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拉着癞包丢下来的架子车,一阵小跑儿似的就回了自家的院子。她把手里的架子车往院子里一放,转身就进屋把洋车子给推了出来。
还没等小米把洋车子扎稳,癞包就急急慌慌地进了院子,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奶奶,牛大锤不在家。牛老拐拉着牛套儿娘和牛套儿去医院了。”
这哪儿成?牛老拐那两条腿蹶蹦到医院还不得到天黑呀!这中间还不把牛套儿的手给耽误了呀!琢磨到这儿,她推起洋车子,回头向癞包说:“癞包,今儿晌午你就在这儿吃饭吧,回头把院门给关好了就成。我这骑着洋车子送牛套儿到医院里去。”
“奶奶你去吧,我不在这儿吃,我这就回去。你只管放心了,我把院门给关好了。”癞包说着就拉起架子车出了院子,回头把小米他们家的院门给关上了。为了防止院门儿给啥子弄开了,他还在门挂鼻子上别上了一根棍子。
小米推着洋车子紧赶着牛老拐他们。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自打学会了骑洋车子,自己还真的没骑着车子出去过。能不能骑着车子带人,她心里也没个底儿。赶在今儿这个情况,自己还是试试吧,万一自己能骑车带人,要比牛老拐的那两条腿快得多了。她紧追了一阵儿,竟然没能追上牛老拐他们,也别说,赶在今儿这事儿上牛老拐的两条腿要比平日里好使唤得多了。她试着踩上洋车子的脚蹬子滑了几下,然后一迈腿就上了洋车子。洋车子的车把还是晃悠了一阵儿,前车轮子随着车把的晃悠哆嗦着扭了一阵儿。不过很快她就掌稳了车把,紧蹬着向前追着牛老拐他们。
出了村子紧赶了好一阵子,小米才发现牛老拐坐在架子车上紧抱着牛套儿,拉着车子向前疯了一样的不是牛老拐,而是牛老拐的女人。她在后面喊了几声,牛老拐的女人这才回过头来瞅了一眼,脚下的步子仍旧像疯了一样向前紧倒腾着。
“婶子,我带着你和牛套儿去医院吧,这大老远的路你这样一气儿也赶不到啊。”小米追上了牛老拐的女人,迈腿从洋车子上下来,紧催着牛老拐的女人说。
这个时候的牛老拐的女人已经是紧跑得气儿大喘,满头满脸的汗珠子也都哗哗地往下淌了,整个身上的衣裳也像给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不过,她还是大张着嘴巴向小米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赶不上喘气儿的声音响亮了,说:“不成……你……现在的……身子骨不能……吃重,我这一身,也……有个……百十斤沉,再加上……牛套儿,就一百好几十斤了。”
“没事儿的,婶子。”小米催着牛老拐的女人,“就算是我的身子骨吃不了重,我放慢点儿骑,也不会有啥事儿,咋的要比你这样紧跑着快多了。牛套儿的手要紧呀!”
“那也不成!”牛老拐的女人很果断地回绝了小米说,“万一你这个时候的身子骨累出个啥子好歹来,这就让我们一家老小一辈子心里不得安生了。”
说来也巧,正当牛老拐的女人和小米争这样执着是不是要小米带着他们去医院的这个档儿上,牛大锤骑着一辆呱呱新的大链盒子的轻便洋驴,一路摇着清脆的铃铛从对面过来了。洋驴赶到小米他们跟前,他两手一握车闸,两脚耷拉着往地上一支,情不自禁地先说了他屁股下面的洋驴:“凤凰牌子的,呱呱新的!人家送给我家牛笔的,他骑不着,搁置在他们那个家里也碍事儿,这就让我骑回来了。”
小米他们几个听了牛大锤的这个显摆,并没对牛大锤屁股下面的大链盒子的凤凰牌子轻便洋驴有多大的在意,而是仍在争辩着该咋的去医院会快一些。
“这是咋的了?”牛大锤见小米他们并没有多大地在意自己屁股下面骑着的呱呱新的轻便洋驴,心里多少还是感觉到像给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似的不自在。他瞅了瞅小米,又瞅了瞅牛老拐他们两口子,皱起了眉头问了一句。
“牛套儿给炮仗炸着手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牛老拐这个时候瓮声瓮气地接着牛大锤的话说,“这不是要往驴堆儿集上的公社医院里赶嘛,小米非要骑车子带着牛套儿他娘和牛套儿去不可,说骑车子要比拉车子赶去的要快。牛套儿他娘不同意,怕累着小米这孩子的身子。刚才去你们家找你,你不在家,就牛套儿他娘拉着我和牛套儿赶出来了。这不,小米这孩子骑着车子追到这儿来了。”
牛大锤又来回瞅了瞅他们几个,马上一抬腿从洋驴上下来了,两手一拧把洋驴调了个头,回头催着说:“赶紧着,我带着老拐和牛套儿去医院,这新轻便洋驴跑得更快。”说着他又一迈腿上了洋驴。两脚支撑着地面等着牛老拐上他的洋驴。
牛老拐抱着牛套儿从架子车上下来了,拐了几步一欠屁股就坐到了牛大锤的呱呱新的轻便洋驴后座儿上。
牛大锤见牛老拐坐上了他的洋驴,就一脚蹬着洋驴的脚蹬子,一脚在地面上滑了几下,洋驴的车把扭动着就上路了。
小米和牛老拐的女人见牛大锤带着牛老拐他们爷儿俩很快就走得远了,这都才放心一些地喘了口气儿。
“牛套儿这孩子,就他最小,末疙瘩儿,平日里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这次要是手给炸个啥子好歹来,叫我这咋的是个好啊!”牛老拐的女人拉起架子车调转了车把,回头瞅了瞅已经瞅不见的牛大锤他们,很心疼地叹了一声对小米说。
“婶子,没事儿的,现在医院里有洋药,那些先生又都会动手术啥的。再说了,又不是多大的二雷子给炸的,估摸着也就是炸破了一层皮儿,没啥子大紧的事儿。”小米推着洋车子,回头安慰着牛老拐的女人说,“再加上牛套儿年龄小,肉皮儿也长得快,十天半个月就好透彻了。你就只管放宽了心,一准不会有啥子要紧的事儿。”
“那二雷子可不小呢,跟手指头似的一样粗。”牛老拐的女人似乎仍旧不能放心地腾出一只手,向小米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比划着说,“当时那个响啊,把我的心也给炸飞了。”说着她腾出一只手扑腾扑腾拍了两下胸脯子。
“婶子,你就放心吧,一准没事儿!”小米也不知道该咋的想牛老拐的女人说了,只能还是这样安慰着说,“你看,牛大锤带着我老拐叔他们爷儿俩去医院赶得及时,还能会有啥事儿?也就是牛套儿受点儿罪,手疼上几天。有个三、五天的,也就好了。”
牛老拐的女人放下拍打胸脯子的手,两手抓着车把跟小米一块儿往回走,嘴里开始不住地埋怨起牛老拐来:“我这两天就眼皮老跳,感觉着会有啥事儿,今儿一大早刚睁开两眼眼皮就扑腾扑腾地跳了好几下。早起之后,我还跟牛套儿他爹念叨这两天眼皮老是跳这事儿,问他是不是敬神另选个日子,他倒不听,蹶蹦着两腿猴急猴急地到驴堆儿集上就把香蜡纸炮给买回来了。这不,有事儿了吧。他要是听我的话儿另外选个日子,能会有劲儿这事儿?”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老拐叔,他是瞅着你们家今年麦季儿上收成好了心里高兴。”小米接过牛老拐的女人的话说,“要是黄庄子我娘家他们姊妹几个今年的麦季儿上有这样好的收成,也会高兴着这样精神呢。不光是你们家,换上谁家都是一样。收成好了,这是老土地给饭吃了,能不敬神?”其实她听牛二筢子说了,她心里也很清楚,黄庄子那边儿由于年前种麦子是她执意上了洋粪,今年的麦季儿上的收成一亩地一下子收了六百来斤的麦子,今年一亩地的收成,顶上了往年三亩地的收成了。去了一亩地要上缴的一百七、八十斤的公粮、统购这些杂项,一亩地还能落下四百来斤的麦子。虽说这四百来斤的麦子再去掉化肥钱、麦种钱等一些花销剩不下啥子了,但是麦子屯到了家里的粮食囤里,这样一来一家姊妹几个打今年开始,就能常年吃上白面馍馍了。
“我们家这个收成跟自家往年比起来是显得多了,可跟你们家比起来还是算不了啥子好收成。你公爹就说了,今年你们家平均下来一亩地收了七百多斤的麦子,比我们家多百十来斤呢,也没见你公爹又是烧香又是放炮地敬神。说句粗话,你老拐叔就是小孩子没见过大人的鸡八,猛然间瞅见了,还以为多大了呢,这才景气着烧香敬神。”
牛老拐的女人的这句粗话还是让小米不由得觉得很难为情了,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去接牛老拐的女人的这句粗话。
“你说吧,要是我们家今年的麦子一下子能赶上你们家的产量,你老拐叔还不景气得三步一磕头两步一作揖的?”牛老拐的女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小米对她刚才的那句粗话感到难为情,嘴里仍埋怨着牛老拐说,“说他是小孩没见过大人的鸡八,还真的没有说冤枉了他。今儿这事儿他要是依着我的话,还能会把牛套儿的手给炸了?你看着吧,要是牛套儿的手没啥子要紧的那倒还好说,要是牛套儿的手给炸出啥子好歹来,我跟他可有的算计了。”
“婶子,你这样想就不对了,我老拐叔也不是诚心想把牛套儿的手给炸了。”小米听牛老拐的女人这么一说,马上接过牛老拐的女人的话说,“我老拐叔也不愿意把牛套儿的手给炸了呀!今儿这事儿也算是牛套儿命里的一个灾祸,不能光埋怨我老拐叔。”
牛老拐的女人琢磨了一下小米的话,眨巴着两眼说:“也对,就是给你老拐叔一百八十个胆儿,他也不敢诚心把牛套儿的手给炸了。可能这也真是牛套儿命里的一个灾祸,好长时间也没找人给牛套儿算命了,要是这些日子里找个先生给牛套儿算个命,今儿这个灾祸就能躲得过去了。你还别说,等这个麦季儿清朗了还真得找个先生给牛套儿算算命,别再有啥子灾祸了。就算是有,算命先生给算出来灾祸的日子,到时候也能小心提防着。”
“婶子,哪天请了算命先生,别忘了打个招声,到时候我也算算。”小米转脸瞅了一眼牛老拐的女人说,“到时候我让算命先生给我公爹和望秋算算,再给我豆子哥算算,给我蚂蚱大爷算算,还有我春梅姐和几个妹子,让算命先生都给算算。”
“你这孩子,就不给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算算?”牛老拐的女人听了小米的话,回头瞅着小米,很不理解似的问。
小米给牛老拐的女人说得难为情地一笑说:“都算,到时候都给算算。”
“这就是了!到时候一家人都给算过来了,心里就踏实了。到时候我不光要给牛套儿一个人算,让算命先生把我们一家人也都给算上一遍。”牛老拐的女人点着头说,“真悔前些日子大意了,没找先生给牛套儿算命。”
她们两人这样说着话儿走了一段路,这个时候的小米已经觉得自己饿得不行了。本来这些日子自己的饭量也大,还好饿,恨不得一天嘴里不停地吃。今儿做好午晌饭儿的时候,自己就恨不得先吃上两个馍馍,结果一等公爹和望秋他们爷儿俩,中间牛套儿出了这事儿,一着忙把这肚子里的饿给着忙得忘了。这个时候牛套儿也给牛大锤带着去医院了,又这样跟牛老拐的女人走了这样一段老远的路,这肚子了的饿又给唤醒了似的开始在肚子里闹得整个人都心里发慌。她很不好意思地转头向牛老拐的女人一笑撒了个谎说:“婶子,我得先回了,我这才记起来,临出来的时候走得急慌了。院门儿没关,灶房里的门也没关。做好的午晌饭儿还都在案板上凉着,别给啥子进去祸祸了。”
“午晌饭儿你还没吃?那就赶紧回!”牛老拐的女人一听小米这么说,马上催着小米说,“等吃过午晌饭儿你在家等着我,我还有件事儿想跟你说呢。”
“那我就先回了。吃过午晌饭儿我哪儿都不去,在家等着婶子你了。”小米不知道牛老拐的女人还有啥事儿要跟自己说叨,不过肚子里让自己整个心里都发慌了的饿这个时候容不得她打听会是啥事儿。她向牛老拐的女人这样招呼了一声,就一脚踩上了洋车子的脚蹬子,滑了几下迈腿上了洋车子。
挨饿,对于小米来说,不算是啥子稀奇的事儿。前些年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为了能让几个妹子多吃上几口饭,自己就经常喝盐水当饭。不管当时盐水咋的搪事儿,毕竟盐水不是吃食儿,经不得半个午晌或者半个晚晌儿,整个人就会饿得眼冒金星浑身发软。尽管那个时候的挨饿还很清楚地在心里记着,但她咋的都觉得眼下的饿跟以前的饿不一样。眼下的饿倒不让人觉得眼冒金星儿了,浑身也不是像以前那样发软了,就是整个心里慌得要比以前厉害,肚子里的孩子也给饿着了一样不安生了。这些年来她从没有觉得饿还会是这样。她紧蹬了一阵子的洋车子,很快就进了村子。她顾不得自己的慌张把村子里路两边那些乘凉的鸡鸭吓得扑棱着膀子四处乱躲,就一道劲儿地把洋车子骑到了院门口。她下了洋车子,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弄开了院门儿,推着洋车子就进了院子。她顾不得把洋车子放进屋里,只是把它往望秋住的那两间房子的墙上一靠,就奔进了灶房。她从灶篓子里一把抓起了两个馍馍,饿狼一样呼哧呼哧地就啃起了馍馍。
几口馍馍下了肚,她马上就觉得心不咋的慌了,肚子里的饿还是让她恨不得马上就把手里的两个馍馍全吞下去。一个馍馍吃下去之后,她就觉出了心不慌了,但是肚子里的饿似乎还在紧催着她要不停地快些吃。尽管肚子里的饿在这样紧催着她,几口就吃下去的馍馍这个时候在胸壳廊子里窝成了疙瘩似的让她觉得噎得慌。她要我顾不得很多了,抓起水缸里的水瓢舀上了半瓢水,咕咕噔噔地一口气儿全喝了下去。半瓢水下肚,似乎一下子就把堵在胸壳廊子里的馍馍疙瘩冲开了。有了一个馍馍再加上半瓢水,肚子里的饿这个时候就显得不是那么紧迫了。她这个时候瞅了瞅手里的这个没动嘴儿的馍馍,心想着再也不能像刚才的那个馍馍那样吃了,要不又会噎得喘不过来气儿似的胸壳廊子里堵得慌,这个馍馍得就着炒菜消停地吃。她把放在案板上的那个二碗盆儿里的炒菜往一个碗里扒拉了一些,不小心给筷子带进碗里的鸡崽子肉有给她拣回到了二碗盆儿里。这些日子里这个家里几乎没断过肉食儿,公爹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换着样儿往家里捎带一些,今儿猪肉明儿牛肉,后儿又会是鱼啊啥的。自己也知道,公爹每次回来都这样不空手儿,是公爹心疼自己,也是心疼自己肚子里他们牛家的后人。自己这些日子嘴也馋,也总是想着吃些好吃的东西。不过今儿这两只鸡崽子肉得留着等公爹回来!这是几年家里第一次吃今年的小鸡崽子,公爹不吃第一口,自己就不能动它。再说了,这些日子公爹和望秋爷儿俩,没日没夜地熬着往这个家里挣钱,这个时候他们爷儿俩的身子骨要比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得多,自己这个时候要是光想着自己的身子骨了,那就太不是个说道儿了。她从二碗盆儿里扒拉了上半碗的茄子,一根筷子上又串上了三个馍馍,一手端着碗里的茄子,一手拿着串着三个馍馍的筷子就进了堂屋。她难为情在院子里这样吃饭,唯恐怕这个时候有谁闯进院子里,瞅见自己这样一根筷子上串了三个馍馍,还不在心里笑话自己赶上老母猪能吃了?她自己也说不清,心里一直琢磨着怀了孕的女人是不是都跟自己一样长饭量?倒也不是啊,春梅姐就没有这样的饭量,吃点儿啥东西就要往外吐。自己这一点儿倒好,不害口,只要做熟了,啥东西都能吃,吃到肚里还没有啥子不舒坦,有时候那个馋嘴劲儿,老像吃不饱似的,恨不得撕开了肚子往肚里吃。这咋的人跟人还不一样?咋的有的人怀了孩子就吃不下饭去,自己却像饿狼似的,吃起来没个够呢?她这样没头没尾儿地琢磨着,不觉得一个馍馍又给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