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失魂落魄地跟着秦者华，他跑进卫子安的帐中奏明青州的突发情况，她自己呆立在外头，耳边嗡嗡响。
一队士兵疾步经过她，口中相互告诫：“听清了吗！伤的是右肩！副将令我们好好守着各处的药庐、医馆，那些乡野游医的家外也要布控！”
“是，快去！不能让他跑了！”
宋星摇回过神，拦住他们，“几位大哥，你们、你们这是要捉谁？”
几人面面相觑，脸露为难地婉拒她，“抱歉，宋小公子，军务机密，不可对外相告！”
“好！我不多问！”她咬咬唇，“我只是担心，你们……你们能认出他？”
“当然！特征多么明显，放心吧宋小公子！告辞！”
几人一窝蜂跑远了，留下宋星摇，无助地望向青州的方向。
日沉月升，夜幕拉开黑压压的大网，盖住尘世间表面的躁动。
宋星摇坐在榻上，心绪不宁地握住手中的东西，时不时跑到帐外察看她旁边的那处帐子。
跑出去，回来、跑出去，回来……
折返过几十次，终于见到帘角轻轻悠悠摆动，还未停稳。
她站在卫子湛的帐口，闭上眼，展平眉峰上的悲戚，换上低顺柔婉的神色，隔着青黑色的糅革，轻声道：“二公子，可否请与二公子一见？”
“进来。”
卫子湛在公子府换了干净衣服回来，刚进帐燃亮了火烛，他站在烛火的光耀下，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一些。
他看她垂着头走进来，慢腾腾的，不像往日里那般活泼轻盈，轻笑问她：“宋姑娘这是碰见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宋星摇只略微摇头，没有回答。
她仰起脸，盯着卫子湛的眼睛，看着他眼底深不可测的幽深，凄然一笑，敛衽屈身跪在他眼前，望着他，问道：
“敢问，二公子今日可否去了青州，又可否重新换过外衣？”
卫子湛不知她要做什么，也不知她是否猜到了什么，张张嘴，没有说话。
宋星摇从上至下扫视卫子湛，最后将目光定在他的靴底，眸中的光线变得悲愤，咬咬牙，开始她的讲述。
“我听秦副将手下的人说，他们正在抓捕一个右肩受了伤的人，很巧，今天我在青州碰到了一个人，他的右肩被人所伤。他当时恰好在我身后，受伤后出于自保，将我所带的竹篮扔向偷袭他的人，那竹篮中装了柿子，砸到身上或是地上，必会喷溅红色的汤汁……”
她重新抬起头看着卫子湛，眼中闪烁着浓烈的恨意，凄声继续说下去：“这营中能调令秦副将的人只有四公子，而四公子又常常为二公子你所托。你看，二公子——”
她指指卫子湛的鞋底，“二公子的外衣虽换过，可却忽略了靴履边缘沾染的红色……所以，今日围捕他、刺伤他的人，是二公子你，对吗！”
卫子湛身形不被察觉地抖了抖，他失了血，脸色原本已寡淡如水，听了宋星摇的话，若离开烛光的渲染，恐怕已近乎透明。
他想起混乱中不知踩到过什么，软烂又饱满，只踢一下，就碎开裂了。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去看，也未曾注意靴底是否沾染了什么颜色。
而秦者华原本就在暗处跟踪刘肃，有人贸然伤了刘肃，惊扰百姓，且城门戍卫见到公子玉环，必知有上公子入城办事，兹事体大，定会通知城内的最高将领——
秦者华他，当然要带兵镇压排查，以防上公子遭遇不测！
原本这是她距离谜底最近的一次，如果她对自己以往的误会浅上几分，愿意仔细看看自己的脸色和难以为继的站姿，她便会知道，他才是今日在她面前受伤的那个人，那个她一心寻找的人，此刻，就站在她的身旁，强撑着心神，听她如何误会他、冤屈他……
卫子湛闭上眼，哑然一笑。
他的伤口上了整整三瓶凝创散，勉强在他返回大营前止住血，他只想赶在入夜前回到营中，见到她无虞方能安心。
她进来说出第一句话，他还以为她认出他来了，心里还在想，这该如何是好？难道我可以与她相认了吗？
却不料……事态陡转，非但事与愿违，连她对自己才刚刚生出的一点好感也要收回去了。
卫子湛本不剩多少力气，心中又如烈火烹煎，再支持不住，只能慢走几步坐到榻边，手肘搭在两膝上，略微倾身向前看着她，撑住一口气，反问她：
“在宋姑娘眼中，我……竟如此不堪吗？仅仅是没头没尾的猜测，姑娘便将这顶罪名扣在我头上了吗？”
“那就请二公子回答我，二公子白日在何处？又为何无缘无故更换衣衫？”
宋星摇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直视卫子湛，见他脸色苍白，未作他想，只以为是他被自己戳穿谎言而心虚。
“呵……”卫子湛的笑泯灭不见，神情孤傲地回望她，“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因为……”宋星摇咬着唇，眨几下眼睛想忍住泪，却终是没能克制心中的忧虑和哀痛，她跪着朝卫子湛挪了挪，潸然泪下，“因为他就是慕岑，是我喜欢的人！二公子……”
她向他郑重磕了个头，哭声涟涟地哀求他：“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过……倘若、倘若罪不至死……二公子，可否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他今日已被你伤得很重了，血流到地上……”
“那我呢？我为你受的伤该如何算……”
卫子湛出言打断她的话，冷眼看着她的表情，“你又准备用什么来换我的高抬贵手呢？嗯？”
宋星摇低着头，肩膀的抽搐慢慢平复，她抹干眼泪，直起上身，抬手拔下了发簪，乌黑的长发如瀑垂散，倾泻在她脸颊两侧，明明动人的好看，却将卫子湛的心一片片撕碎。
他想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可他只稍稍一动，肩后的伤口迸裂开，一股暖流洇湿了他的里衫，顺着滑腻的锦缎织纹浸透成潮热的血衣，贴在他的背上。
“我……若二公子还入得眼，我……我可以……”
“你可以？你对我并无半分情意，你告诉我你可以？”
卫子湛吞吞嗓子的干哑，声线里掩饰着那分难辨的虚浮无力，恨声质问宋星摇，“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为什么要为一个人伤害自己！你站起来，看着我，我只问你一遍，回答我，你是否当真，心甘情愿如此！”
他撑住上身的颤抖，第一次对她提声吼道：“站起来！”
宋星摇抽抽鼻子，倔强的目光洒落在卫子湛全身，停滞了许久，慢慢站起身，憋着嘴角。
“我并非甘愿……可这是我唯一想到能救他的方式了……二公子，我此生最怕欠人恩情，尤其是无法还清的恩情。同心咒引种于公子，心也早有所属，我的人既不能为你所用，亦无法倾心于你，请教二公子，我还能用什么来换二公子高抬贵手？”
“那你又为何这般笃定，那行刺偷袭之人，就一定是我！如果不是我呢？如果不是我，你也要这般委身奉献吗！你究竟将我当成了什么？嗯？冷漠无情的君主？嗜血杀伐的公子？还是浪荡荒淫的纨绔？告诉我，回答我！”
沉闷的雷声在低空滚过，摄人心魄，震碎了卫子湛近乎崩溃的诘问。
春分至，玄鸟归，雷乃发声，始电！
卫子湛双眸的光芒沉下去，扫过帐帘，看向宋星摇，她站在那，微微发抖，脸上透着憔悴的惨白，心里不住担心她的头疼发作。
“阿……”
他的心软下去，开口喊了一半立刻强迫自己憋回去，想抱住她却不能抱，想解释给她听也不知从何说起，他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装作若无其事地摸了把身后，再拿回来时，已握了满手心的鲜红。
“出去。”
他仍倾着上身一动不动地稳坐，就如一贯冷漠的那个他那般，不见激烈，没有太多情绪的波动，语气清冽地赶她走，“篦好你的头发出去，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卫子湛垂了头，烛火再照不透他脸上的表情，帐中只剩令人惴惴难安的沉静。
帘子忽然被人掀开，涌进来一股风。
卫子安的眼底布着红丝，用斗篷裹了一大团东西抱在怀里。
他兀自闯入帐中，面色极度难看地打量两人，似乎强压着心中的某个情绪，低沉地说道：“宋姑娘，我与二兄有要事商议，麻烦宋姑娘先离开。”
宋星摇目光哀戚的看去卫子湛最后一眼，整理好发髻，已转身打算离开，想到什么似的，又转了回来。
她从袖中摸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柿子，犹豫一瞬，没有递给卫子湛，只轻轻放在矮几上，轻声作解释。
“二公子，若你怕苦，可以尝尝这柿子，我特意去青州买给你的。本来装满了整个小竹篮，可惜挤落在地上都碎了，只剩这个，是我偷偷藏在袖中留给自己吃的……我不吃了，留给你吧。”
卫子湛低埋的头动了动，等到他忍不住抬头去寻她的时候，帐子里已没了宋星摇的影子，只剩卫子安气愤、心疼、责怪地瞪着他。
“子安……”
“二兄！”卫子安打断他的话，“者华来报我，说青州城突然冒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重伤了刘肃，随后那人便不见了！”
“我知道那人是谁，本来我并未多想。可傍晚时二兄回营，我发现二兄身上的衣物已与去时不同——相似，但不同。”
他将怀里的东西抖落开扔在地上，交织成一坨的衣衫透了层层叠叠的血，血迹已干涸发暗，将那素淡、高雅的靛青衣衫染成玄色。
卫子安踢开脚下的衣服，恨声自问：“为什么不同呢？我想，二兄为何要无缘无故换件衣裳，他又是去哪换的呢？”
“子安……”
“我想到一个地方……二兄知道我推门进到二兄卧房，见到架子上这几件血染的衣服时候的震惊吗？”
卫子安难以压抑眼中的气恼，步步靠近卫子湛，“二兄连处理这些衣物的心情都没有，只为了尽快回营见到宋姑娘……”
卫子安还未将他心中的抱怨一吐为快，已瞥见床褥上蔓延开的红色，他大步迈过去，弯腰向着卫子湛的后背看去，失声低呼。
“二兄！为何会流这么多血！”
“无碍……我无碍，子安……”
卫子湛的气息不稳，拍拍卫子安的手，艰难地笑着安慰他，脸颊泛出两片潮红。
卫子安抬手贴在卫子湛的额头上，大惊失色，慌张地扶住卫子湛。
“二兄，你发热了！你从未发过热症！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即刻去请百里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