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功没有想到,刚一下车就被现场控制了,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纪委的工作人员就一左一右把他拥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车子里。
接到会议通知的那一刻,郝功一直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仔细过滤了一下,又没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给米祖略打个电话,打探一下石飞的情况。石飞是分管政法的县委常委,县委书记到公安局开紧急会议,分管政法的领导肯定是要参加的。
石飞一直就呆在米家胡同等郝功的消息,但郝功的电话却没有给他带来惊喜。李丹撇开他这个分管政法的县委常委、到他的“地盘”开紧急会议的消息让他十分的震惊。
石飞对李丹的行事风格已有领教,下基层不打招呼,进企业不打招呼,检查扶贫工作不打招呼,都是“说走就走”的模式。但风格归风格,他李丹总不至于连起码的程序都不讲了吧?
倒是昨天,李丹前所未有的跟他单独通报了市公安局关于包楚剑回宁阳主持公安局工作的消息,当时他还有些纳闷,难道是作风改变了?现在联想起来,李丹是在向他传递一个信息,他背后有市委给他撑着腰!他开始要天马行空,要软化你宁阳那几个“主心骨”的钙质,更不会像前几任那样灰溜溜地卷起铺盖走人!
如果说昨天是在试水,那今天就是开始下钩了!但你李丹在宁阳势单力弱,要想钓起我石飞和童献金这两条大鱼,你那子线的韧力还不够足!既然你不给我这个常委留余地,那我们就来一场拉力的较量吧,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种种迹象表明,他李丹是心虚了,已经沉不住气了,想玩釜底抽薪的把戏了!哼,你也不打听打听,整个政法系统有你李丹插得脚进去的地儿吗?包楚剑回来又能怎么样?一个灰溜溜走了的人,又能屙得起几尺高的尿来?
“听着,”米祖略顾不得关心苟二和杜康,按着石飞的思路说道,“不管李丹开这个紧急会是何目的,你只要记住:宁阳的政法大印在石常委手里攥着!有石常委在,宁阳的天翻不了!第二,不管出现任何变故,你只需记住:你只是你!这样的话,石常委就有主动权!第三,宁阳除了石常委,还有童县长那棵大树撑着,李丹最后的命运,跟前几任的结局没有二样!懂不?”
米祖略的一番话似乎给了郝功力量,他充满信心地对米祖略说:“我懂,我只是我!有童县长和石常委两棵大树撑着,宁阳的天,昨天今天明天都一个样……”
在纪委那间被海绵包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郝功斜仰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做出波澜不惊的睡态,对工作人员的询问以沉默代之。
尽管相信石飞的能量,但郝功的心里还是矛盾的。跟前几任县委书记相比,李丹似乎囊括了他们所有的优点,还有他们所不具备的稳健和自信,“童石联盟”能把前几任拿捏于股掌,但他们能斗得过李丹吗?自己会不会成为这个三角争锋的靶子?这么多年,自己为童献金做的实在是太多了,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而石飞呢?即使大家都不明说,他也是心知肚明,米祖略授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石飞,包括昨天晚上在“驴师傅”调看监控记录。郝功知道,一旦自己在童献金和石飞身上下的注崩了盘,带给自己的就是灭顶之灾,而这个灾难会不会降临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所以,他必须用行动证明给“童石联盟”看,这样才能给他们服下定心丸,只要这两棵大树枝繁叶茂,他就能安逸地在树下享受荫凉。
见问不出一个字来,工作人员收起询问录,失望地出去了。
郝功这才睁开眼睛,打量着这间特殊的房间,想着身处的环境觉得好笑,一个公安局长,竟然坐到了讯问桌的对面,被程式化地询问!郝功的脑子里回放着工作人员的一系列举动,觉得问题似乎还没有想像的那样严重。按照规定,谈话室应有工作人员的近身监护,而他们竟一反常规先后离开,还有,之前下车的时候,两名工作人员甚至还客客气气的叫了他“郝局长”。种种迹象表明,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纪委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掀翻自己!尤其能证明自己推断的,一是没让他交出手机,二是态度没像对待“两规”对象那样刻薄,除了身处谈话室外,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可以喝茶可以抽烟,也能打电话。但电话是万万不能打的,鬼才知道是不是他们故意露出的破绽?!这样想着想着,电话倒响了,而电话竟然是米祖略打来的!
郝功吓得不轻,低下头对着手机喊了声“老大”后,正想着该怎么暗示米祖略时,工作人员推门进来了,后面跟着县纪委常委江慕容。
郝功心里一凉!这个江慕容是年初从反贪局转隶过来的,在检察院是出了名的“蒜头”,办起案来以“辣”著称,是迄今为止被公认的重特大案件侦办“专业户”,其凌厉的工作作风称闻风丧胆说不上,但谈“江”色变倒是乱规乱纪者的共同感受。
江慕容的出现,让郝功的侥幸消去大半,他开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果然,江慕容笑容可掬的坐上那张被海绵包裹得有些夸张的椅子后,先是自顾自的点着一支烟,之后旁若无人的翻看着面前的一摞材料,悠闲地吐着烟圈。两名工作人员分坐于两侧,面无表情的看着江慕容和飘过眼前的烟圈,他们大抵是习惯了这种冷落人的方式,心照不宣地静待着对面的人不打自招。
尽管如此,郝功还是心存幻想,刚才在电话里的支吾其词,应该给石飞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自己遇到了麻烦!石飞当然就不会坐视不管了……
郝功料想的没错,这个电话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一池静谧的秋水之中,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石飞从米祖略手里接过手机,贴着耳朵一句话没说,脸色惭惭的铁青起来。
“怎么回事?”米祖略看着石飞愣呆呆的样子,关切地问。
半晌,石飞才开口道:“郝功遇到麻烦了!”
“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你是不是想多了?”米祖略找着理由宽慰道,“既然是紧急会,会前都有规定,不能使用手机的!”
石飞摇了摇头:“事情没有那简单。……我怀疑,郝功已经被控制了!”
“被控制了?不会吧?”米祖略愣了愣,置疑道,“没有任何征兆……表明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呀?!”
“没有征兆就是征兆!”
米祖略不解:“什么意思?”
石飞蹙着眉头:“会不会……是包楚剑回来了?”
“不可能吧?你不是说……他国庆节后才到任的吗?……当年他是夹着尾巴离开宁阳的,这次回来,肯定要造出‘荣归故里’的势来,怎么会悄没声的回嘛。”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包楚剑,可不是十年前那个容易冲动的愣头青了!”石飞神情有点恍惚,点起一支烟后,低声重语道,“这个灾星!”
“你的顾虑是不是有点多余?”米祖略不以为然道,“就算是包楚剑回来了,他总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拿公安局长开刀吧?是不是?要开刀也得有个程序和理由嘛。”
石飞忧虑地说:“问题是……郝功频繁出入你这米家胡同……”
“你这就神经过敏了!”米祖略打断石飞的话,劝慰道,“这个郝功,尽管是个投机的好手,但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因为你跟他的交集只限于工作上!退一步说,就算他出了事,也没有你的辫子可抓,你有什么可担忧的?”
石飞顿了顿:“那……让他找杜康和苟二的事呢?……郝功毕竟是公安局长,就算我没说话,他也一样能想到,这个找人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你糊涂!”米祖略给石飞的茶杯里添着水,说起了他的“茶水理论”,“很多事情就像这喝水一样,水是一样的喝,但哪个又会去印证这水的源头在哪儿呢?即使印证了,跟烧水的人有关系吗?”
石飞被米祖略这个比喻给搞糊涂了,一脸茫然。
米祖略说:“郝功走的时候告诉我,说童献金也在找狗子!”
石飞一愣:“嗯?老童找他干什么?”
“童献金找狗子只有一个可能:姚飞那边有事!所以,”米祖略一语中的,“就算郝功猜出了是你在找人,那也错不到哪儿去。一个分管政法的县委常委,让公安局长帮县长找人是合情合理吧?你想想,这出了问题都在两头,跟你有关系么?”
“两头?哪两头?”
“当然是童献金和郝功呀!”
“理是这么个理,可一旦水泼了,就会伤及到烧水的人!”
米祖略说:“可现实是,我就是那个烧水的人,要伤只是伤到我!有我这个退休在家的老头顶着,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接着自嘲道,“郝功现在情况还不明,你我倒在这杞人忧天起来!”
“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李丹是在敲山震虎,逼着我顺着他的梯子往上爬?”
“敲山震虎也好,杀鸡儆猴也罢,你都不能自乱!再说了,这样的危情你之前一样经历过,不都安然无恙、化险为夷了?我倒是觉得,在急要做的,还是设法尽快找到杜康和狗子!”
石飞想了想,觉得可行:“现在能找到杜康和狗子的,只有姚飞了!……这样,我现在去一趟望湖楼,让姚飞把兄弟都撒出去,我就不信,两个大活人会人间蒸发了!”
“嗯……”米祖略停顿了一下,说,“这事……要不让小毛子去办吧,你进出目标太大!”
“不提这个瘟神了!”石飞咬牙切齿道,“等这次的风波过了后,我饶不了他!”起身走到门口时,又转头问米祖略,“老大,万一苟二真的被包楚剑控制了,你觉得他会出卖我们吗?”
米祖略自信满满地说:“放心吧,狗子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他晓得感恩!……再说了,他也根本不晓得这些事跟你有关联……”
“那……”石飞想说什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转头走了。
米祖略没有起身,在沙发上呆坐了半天,疲惫但没有睡意。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为石飞的第二次升迁所导演的悬疑剧,出现了真正的悬疑。米祖略心里清楚,苟二一天一夜音信全无,一定是出了大问题!难道他跟杜康进了一条阴沟、同流合污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对自己将意味着什么呢?这李丹又是在搞什么名堂?明明白白地跟石飞这个分管政法的县委常委开起了玩笑。兆头不好是肯定的了。
国庆节的夜晚,宁阳城的上空时不时的蹿起五彩缤纷的烟花,大街小巷缭绕的经典红歌汇成一股红色的浪潮,涌动着全城。
米祖略的心情有些烦燥,便趿拉着拖鞋出了屋子,在鹅卵石铺设的环形小径上走着跬步,他仰起头,看着宁阳城美好的夜空,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凉,为不能像往年那样,去文桐书院嗑着瓜子、品着老君眉茶、感受宁阳高腔皮影戏的古调新韵和形形色色的宁阳杂耍而深感无奈。
“铛……铛……”欧式紫檀木座钟发出悦耳的报时声。
现在是晚上六点整,离李丹召集开会的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小时,米祖略所有的通讯工具哑巴一样躺在那里,一切如同秋池般平静。
尽管退休多年,米家胡同的信息一直都是畅通的,足不出户就能触摸到政法系统乃至宁阳城跳动的脉搏,犹如一口池塘,源源不断汇集着来自各个渠道的细流,清浊全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连一个骚扰的信息都是奢侈的,安静!还是安静!这种安静并未给米祖略带来心理上的宁静,反倒让他增添了莫名的恐惧,种种不祥的预感在交错闪现,内心也跟着浮躁起来。看来世道真的要变了,那个不被自己看好的李丹绝对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肯定是想利用省委巡视组在宁阳的机会为自己立威,堂而皇之“清除异己”!李丹来宁阳半年来,做了很多听似不可能结果却出乎意料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不禁有些惊讶,他所有的动作似乎都在指向前几任想都不敢想的目标——“童石联盟”!如果是这样的话,意味着将要拖进去一大批牺牲者,包括自己!
想着想着,米祖略走着跬步的节奏变了,变得步履凌乱起来。现在,几乎可以下结论:苟二肯定是出了问题!跟杜康同流合污也好,落入李丹之手也罢,哪种情况都对自己不利。刚才,他在安慰石飞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他知道,苟二在自己面前的信誓旦旦终归会被时间否定,出卖自己只是早晚的事,自己的命运也岌岌可危!
米祖略越想越慌张,为自己给石飞的二次“导演”而深感懊悔,在石飞面前的波澜不惊之态也随之动摇,一种末日之感袭上心头。而这一刻,他几乎没有些许的犹豫,与其在家惶恐、等着冰冷的手铐,不如早做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
正准备回屋收拾东西时,门铃响了。
六点钟是保姆冯嫂过来收拾屋子的时间,米祖略没有在意,便径直过去拉开了院门。
厚重的院门“吱吱”拉开的一瞬,米祖略怔住了,两名英俊而凛然的年青警察威严地站在门口,双膝不由一软,“扑”地一声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