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人影穿行在西苍城南郊的松林间,蓬松的积雪在他脚下吱扎作响,孤月滑过他头顶的秃枝,于星空中默默注视。
慕皇旸停了下来,他身后的风却止不住脚步,焦急地朝他撕扯。
他的双眼似一道利箭,看破了黑夜中的追击者。
孙观轻飘飘落在了慕皇旸面前,在这苦寒的冷风中露出一对嗜血的眸子。
“就是这里么?”孙观用冰冷的语气询问。
慕皇旸看了看陌生的四周,寒气在松柏树林间叹息。
“阁下什么意思?”慕皇旸道。
“这就是你选的葬身之地。”孙观呵气成霜,呼吸归于平静,同时心里泛起一阵嘀咕,此时天色昏暗,看不清对方身形相貌,只觉其声音听来稚嫩,却故作中气充沛。
“阁下轻功不错,不知道剑法怎样。”慕皇旸清楚的看见了对方手上那柄黑漆剑鞘,比周遭无数的枯木更加不起眼,但他能感受到这柄剑已蓄势待发,蕴藏了比风更冷的杀意。
“当然比我马马虎虎的轻功好得多,不然,我也不会追了这么久。”孙观道,他见慕皇旸腰间长剑精致厚重,鞘上纹路虽看不真切,仍依稀可看出乃名工巧匠的手笔,他语气故作缓和,“我的时间很多,你要接着逃,我便接着追,你要动手,我也奉陪。”
慕皇旸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此人并不是一个婆妈的人,而是在谨慎的观察自己,有心拖延。
“你已看出我受了伤?”慕皇旸问道。
孙观没有回答,此时的他孤身一人,韩府跟他一起追击的帮手早没了踪影。若不是看见了守门人跟此人交手的情况,他也不敢贸然穷追。当时,守门人重伤吐血倒地,此人要取其性命轻而易举,但见他身子微颤,跟韩府中其他护卫动手时,明显有力不从心之状,因此孙观判断他当时已受内伤,没曾想此人竟还杀出重围,跑出数十里到了南郊。
“既然你看出来了还不动手,恐怕是依然没有把握能胜我。”慕皇旸解开剑身的缠绳,持剑于手。
他的胸口隐隐作痛,气府窍穴紊乱滞涩,加之长路疾行至此,又临大敌,纵使强压真气使自己呼吸不乱,但时候一长情况只会更糟,如今的他,好比狂风呼啸而过的残烛,但仍旧昂首面对冷夜。
“在我杀过的人里,其中有不少人我都没把握能胜。”孙观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的手,一路追来,他已盘算过此人的武功。
这名不速之客跟守门人连对三掌,其内功造诣非是自己能比,更何况,他当时并未用剑,拥有如此雄厚内力的人,剑法如果匹配相当,那么就算对手负伤已深,自己也无必胜把握。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面对这等来路不明的敌手,应该暗中追随,一来洞悉其藏匿之所,二来打探身份背景,仅凭潜入者一人之力,绝不敢跟如今的朝夕门作对,想来此人必然大有来头。
但从安宁街到南门,再出远郊,孙观发觉此人内力实在惊人,自己却逐渐难以为继,时候再长,便会失了踪迹,再想到此人和其背后势力对韩凝颇为不利,是以奋起直追,熟料被对方发现。
孙观在等,在听,只要此人呼吸间隔有一丝不谐,便是他出手的最佳时刻。
他将全身的精力都集于一点,如同燃得炽烈的孤灯。
“说的不错,如果没有把握就罢手,那么行走江湖之人都该找个地方缩起来。”慕皇旸认同的同时也感到一丝不安,此人的危险程度远超自己的想象。
“如果你与朝夕门有过节,今晚却找错了人。”孙观试探道,他想一问究竟,此人为何潜入韩府,被守门人发现在韩凝闺房附近监视。
“恰恰相反,我找对了人,却偏偏与朝夕门没有过节,至少在我杀掉那些护院之前没有。”慕皇旸道。
此言一出,孙观的决心更加坚定,对方是韩凝的仇人,“你杀十个,一百个朝夕门的人都与我毫无干系,但你要找到那个人,我不会让你碰她一根汗毛。”
“青娘的仇,便是我的仇。”慕皇旸心中的念头也愈发汹涌,他身世孤苦,幸而被慕家收养,性命与姓名都是干娘所赐,慕衡青对他视若己出,更是发觉其丹田经脉异于常人,是以想法设法将其送入孤风派门下,于一众精挑细选的入门弟子中脱颖而出,拜师鹿鸣剑主贺寒潇,成为其最赏识看重的弟子。
两人站立而对,好比一只嗜血孤狼正冰冷的注视着一只负伤顽强的雄鹿。孙观凝神以对,不惜消耗精气,贯注一线,而慕皇旸则不露破绽,强忍内伤翻覆。
时间变得漫长而折磨,残月落下枝头,慕皇旸已到了自身的极限,眼前瘦削单薄的男子已将他逼入绝境,一丝前所未有的念头涌了上来,让他既惶恐又陌生,眼下只要自己呼吸一滞,便失先机,先机一失,面对孙观,便入死地。
“恐惧比利刃更加危险。”师傅的话萦绕心间。
“原来这就是恐惧的滋味。”慕皇旸心中蓦然道,随后身上每一根筋骨每一条血脉都沸腾起来。
长剑赫然出鞘,犹如一声鹿鸣回荡在千仞苍茫的绝壁之间。
几乎是同时,孙观的剑嘶嘶破风,骤如闪电。
两道白光交错间,孙观才看清了此人的脸,一副稚气未消的脸庞上透着与年纪极不相符的狠决,这名潜入韩府的剑客竟然只有十五六岁。
但他却有着与年纪更不相符的内功修为。
而剑术,更是到了孙观瞠目结舌的境界。
如果说孙观的剑法是于千锤百炼,生死存亡间练就而成的精铁,那么慕皇旸便是天资卓越,光芒耀眼的黄金。
浩然之气在蒙蒙破晓月色中流转,锋刃收敛却气吞天地。每一击,每一点,每一刺,炳炳烺烺,沉博绝丽。
孙观的剑意则纯粹练达,不蔓不枝,以本能驱使,恣意挥洒,于长风破浪处柳暗花明,退无可退间峰回路转。
冷光寒风中激荡的锋锐愈演愈烈,愈烈愈狂,难分轩轾。
三十招后,孙观放浪形骸的剑招渐渐被慕皇旸沉稳大气,中正磅礴的剑境笼罩,好比一只脱缚的苍鹰,无论再如何张狂不羁,难以驾驭,终究有倦鸟归林之时。
慕皇旸纳守转攻,剑招再进一气呵成之境,而孙观锋芒顿挫,更生窒碍。
难道世间上真有如此天赋绝伦之人?孙观心下茫然,他虽受限于自身内功薄弱,武功难登一流之列,但自从剑艺大成之后,凭借其别具一格的剑路和饱练世故的临敌经验,若仅以剑招而言,江湖上实则罕有敌手。
可眼前这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因受内伤,剑上灌之真气尚不及自己,但剑招境界却尤在自身之上,本以为他方才已是强弩之末,不得不放手一搏率先出手,两人对招初时更是孙观稳占优势,可一轮急攻之后,形势渐渐反转。
最令他骇然的是,这逐渐被扭转的胜势,并非陡然生变,反倒是一招一式间水到渠成,孙观眼见颓势渐起,不论如何变化反攻,终是无能为力。
截然不同的心理浮现于交锋的剑影之上,百招已过,慕皇旸长剑反绞,孙观收招不及,索性迎危直上,剑锋一送,拼着手腕被斩断的风险,也要将对方胸膛刺穿。
慕皇旸轻转剑身,将对手剑势往上一带,一招“林深见鹿”,锋锐贴着孙观小臂直捣黄龙......
剑飞时,孙观肩头洞穿。
触目的朱红洒出,孙观浑身一软,眼前一花,扑鼻的血腥迎面而来。
自己落败的同时,慕皇旸竟是一口鲜血喷出,溅得孙观满脸。但少年心性倨傲,仍是屹立不倒。
孙观看着插入地面长剑,痛意接踵而至。
“阁下...阁下的剑法令我大开眼界。”慕皇旸的语气已是虚弱至极。
孙观自言道:“可惜...可惜......”他闭目待死,脸上露出洒脱的笑容,但心中一片酸苦。
他隐约看见韩凝摆出一副恼怒又焦急地神态......
韩凝急匆匆穿过中庭,见受伤殒命的韩府护院足有十余人,已是恼羞成怒,奔进大堂后,见守门人奄奄一息倒在地上,韩轲,谢百里等人皆神色严肃,商讨对策。
未等兄长开口,韩凝急切道:“大哥,派出去的人手呢?可有消息?”
谢百里道:“最后回来的人禀报,潜入者出了安和街,朝南城门去了。”
“天快亮了,现在组织人马,半个时辰就能到南郊。”韩凝心系孙观,语气焦急。
“来人是谁,小妹你心中有数么?”韩轲安抚道。
韩凝被这么一问,遑急间流露出不安。“还,还不清楚,但他武功高强,内功深厚,孙,孙观恐怕......”
“孙兄虽然冲动,但不是傻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动手的。”韩轲宽慰道,从裂谷突围,青楼赎人,再到联手诛杀夏若冕,他对孙观武功心性的了解并不比韩凝少。
韩凝闻言稍安,但嘴上仍是说道:“只怕,只怕他一时间,失了方寸,或者,或者来人还有同伙接应,难免让他落于以少敌多的境地。”
“正因如此,小妹你才该冷静下来,此人目标在你,而且来头不小,不妨冷静想想,他会是哪方势力。”
韩凝坐了下来,闭目沉思,自从回西苍之后,算是结下仇怨的无非海西帮和前日的烈武门二弟子彭涛。
前者是因她曾经大闹过海西帮旗下的几家店铺,但对方多半连自己真实身份都没摸清,而后者一来无这般本事,二来烈武门武玄通与兄长来往密切,想来就算知晓彭涛一事,也不会遣人来犯。
思索间,韩凝稍微平复的心态又紧绷起来,她摸到怀中那具木雕,思绪翻覆。
“莫非,莫非是他们?”韩凝哑然道。
“是谁?”韩轲问道。
“大哥,小妹有一事并未对你讲明,当初我从东武林折返途中,接了一个颇为棘手的花红......”
韩凝将自己在悬河商船上如何击杀宁州慕家慕衡安一事详细道出。
韩轲眉头一低,狠狠抓住座椅扶手,心中千般计较闪现。
谢百里摸了摸下巴,开口道:“这慕衡青,卓岳夫妇确实在西苍城中,当日齐府宴请的宾客中也有他们两人。”
“不仅如此,日前碧青,雁栖,朝夕三帮大会上他们也都露了面,想必是通过我,查到了小妹的身份和行踪。”韩轲语气凝重。
谢百里点了点头,连忙嘱咐手下:“你们快去打听慕衡青夫妇住在城中何处,暗中打探他们慕家带了多少弟子,这段时日又见了何人。”
“哼,他们当初在西港码头说得言之凿凿,冠冕堂皇,江湖上不少人称赞他们大义灭亲,如今却又自毁承诺,大哥,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就由我去处理,别害了你苦心经营的局面。”韩凝咬牙切齿,又对兄长抱有愧意,自己当初的作为终究变成麻烦,找上了门。
“小妹,慕衡安作恶多端,你使凶徒伏诛,还顾全了他们慕家的大义名声,此事于情于理都无愧于心,江湖上的事情本来如此,你投之善意,往往只会得到恶报。”韩轲剑眉一挑,站起了身,“而且,就算你杀的是个行善积德的好人,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孽那又如何?你是我韩轲的妹妹,此事冲你冲我都没什么分别。”
韩凝心下一暖,看着兄长果决的神情,不由得呆了。“但,但慕家在宁州财雄势大,呼风唤雨,朝夕门如今......”
“于江湖公序而言,小妹并无理亏之处,他们既然先动手了,难道我们能善罢甘休不成。”韩轲走到小妹身边,神色睥睨,若来犯之人真是宁州慕家所派,这无疑于宣战,韩轲当然没有退让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