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筢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去了西面的狗屎营子。这些天来,每天几百元的进项让他比狗睡得还晚比鸡起得都早,尽管他从《上甘岭》的电影里学到了辣椒能止瞌睡的办法儿,每天出门的时候他也会在衣裳口袋里装上两把干辣椒,在瞌睡虫上来的时候干吃上两个就能马上精神了,但是毕竟人不是他屁股下面的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只要油箱里有油,水箱里有水,没尽没休地都能转悠。人不行,哪怕你一天吃上六顿饭,喝上三桶水,该睡觉歇着还得睡觉歇着,哪怕你性子再倔,该睡觉不睡觉,该歇着不歇着,心里再不服气都无法抗拒与生俱来的自然规律。但他似乎只看见了这些日子的进项,完全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靠柴油燃烧和水冷却而转动的手扶拖拉机,而是一个靠着五谷杂粮活着的人,更忘记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需要睡觉充足的休息。从卧牛岗子到了狗屎营子之后,他一气儿割倒了两户人家十来亩地的麦子,这才准备停车加油加水。在他开着手扶拖拉机准备过一个路把子的时候,瞌睡虫让他一个迷糊。也就是这样一个迷糊,他给屁股下面的手扶拖拉机一下子给甩到了路把子一侧的洼沟子里去了,手扶拖拉机也跟着他驴打滚儿似的翻着跟头下去了。大约摸手扶拖拉机给摔得背过气儿了,噗突噗突响了几下打嗝儿似的声音,很快就没有气息了。
跟在手扶拖拉机屁股后面追着牛二筢子割麦子的几个家伙这下子傻眼了,他们咋的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出这样的事儿。他们愣过神儿来之后,马上跳下洼沟子里,慌忙着查看牛二筢子是不是给摔出了啥子好歹。
也算是牛二筢子命大,手扶拖拉机没有把前面的重身子压到牛二筢子的身上,只是把一根老鹰膀子似的车把砸在了他的一条腿上。几个家伙喘了一口气儿,要是手扶拖拉机把前面的柴油机压到了牛二筢子身上,即使砸不死他牛二筢子,也能把他牛二筢子砸成断胳膊断腿儿残废,再加上柴油机水箱里的热水一浇一烫,那他牛二筢子就有的大罪受了。
牛二筢子给这一跟头摔得没了瞌睡虫儿,他试着想爬起来,发现自己的一条腿给手扶拖拉机的车把结结实实地压住了。他试图想从车把下面拽出自己的腿来,可是试了几下都没能动弹得了,似乎他也觉得了这条腿从里面往外面刀扎了一样的疼。该不会是车把把腿上的骨头给砸折了吧,忽地他这样想,不由得一下子出了一身的冷汗。要是自己腿上的骨头给砸折了,这个麦季儿上前些日子挣的钱就算是白搭了,后面的这几天也就没办法再开着手扶拖拉机三村子五邻的挣钱了,这要耽误多大的事儿呀。
几个家伙憋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大个儿的蚯蚓似的,齐手儿搬开了压在牛二筢子腿上的车把。牛二筢子挪着身子把自己的那条腿从车把下面拽了出来,这个时候他断定了自己眨眼前儿的想法儿,自己的这条腿真的是给车把砸折了,因为自己想蜷腿,大腿下面的那一大截子的腿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只有那种给刀扎了一样的疼自己还觉得真切。
“腿没事儿吧?”一个家伙见牛二筢子挪动着身子把腿从车把下面拽了出来,很担心地瞅着牛二筢子,皱起两个眉头问、
“怕是给砸折了吧。”这个时候的牛二筢子不知道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腿疼,整个脸上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麻雀蛋大小的汗珠子,他咬着牙回了那个家伙的话。
“那就赶紧去半里湾儿找张老先生吧,他们家的那个接骨秘方很管用,比现在医院里那些医生又是打石膏又是夹板子的办法好用多了。”说话的家伙听了牛二筢子的话,马上嚷着要人拉辆架子车过来,招呼着其他的几个家伙小心地把牛二筢子抬上了洼沟子。
“手扶拖拉机……这回给摔得……要大修了。”牛二筢子满脸的大汗,向洼沟子里心疼地瞅着三个轮子朝上的手扶拖拉机,咬着牙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还想着手扶拖拉机,它比你的腿还宝贝呀?”一个家伙瞅着牛二筢子心疼手扶拖拉机,怪罪着埋怨了一句。
在牛二筢子心里,手扶拖拉机这个节气上就是宝贝,因为它就像摇钱树一样,摇响了,屁股往上面一坐,两脚蹬着后尾抡儿,它就能腾棱腾棱地挣钱。这个时候人摔了,手扶拖拉机也摔了,这棵摇钱树也就不能腾棱腾棱地往家里挣钱了,多可惜呀!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牛二筢子送到了半里湾儿的张老先生那儿,忽然有人记起来该把这事儿告诉牛二筢子他们家人,就有人屁股后面给枪炮撵着似的去了卧牛岗子。
刚睡了鸡眨眼儿工夫的小米给院子里鬼叫门似的吵嚷声给吵醒了,听说是牛二筢子给摔折了腿,她马上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三下两下穿上了衣裳就出了门,紧追着来人问:“我爹他咋的给摔着了?摔得厉害吗?眼下在哪儿呢?”
“像是一条腿给手扶拖拉机车把砸折了,眼下给送到半里湾儿的张老先生那儿了。”来人接下来就大约摸说了事儿的前后,催着小米说,“咋的你们家也得去个人伺候着他吧。”
“让我们家咋的一个好话儿呢?我这就就谢谢你们几个把我爹送到张老先生那儿了!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小米听了来人的话,向来人说了几句感激承情的话,回身进屋把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零花钱拿上了,又慌忙着到牛二筢子的屋里收拾了两件衣裳,整个人就着急忙慌地跟着来人出了院子。
大约摸村子里有人听说牛二筢子给手扶拖拉机砸着了,只是不知道砸得轻重,几个邻居舍了场面儿上的麦子就奔过来拦住了刚出院门儿的小米,七嘴八舌地问道牛二筢子的情况。
“没啥大事儿,我这就过去看看。”小米感激地回着邻居们的话,“你们该忙就忙着去吧,这大忙的天儿,别耽误了麦子。”其实,她的心里也没个底儿,人们习惯了在这个时候报信儿重了轻报,免得家里人一下子觉得承受不了。
“就是腿给砸折了,别的也没啥儿。”狗屎营子来报信儿的人向人们说了一句,“给我们村子里的人送到半里湾儿张老先生那儿了,琢磨着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好了。”
“啥?腿给砸折了?”人们都很惊奇和惊恐。
“可不是咋的!大约摸是他这些日子熬得太困了,过路把子的时候犯了迷愣,就连人带手扶拖拉机都翻到旁边的洼沟子里了。”狗屎营子的家伙接着大致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这个牛二筢子,挣钱的时候不要命了。”有人这样心疼地抱怨了一句。
“就是!打麦忙季儿开始,就没见他闲着过,早也忙晚也忙的,手扶拖拉机就没歇过腾棱腾棱地吼。琢磨着是手扶拖拉机也累得翻了迷糊,过路把子的时候也打了个盹儿。就这样,人也迷糊,手扶拖拉机也迷糊,迷糊到一块儿了,还能不翻车?这下好了,他不歇也得歇着了。耽误他挣钱了,他还不着急心疼呀!”旁边的一个邻居接着这话怪罪似的说。
“好了,老少爷们儿们都忙着去吧。”小米的心里这个时候也是着火了一样的着急,公爹到底给砸得啥样儿?是不是就是来报信儿的人说叨这样,只是砸折了一条腿?她紧安持着老少爷们儿们,心里却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半里湾儿的张老先生那里。
“你这就赶紧去看看吧,我这就不跟着你去了。地里的麦子本指望着让牛二筢子给割呢,他这一给砸折了腿,我还得赶紧回狗屎营子另外想办法再找割麦子的机子。”来报信儿的家伙瞅了瞅小米身边的老少爷们儿们,转过头来紧盯着小米说,“你公爹没啥大紧的事儿,你也不用太焦心了。”
老少爷们儿们听了狗屎营子这个家伙的话,也都很不舍地纷纷离开了。狗屎营子这个家伙也像家里失火了似的,紧捣腾着两条腿,蹶蹦着一阵风儿一样地走了。
小米瞅着这些人离开了,也就甩开了步子往村外走、刚出村口儿,就迎面儿撞上了牛大锤带着牛老拐爷儿俩。
“这着急忙慌的往哪儿去?”牛大锤一握两个车把,两条腿支住了屁股下面的大链盒子的洋驴,瞅着小米打招呼问。
“半里湾儿张老先生那儿看我爹去。”小米站住了脚步,回了牛大锤的话,向后面的车座子上瞅了瞅牛老拐和牛套儿,问,“牛套儿的手要紧不?”
牛老拐从车座子上一栽棱跳了下来,瞅着小米一笑说:“没啥事儿,缝了几针。医院里的先生说了,小孩子的手长得快,有个五、七天就能拆线了,十天半个月的,他的手就能好利索了。你爹这是咋的了?”
“手扶拖拉机把腿给砸折了。”小米回了牛老拐的话。
“啥?咋的把腿给砸折了?”小米的话让牛老拐和牛大锤都很吃惊,两个人不由得都瞪大了两眼这样问。
小米把狗屎营子那个家伙的话大约摸学给了牛大锤和牛老拐。
“这个牛二筢子也真是,咋的为了挣钱连命也不顾了!这要是给手扶拖拉机砸到了上半身儿,还不把命给搭进去?这还真得赶紧去瞅瞅,他别摔出啥子好歹来。”牛大锤听了小米的话,紧瞅着小米,嘴里说话的同时,迈腿从大链盒子的洋驴上下来了,“要不,就骑着我这辆洋车子去。”说着,他把手里的车把往小米的面前一递。
“还真是,就骑着洋驴去吧。要是你爹他有个啥事儿,来回给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报个信儿也方便。”牛老拐紧接着牛大锤的话,紧瞅着小米,一脸着急地说。
“我这一着急还真给忘了,我们家的洋车子在家里闲着呢。“小米给牛大锤和牛老拐的话提了个醒儿,这才觉得自己应该骑着洋驴过去,不管咋的,洋驴两个轮子转起来要比两条腿快得多。她没有伸手去接牛大锤手里的洋车把儿,而是回转身子要去自己的家里骑洋车子。
“你这孩子也真是,干啥非要回去骑自己家的洋车子不行呢?“牛大锤见小米回身儿要去回家骑自家的洋驴,就怪罪似的喊住了小米。
“不了。”小米回头一笑,说,“我这想着不骑洋车子去了,得回去拉辆架子车。要是我爹摔得轻的话,顺势就把他拉回来在家养着,咋的家里也比张老先生那儿吃住方便一些。”说完,她就急奔着回了。
牛大锤见小米回去拉架子车了,回头向牛老拐说:“老拐,这几步远你就自己抱着牛套儿回吧,我这得赶到半里湾儿张老先生那儿看看去。”
牛老拐点了点头,就一拐一拐地抱着他们家的牛套儿回村子了。
牛大锤见牛老拐抱着牛套儿往村子里回了,就两手往上一拎,把大链盒子洋驴调转了车头,叉拉着两腿又坐到了大链盒子洋驴上,两手扶着车把不停地向村子里瞅着。
小米回到院子里,慌忙着先把架子车收拾着上了轮子,又从屋里找了一片垫被往架子车上一放,两手拽上架子车把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这个时候赶在这事儿上,要是望春或者望夏他们能有一个在家多好,不管自己再咋,摊在这事儿上咋的也没有一个男人跑里跑外的利索啊!
牛大锤瞅见小米拉着架子车慌慌张张地过来了,招呼着要小米坐到他的大链盒子洋驴后座儿上,说这样能快一点儿到半里湾儿。
起初,小米觉得很难为情,推说自己拉着架子车走得也快。
“再快也赶不上这洋驴跑得快。”牛大锤怪罪似的瞅着小米说,“再说了,我也该去看看你爹,这顺路一道儿过去,也省得你两个脚板子紧赶慢赶地倒腾了。”
小米拗不过牛大锤的好心意,就一手抓着牛大锤的洋驴后座子,一手拽着架子车的一个车把坐到了大链盒子洋驴的后座子上。
牛大锤见小米坐到了洋驴的后座子上,回头招呼了一声,就一只脚呼啷呼啷地蹬着脚蹬子,一只脚在地上划拉了一阵儿,然后两脚蹬开了洋驴向半里湾儿去了。
“你说你爹也是,都啥岁数的人了,还这样筢子似的往家耧钱,命也不顾了。你看我们家牛笔,啥重活儿也不让我干。你看这个麦季儿上,咱们这儿刚动镰刀,他就安排着要我用你们家的手扶拖拉机把麦子给割倒了,然后就一拨人过来给帮忙,七手八脚地就把麦子拉到场上打了,我这个麦季儿几乎没动啥手儿。你爹这也是,都啥子年纪了,整天价还没黑没白儿地紧着折腾。”牛大锤呼哧呼哧地蹬着脚下的两个脚蹬子,很是得意地说着他的儿子牛笔,埋怨着牛二筢子,“再说了,你们家也不缺吃不缺穿的,望秋的事儿还得几年才能到跟前,就他这几年筢子似的耧出来的家底儿,给望秋盖房子娶媳妇儿还不成啥问题,哪儿还用得着他这样玩命呀?”
小米在牛大锤的身后听着牛大锤的这话,心里也是为公爹疼得慌,特别是婆娘去了之后,本来言语不多的公爹就更不爱言语了,整天价没个得闲的空儿,丢了钉耙就抓锹。这个麦季儿上,打第一天手扶拖拉机下地割麦子到今儿,一天到晚的也没个黑白,几乎是天天忙到后半夜回来,眯愣个鸡眨眼儿的工夫,天一亮又开着机子走了,一天三顿饭也没个准时吃的时候,就是铁人,也禁不住这样没黑没白儿地折腾啊。今儿出了这样的灾祸,也是他这些日子累得疲了神儿,止不住就会犯困打个哈欠眯愣个眼儿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