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屋离只剩自己一人,蕙娘独身坐在堂屋桌前,手托着腮,静静地望向院子,从中午到傍晚。
待到入夜时,她起身门户掩上,上好门闩,转身入卧室,打开衣柜,搬开上面几个箱笼,把最底下的一个箱笼放在地上,打开,将里面的衣裳一件一件拣开,直到露出最鲜妍的那件。
那是一件海棠色的骑服,是他们初遇时,她穿的衣裳。
那大概是个春日,天朗气清,她听说军中新进了战马,不少还是从大宛引进的良种,便换上自己最喜欢的骑服兴冲冲地跑到茂陵坡,要为自己的小青马找个伴。
军营的士兵要么不敢直视自己,要么簇拥在她身边,殷勤奉承,说些讨巧的话,只有他不一样。
当时,他刚洗完那匹黑色的骏马,牵着走出马厩,脸颊上还沾着草屑与青泥,裤腿挽至膝盖,露出结实而匀称的小腿。
英挺的五官,舒朗的眉目,澄澈的双眸,粗布葛衣也难掩少年人颀长的身形,哪怕落在高大魁梧的士兵中,也觉得出众。
她不知是怎么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少年察觉出来,朝她望来,然后对她一笑。
直到现在,蕙娘都记得那时的感觉,许是少年的眼睛太过澄澈明亮,所以笑容显得格外灿烈,令自己的心蓦地一颤。
可之后,他便转过头,牵着自己的马去坡上吃草了,仿佛刚才那一笑只是不经意而为,甚至并非是在对她笑。
所以,在心头那丝异样的感觉散去后,她感到莫名的恼怒——自己可从未受过这样的漠视。
于是,她指着少年的身影:“那是谁?把他给我带过来。”
少年很快被带到她跟前,像其他人一般行了个礼,道:“小姐找我有何事?”
声音是平静而淡然的,没有旁人那般积极的逢迎,却是不卑不亢,温润有礼。
那一阵的恼怒霎时了无痕迹了,她道:“没、没什么,那个,你,嗯,你来军营多久了?”
“从军有三年了,来这里还不到半年。”
她“哦”了声,许是相仿的年龄让自己天生对面前的少年少了几分疏离。
她又问:“那都会些什么?”
“队列、马术、弓箭、格斗,刀枪拳脚功夫都会一些。”少年说着便微笑起来,“不会的,看别人演几回,便也会了。”
“是吗?”
她心虚地移开与少年对视的目光,片刻后又扬头哼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吹牛?”
旁边立刻便有老兵道:“这可是真的,小姐,你别看他年轻,功夫却是又多又精,连驯马都不在话下。像这回来的新战马吧,许多犟得很,别人都没办法,全都在他手上被降住了。有回老将军看到了,都夸呢。”
少女高傲的头颅不肯低下,便搓着衣角想了会,道:“那你马术也不错咯?”
“还行。”
还行?这两个字简直赤裸裸的挑衅。
她负手让自己走近一步,挑眉道:“那你和我比一场,我骑我的小青,你骑你刚牵的那匹黑马。”
少年却摇了摇头。
“怎么,你怕我了?”
少年望着她:“小姐这样是比不过我的。”
“你什么意思?”她的情绪瞬间被点着,“我连老将军都赢过,你比都没有比,怎敢说我比不过你?”
“我不是说小姐比不过我,而是小姐的马,太温驯了,比不了军营的战马。”少年诚恳地道。
少女咬了咬牙,道:“那好,我们换马骑。”
“不行的,小姐。”少年忙道:“我的马太烈了,会伤到你的。”
那时她的脾气是越被劝就越要做。
“我不会走路时便会骑马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凭什么这烈马你骑得我就骑不得,别瞧不起人!”
可她才刚上马,还未扬鞭,那黑马就发起性来,扬起前足,左摇右颠,见没把人颠落,便驮着她一路狂奔,顷刻间便跑没了影。
她虽擅长马术,可从未遇过这么野的烈马,耳边尽是呼呼风声,第一次竟觉得害怕,只能死死抓住缰绳,尽力不落下马去。
眼瞅着跑出了军营,跑出了茂陵坡,四下已无人烟,那马依旧不知疲倦的撒野狂奔,不知要将她带到哪里去。
正在一筹莫展,暗暗叫苦时,耳中隐隐听到一声呼喝,继而是熟悉的马蹄嘚嘚声,她勉强回过头,便见那少年骑着她的小青马,朝自己这边飞驰而来。
小青马倒是第一次跑得这么快,没多久就与自己齐头并行了。
少年朝她伸出手,她瑟缩着要去握,但身下一个颠簸,吓得她又缩回手去。
两匹马都跑得太快了,要稍有不慎摔下马去,都得伤筋动骨不成。
少年微皱了皱眉,道:“你往后坐些。”
她依言往马背后挪了些,少年在小青马上翻了个身,兔起鹘落间,便落在她的身前,弯身捞起缰绳握在手中,微侧首对她道:“抱住我。”说罢,不等她回答,便将缰绳猛然一扯。
黑马长嘶一声,前足空踢,几乎直立起来。
少年双臂抱住马脖子,慢慢收缩,黑马被箍得透不过气,气势弱了下来,但依旧腾跳不止。
半晌后,少年拍了拍马脖子:“好了,伙计,差不多得了,不然以后不给你洗澡了。”
听了这话,黑马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放缓蹄子,在山坡上缓慢跑起来。
“好了,你也可以松手了。”少年拍了拍她放在他腰上的手背。
她的脸难得地红了起来,松开了手,默了一会,轻声问道:“这马听得懂你说话吗?”
“听得懂,越是好的马就越通人性。”少年说到这,忽然笑了一声:“所以也就越会欺软怕硬。”
她愣了愣,便明白了过来,不忿地扬头哼了声。
听到这一声“哼”,少年低眉笑了下,一个翻身回到小青马背上,手中却依旧抓着黑马的缰绳。
“它要是又发作了怎么办?”她心有余悸地问道。
“没事了,你骑过它一次,它认得你,以后不会再颠你了。”
她“哦”声,低头不再说话。
看到两人平安归来时,营里的老兵都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小姐幸亏没事,不然我们怎么给老将军交代呀!”
她被众人簇拥着下了马,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转头见少年牵着他的黑马立在原地。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望着她,然后笑了:“我叫殷晗,殷商的殷,晗,天将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