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像掉了把子的水瓢一样挂在头顶上,尽管白天的暑气还很燥闹,但是,这个时候人们已经觉出很浓的凉意了。老话说,进了七月边儿,夜冷白天热,何况这已经是农历的八月半了,再有几天月亮就圆了,也就是八月十五的节气了,下晚儿的气温更显得凉了。
小米收拾好灶房里的锅碗瓢勺,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儿。透过模糊的树叶间的缝隙,她瞅了瞅头顶子上的月亮,琢磨了一下眼下的日子,心里马上一个激灵。春梅姐的日子也就在这几天了吧,明儿咋的也得回黄庄子一趟,安持着谷子这几天要多小心些春梅姐。同时也让邻居家的婶子大娘们多操份儿心,要是春梅姐身上有个啥子不舒坦的地方,就让邻居帮着把春梅姐送驴堆儿集医院去。豆子哥不在家,谷子还小,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心思。不管谷子是不是有这个心思,明儿自己都得回黄庄子安持一声。另外,这些日子由于太忙,也不知道春梅姐她们有没有准备孩子的小衣裳。孩子一落地儿,就得有吃有穿。自己这姊妹几个苦日子里熬出来眼下的光景,咋的也不能让下一辈的孩子再受自己这姊妹几个这些年受过的那些委屈了。
“嫂子,外面天凉了。再说了,你也累了一大天了,早点儿进屋歇着吧。”望秋从院子外面走进来,看了一阵小米,说。
“二锤他姨家定下来明天用咱们家的小四轮拖拉机拉货了吗?”小米转过脸看着望秋问说,“二锤他娘说过多少次了,说二锤他姨家在这个八月节前后要用咱们家的小四轮拖拉机拉砖,准备着明年春上盖房子。”
“定下来是定下来了,二锤他姨家的活儿,要不是二锤他爹中间说话担保,我不愿意给拉。前两、三年割麦子和犁地的钱,跟要狗肉账似的,跑透了不知道几双鞋底子,最后才硬着头皮给给还清。”望秋姐过小米的话,很不情愿地说,“哪有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他们家揭不开锅盖儿了,手里有钱也不想给。二锤他姨父路上拦我多少次了,说这个八月节前后他们家用咱们的小四轮子拖拉机拉砖头,我一直都没有答应。这次他让二锤他爹在中间说话,我才答应。二锤他爹也说了,这边卸车就给钱,二锤他姨家不给的话,就他给。反正我不管二锤他姨家咋的,到时候我就找二锤他爹要钱。”
“望秋,东邻西舍的,也别太僵了。”小米听了望秋的话,停了片刻说。
“嫂子,二锤他姨家跟别的人家不一样。别的人家没钱的时候有句话,有钱就还了。他们家不是没有钱,是拖着不愿意给,平时见面时,还跟咱们反过来欠了他们家似的,拉着个脸子连句话也没有。”望秋很不屑地说,“跟这样的人没法讲啥子东邻西舍的情意,就算是咱们满心的有这份乡里乡亲的情分,他们那一家人不领这个情分。对于这样的人家,就得针尖对麦芒。要不,他们这家人还会在心里以为咋的一回事儿呢。”
“是啊,啥人没有啊!”小米叹了一声说,“人跟人哪儿能都一样!人要是都一样了,哪个村子里都不会有那些闲七碎八的事儿了。”
“嫂子,打爹的腿碰了之后,这些日子你没少操累。白天我也不在家,也帮不了你忙啥子。咱娘也不在了,爹现在还负不了重,以后家里有啥子动力气的活儿你就放下来,等我晚晌回来再忙。这眼看着就要秋忙了,这些日子你也没回黄庄子去看一眼。等哪天我从集镇上买点儿东西回来,你过去看看吧。”望秋瞅着小米,沉默了一阵儿说。
“家里也没啥子重活儿,地里也就是薅草上肥的,不用多大的力气,也不觉得累。再说了,咱们都是庄户人家的命,指望的就是干活吃饭,不干活儿哪儿有饭吃?”小米又抬头看了看树叶间的月亮,“我刚才还在琢磨着明儿去看看咱春梅姐呢。八月半了,估摸着这几天春梅姐的日子也该到了,家里也没有个能支事儿的人,咋的我得回去安持谷子一声,也跟邻居的婶子大娘打个招呼,到时候让她们帮忙把春梅姐送到驴堆儿集上的医院去。”
“咋的了?春梅姐咋的了?”小米的话让望秋一惊,他追问着小米。
“你呀,不知道春梅姐咋的了?我琢磨着这几天春梅姐该生孩子了。那边就谷子年龄大一点儿,可她还不咋的支事儿,咋的这两天我得过去安持谷子多醒心,招呼邻居的婶子大娘到时候多费心帮个忙。”小米回头瞅了瞅望秋,说,“要是咱娘还在,那该多好,这些日子娘就能过去照看春梅姐了。娘不在了,那边就得安持着让谷子多留心。”
“春梅姐要生孩子了?”望秋惊喜地问,“我就要当舅舅了呀!”
“是啊!是咱们家的一个大喜事儿。娘不在了,咋的咱们也不能大意了。”小米说,“明儿我过去看看,哪天你得空,顺路给春梅姐再买点儿滋补的东西送过去。老人们说了,这个时候多吃点儿好的,以后奶水足,孩子受不了委屈。”
“那成!”望秋很激动地应了一声。
“望秋啊,嫂子想说你几句。上次牛大锤他们爷儿俩给你张罗的那门亲事儿我琢磨着就成,咋的你就连相亲见面也不答应呢?眼看着你已经到了定亲的年龄,这事儿早晚都得定。趁着这两年刚到这个年龄的节骨眼儿上,早一天把亲事儿定下来,省得过了这个年龄家里人替你着急。”小米转过头来瞅着望秋说,“娘不在了,爹又不大言语,这事儿也就轮到嫂子替你操这个心了。咱们庄户人家讲究的是过日子,别太挑剔了。只要人家长得入眼,过得去,知道干活儿持家就成。”
望秋沉默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地说:“嫂子,我不挑剔。”
“那你咋的连相亲见面都不答应啊!”小米有些埋怨地说,“你这样连相亲见面都不答应,会落得人家心里有看法儿,指不定人家会在心里咋的琢磨你呢。”
“嫂子,我现在真的没那个心思去相亲。”望秋瞅着小米,又沉默了一阵儿,说,“我琢磨着等两年再说吧。”
“再等两年怕是年龄就显得大了,到时候那些说媒拉纤儿的人家就很少往你身上琢磨了。”小米听了望秋的话,说,“嫂子还没嫁过来的时候,刘二胖子的几个闺女我都见过。论长相,都是中上等的人物,能配得上咱们这个家。再说了,咱们就是庄户人家,只要人长得看着顺眼,知道过日子就成。”
“嫂子,你别说了。”望秋回过脸瞅了一眼小米,紧接着小米的话说,“嫂子,等两年再说吧,反正我是不想就这样相亲定亲。”
“傻三儿,说啥子呢!再过两年就不是眼下这个年龄了,到时候就没有眼下这样有人上门找着咱们说亲了。到时候怕是咱们得求着人家为你操心,人家还会拿架子捏势的。”小米回头瞅着望秋的身影子说,“这事儿可不像别的事儿能等等抻抻,相亲定亲这事儿赶早不赶晚。赶早,咱还有个挑拣的余地。要是再等两年抻两年,咱在年龄上就不降人了。年龄过圈了,这相亲定亲就要多犯难为。”
“多犯难为就不相亲定亲了,咱们家不是还有嫂子你的吗?”望秋好像很不经意地回了小米的话,“这辈子不相亲定亲了,就跟着嫂子你过一辈子。”
“你这是在说傻话啊!”小米听望秋这么一说,马上心里一紧。平日里她看得出来望秋的心思,虽然望秋嘴上不说,但望秋的那双眼里,总是透着他的心思。
“嫂子,我说的说真的。”望秋一下子口气变得很真着地说,“我就瞅着嫂子你好!嫂子你心好,又能干活儿。我就觉得怕是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万一找一个跟我二嫂子似的,那多没意思,一辈子都甩不开了,还不如不找。”
“别瞎说!”小米的话也说得很认真,怪罪似的说,“你二嫂子咋的了?这话不能说!万一这话传出去,外观上人家会笑话你二嫂。要是这话传到你二嫂的耳朵里,你二嫂心里就会对你有疙瘩,在心里记恨你,就会跟你不热和。一家人要是心里有了这样的记恨,就不亲了。”
“反正我就觉得二嫂子跟你差远了!”望秋接着小米的话说。
“三儿,我哪一点儿好啊!我也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一个人,打自小也没有见过啥子世面儿,我脾气也不好。”小米瞅了一眼望秋,转过脸去说,“望秋啊,人成家立业是早晚的事儿。这可不像吃饭,说啥子好饭不怕晚。成家立业就得趁早,晚了,麻烦也就多了。再说了,爹眼下也就你一个人的心思了,你早一天成家,爹就早一天放心了。要是你这样拖着,也就把爹的心给拖着了。自打娘死了之后,爹的话也少了,也不大跟人说话了,心里有啥子想法儿也不跟咱们说叨了。我看得出,自打上次牛大锤要给你牵线儿你不同意之后,爹的心思变得沉了,这是爹心里添了一个疙瘩。”
望秋听了小米的话,抬头瞅了瞅树叶间漏下来的月光,叹了一口气,就不再说话了。
小米也叹了一声,仰脸看着黑乎乎的给月光蒙上一层光亮的树叶说:“望秋,你说这个时候夜间变得凉了,你望春哥夜间给人跑车会不会受凉?”
“嫂子,你别操心我哥了!他这一走就没个音信儿,你还心里惦记着他这个时候会不会受凉?”望秋听小米这样说,马上就很不满意地回着小米的话说,“我琢磨着他在外面舒坦着呢,要不,他咋的这一走就没个音信儿?”
“我估摸着你哥他也是忙。给人家开车,端人家的碗听人家的管,能会像在家一样自在啊?在自己家,啥事儿都由着自己。给人家干活儿,得听人家使唤。”小米转头看了一眼望秋,接着望秋的话说。
“就算是再忙,总也有个写信的工夫。”望秋很不满地抱怨着说,“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一个人,走到哪儿只有爹娘和家里人挂念着他,他不挂念爹娘和家里的人倒没有人计较他啥子。他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能这样一走没个音信儿吗?我就琢磨着他在外面过得舒坦了,心里早把这个家忘了,把嫂子你也忘了。”
“望秋,你咋的能这样说你哥呢!”小米紧接着望秋的话怪罪了一句,马上就啥话也不说了。她转头看了看黑乎乎的院子,又仰起脸看着树叶间透过的月亮,心里涌起了一阵一阵的委屈。不过,她心里的委屈很快就散开了,打自小开始,自己啥样的委屈没有受过?啥样的苦没有吃过?自己就当现在还是闺女家,再大的委屈自己还都能忍受得了。再说了,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也没有啥子苦吃了,就算是平时累了点儿,也比以前轻快多了。虽然她这样宽慰着自己,但是,心底的深处还是有些隐隐地不舒坦。尽管说自己是为了豆子哥才嫁了他望春,嫁了他望春,自己就是他望春的女人,他望春这样一走连个消息也没有,是他望春没有把自己放到心上去啊!人家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衣裳有的穿,一天三顿饭也有的吃,就是很多时候心里觉不出踏实来。是不是女人结了婚都是这样,整个心在不知不觉间就全放到自己的男人身上了?
“嫂子,你也别这样怪罪我,我就觉得望春哥这样不地道。”望秋瞅着小米说,“世上哪儿有这样的男人,一拍屁股走了就没个音信儿。人没个音信儿不说,家里的啥事儿也不管不问了。这样的男人,一百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
小米听了望秋的话,沉默了好大一阵子,叹了一口气说:“望秋,你早点儿睡吧,明儿还要给二锤他姨家拉砖,歇不过来不成。”
“嫂子,你也早点儿歇着吧,这一天到晚的,里里外外地张罗,也够累的了。”望秋瞅着小米说。
“我再待会儿。这不是吗,这两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唱大鼓书的,爹晚末节儿都去听会儿大鼓书,回来还说唱大鼓书的唱得好,今儿爹过去的时候,还给唱大鼓书的捎过去几碗粮食。爹听着心里高兴,咱们心里也踏实了。我着等爹,爹听完大鼓书回来院子里有点儿人气儿,省得让爹觉得心里空落。”小米回头瞅了一眼望秋。
望秋没有说话,静静地瞅了一阵儿小米。
“现在也是了,唱大鼓书的、唱小戏儿的、说书的,慢慢地都少见了。”小米瞅着院门的方向看了看,似乎不经意地说。
“现在人们都有收音机了,还有一些人家有了电视机,谁还稀罕那些满村子跑的唱大鼓书的和唱小戏儿的呀。”望秋接过小米的话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稀罕嘣嗒嗒的歌曲,没有谁稀罕那些大鼓书和小戏儿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听不惯那些嘣嗒嗒嘣嗒嗒的歌曲,他们还稀罕着那些大鼓书和小戏儿。”
小米回头瞅了一眼望秋,说:“早点儿睡吧,我再等爹一会儿。”
望秋依着小米的话回屋了,走到屋门口,他又停下步子回头瞅了瞅院子里的小米,很心酸也很心疼地喊了一声:“嫂子……”
“进屋睡吧,我没事儿,等会儿爹就该回来了。”小米回头安持了一声望秋。
“嫂子,夜里外面凉了,当心别凉着!”望秋顿了一下,转身进了他的那间屋子。
“嫂子没事儿。”小米笑着口气安慰了一句望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