实的身体被撞得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
两名女警跑过来,抱着跌坐在地上的叶蔓琳,一边使劲拽着她的胳膊,一边陪着落泪。
叶蔓琳悲恸地挣扎着身体:“让我去陪他哪……你们放开我哪……梅明哪……你死得太惨啦——”
叶蔓琳撕裂人心的哭声感染了现场的群众。突然间,愤怒的群众涌上前来,冲向指认现场的苟二,揪住他的头发,发疯般暴揍起来。
苟二没有闪躲,任由那些愤怒在身上发泄。等到公安人员费劲地隔开那些余愤未消的群众时,苟二已被打得昏死了过去……
几个殡葬工从车里小心地取出梅明的尸骨,放进事先备好的棺木里,应开发区管委会的要求,准备运往开发区北侧的高坡上安葬。
雨下大了,人们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是泪,呜咽的山风把李丹的声音吹向远处——
“……梅明同志短暂的一生,为宁阳的经济发展所作的贡献是巨大的,为开发区建设所贡献的智慧永远值得我们留存,值得我们学习和汲取,也必将载入宁阳的辉煌历史!我们为宁阳失去这样一位锐意进取、勇于开拓、恪尽职守的好干部而惋惜,宁阳人民将永远缅怀他……”
回县城的路上,靳锐告诉李丹,说权伟民的追悼会定于明天上午八点开。接着又说,权大姐今天上午九点已赶到了殡仪馆,李雯乘下午的飞机到省城,已给她联系好了顺风车,然后问,现在是不是到殡仪馆去一趟。
李丹解下头上被雨水淋透的纱布,呲着牙说:“晚点再去吧,我跟包楚剑已经约好去巡视组,向关常委汇报‘天网行动’的进展情况。目前处在关键当口,童献金在不停发难,石飞又下落不明,就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两个人问题肯定小不了,但还不能准确定性,确切地说,是我奈何不了他们,也没有这个权利定他们的性!”
靳锐壮着胆子说:“李书记,其实我觉得,定不定他们的性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一波冲击中已经立了威,这可是前几任县委书记都不敢做的!……下面都在议论呢,说你昨晚把童献金的面纱彻底给掀开了,甚至还说……童献金这次是露出了灭亡的先兆!从他口里说出的那些话听得不?关常委要是听到,非当场免了他的职不可!”
“你把领导的气量想得这么小啊?关常委身为省委领导,这些个悖言乱辞充其量就是蚊子嗡嗡几下。——我们党内是允许言论自由的!”
“可他那是言论自由吗?简直就是人身攻击!”
李丹批评道:“你要改一改这私议领导的毛病!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童献金也好,石飞也好,他们在宁阳还是有过贡献的,共产党有杆秤,掂得出来轻重!”
靳锐冲司机做了个鬼脸,不敢再往下说了。
在叉路口等红灯时,李丹一边用纸巾擦着伤口上流出的血水,一边让司机就近找个诊所。司机对这一带很熟,车子一下环湖公路,就直接把李丹带到一个小区的诊所里。消毒上敷料包时,李丹突然改变了主意,让靳锐给徐达德打个电话,作为权伟民的家属,他想先了解一下权伟民追悼会的程式安排……
靳锐的电话打进来时,徐达德正召集机关的工作人员布置追悼会的相关工作。听说县委书记过问一个普遍干部的追悼会,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徐达德一直对昨天在医院发生的一幕感到困惑,他想来想去,觉得罗春娣对李丹发泄愤怒只能是一个解释:他们之间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一个外籍官员怎么会跟一个普通的宁阳女人有纠葛呢?李丹到任半年多来,也从未听到过此类的议论呀?
李丹的车刚在市政局的大楼前停下,徐达德就碎着小步迎了上去。
没等徐达德寒暄,李丹就先问了:“徐局长,罗春娣的状态怎么样了?”
徐达德叹了口气:“还是那样,不吃不喝、不说话。”不无忧心地说,“自从老权住进医院起,无论怎么劝她都没有用,我就担心这样下去,她会垮的……”
李丹停下脚步:“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她吃东西!”
“我们局妇委会主任一直陪着她,可就是劝不动啊,真急人哪!”
李丹忧心忡忡:“这可怎么办呀!唉……这事呀……我是有责任的!”
徐达德嘴上没说,心里却在问,罗春娣不吃饭,能有你县委书记什么责任呢?
见徐达德欲言又止的样子,靳锐一下子猜透了他的心思,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些事实,便趁李丹上卫生间的空当,随徐达德先进了会议室。
徐达德猜到靳锐有话要说,正想介绍靳锐时,被靳锐抬手打断了。靳锐自我作了介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简单扼要地把李丹和罗春娣之间的关系说了个透彻。这一透彻,包括徐达德在内的所有人,都瞪圆着眼睛目目相觑、惊愕不止。
少顷,邹守忠感叹道:“真是没想到啊,老权有那么硬的关系,竟然一声都没吭!这要是换做别个……老权哪老权,你为啥子要这么难为自己嘛!”
何仕劳也感慨道:“老权这是宁可糟践自己的身体,也不愿糟践自己的人格哪!”
“老权这样的境界,我白连高一辈子也学不来!”白连高鼓鼓的眼睛红红的,真诚地忏悔道,“老权呀,我太对不起你呀!太不是人了!背地做了那么多的缺德事、说了那么多的混帐话!”
徐达德没有说话,心里却在诅咒自己,痛恨自己对李丹无端的猜疑,痛恨对一个共产党员坦荡无私高贵品德的亵渎!
靳锐扬了扬手道:“大家也不必太过自责,我告诉你们真相,是怕李书记被人误解,被不怀好意的人做负面文章。……李书记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要把权局长的追悼会搞得如何隆重,他只是站在家属的角度关心一下,没有别的意思。不能因为权局长是县委书记的家属,就破了我们市政局既往的规矩!”
李丹进来时,所有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无以言表的感动与崇敬,他们从这个县委书记身上看到了宁阳的希望!
徐达德根据工会提供的方案,逐条逐项地进行落实和分工,最后就严明致悼词一事提出质疑:“……宁阳县副科级干部去世,按惯例都是由本单位安排同级别以上干部致悼词,组织部只献花圈,让组织部长致悼词怕是通不过。”
何仕劳连忙解释道:“徐局长,关于严部长致悼词一事,我还没来得及向你报告。是这么回事,上午九点钟的时候,组织部办公室打来电话,说严部长明天要到殡仪馆参加权伟民的追悼会,还特别强调,根据组织部部长会议决定,严部长将破例为权伟民同志致追悼词……”
“这个情况你核实清楚没?”徐达德疑惑地问何仕劳,“我个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严部长这例……是不是破的有点大?”
“不用核实。组织部办公室随后还要了老权的生平简介,是我让袁华亲自送过去的。”
“哦……袁华人呢?”
“刚刚赶去殡仪馆了。”何仕劳说,“尚洁打电话,说今天去吊唁的人很多,她要照顾罗春娣,一个人分不开身,袁华就带了几个实习生赶过去了。”
徐达德顿了顿:“嗯,……既然是组织部部长会议决定的,那这致悼词的事就这么定了。大家都想想,看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细节?……我们欠老权的太多,送他最后一程不能再马虎了!”
庄聪明接话道:“该考虑的我们都反复考虑了,包括老权的骨灰护送也做了具体安排。”
徐达德点了点头,轻声问李丹:“李书记,你还有什么指示吗?”
李丹道:“谈不上什么指示,只是……严明同志致悼词这个事……”
靳锐看出李丹的顾虑,低声道:“李书记,你跟权局长的关系,我已跟大家公开了,他们都晓得了。”
“那好,同志们既然知道了我跟权伟民同志这层关系,那我就不能不说了。”李丹神情严肃地说,“严明同志破例为一个普通干部致悼词,也算是突破等级壁垒的一个进步,不破不立嘛!但是,严明同志这个例,不能在权伟民同志身上破,因为……他是我李丹的妻弟!如果严明同志把这个例破在县委书记亲属的身上,不光有趋炎附势之嫌,还会造成负面影响!同志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邹守忠说:“李书记呀,你这是啥子理哟!权伟民同志首先是组织部管的干部噻,他有权享有这个殊荣嘛!再说嘛,致个悼词而已,没得你说的那样复杂的!”
白连高也附和道:“就是嘛,组织部长自己破的例,肯定有他破的道理嘛。”
李丹说:“道理就是,我李丹……是权伟民同志的姐夫!”
徐达德说:“李书记,我们强烈要求,同意严部长的安排!”见李丹仍在那儿纠结,便用一锤定音的语气道,“就当是组织对权伟民同志最好的盖棺定论吧。”
邹守忠道:“就是嘛!”
李丹沉吟了一会儿,看着那么多期待的眼睛,说:“那好吧,既然你们大家都同意,那就尊重组织部门的安排吧。”站起身来,不无感激地说,“徐局长,我代表权伟民同志的亲属,感谢市政局为权伟民同志所做的一切!”说完,向大家深深躹了一躬。
出门的时候,徐达德颤着声愧疚地说:“李书记,我们愧对权伟民同志呀!”
李丹没有说话,双手紧了紧徐达德的手。徐达德感觉到李丹的手在抖,那是从心底传导出的极度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难以言说的悲伤与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