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诚擦完单车就扬长而去，让大家下午自由活动。袁雨潇想着没去上班，心里总是放不下，逛了许久书店，终是溜回局里悄悄看一看，正好碰到白股长，说一下午集贸组一个鬼都见不着，要他到内勤张佳玲那里把发给他们几个人的皮包领了。
次日——正式开始工作的第一天，集贸组四个人在约定的莲花里市场集合了。
雨潇在市场门口把昨天新领的皮包分发给伙伴们时，挨了刘书诚的批评，说好了大家都不去局里，你格外一条筯！以后记得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雨潇只管如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然后刘书诚便带着大家开始干活。今天先从简单的学起，收几头猪税，目前为止这个事是交给了搞猪肉检疫的颜医生代收，他家不住这边，所以我把集合地点安排在这里，你们看，这肉还没盖章，说明颜医生还没收到这边来。
一头猪需要缴纳三块钱的屠宰税和六块钱的集市交易税，金道通收钱，刘书诚示范开票，然后三人轮流开票，活儿简单，进程很快，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居然就已经跑了三个市场，不过有一个市场已经被颜医生收了钱，所以只能算是路过。
都说去一二股可以学查账，我觉得现在这个工作挺好啊，这么轻松。雨潇笑道。
这话听着就没出息。金道通说。
莫急，会有让你们头疼的时候，到时候莫烦躁就好！刘书诚一只手把着车骑着，一只手掏出烟来点了，我今天是没跟他们认真，他们有的杀了三四头猪，你只收他一头猪，这当然轻松了，你要认认真真一头一头算，他们烦不死你！反正颜医生还得走一次，让他去慢慢与他们磨。我们就算了，反正也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应该已经学会了，没什么学问。明天就不来这四个市场了，跑跑那几个，两天就算是把所有市场都熟悉一下。我最烦收肉税鱼税，那票子脏得很，不是油腻腻的，就是鱼腥味。人还特别讨嫌，你要跟他们过硬，那就没得痛快，一天都跑不得几个地方，明天我们去文化路那边抓临时经营的收工商税，比收这个钱干净多了。金道通你看看包里今天收了多少了。
一百一！金道通看都不看立马回答，李卓和雨潇听着就惊喜，一上午就收了一百一，这么算来，十天就完成一个月任务了啊！
也不要忘乎所以，不见得天天有这么顺利。刘书诚适时给大家头脑降温，要知道，还有刮风落雨天，还有可能碰不肯交钱要闹事的，还有，你们可能哪天有事不能来，或者发懒筋不想上班……当然，可以跟你们交个底，完成任务没一点问题。我会把你们安排得轻松舒服的！我这话，你们知道就行了，不要去外面乱说啊，不然下月任务指标马上飞上去了！今天就干到这吧，下午你们各自去安排。不过，都不要到局里去，我们四个人是一体的，行动统一才会少些没必要的麻烦，听见没——特别是袁雨潇！记住没？
三个人都应了，雨潇更是诚惶诚恐。
金道通突然问检查证不知几时能发下来。刘书诚告诉他，检查证目前只有白股长有，我们的身份证明就是这个印了税务局红粑粑的税票，白股长说会尽快想办法的。
接着他宣布散学，脚下一蹬飙走了。李卓与他同路，也去了。
金道通看看手表，还不到十一点，便向雨潇提议去抓个商贩，预习一下收工商税。因为税票正好在他的包里。
毫无提防的雨潇惊讶地盯他一眼，虽然读书时就养成了预习的习惯，但对于他没兴趣的事，他一向是能躲则躲。工商税也没收过，税率表也没带，搞什么鬼预习哦。
金道通却是自信满满，说，只要无证，管他卖什么，都按临时经营一律百分之十，又简单又好算！上周我们不是听了课么？百分之十高税率，是对临时经营投机倒把的限制。
雨潇有些尴尬，那几天的课他没怎么认真听，因为没兴趣。
见他犹豫，金道通又拍胸脯，我可以打包票，一些基本的税率我都背下来了，你可以放心！
你牛皮！雨潇惊叹一下，却又祭出一招来推脱——可是，我们不是还没发检查证嘛。
这街上临时经营有几个是有执照的？他都没证，有什么资格看我的证！再说，我们这税票货真价实，盖着红粑粑，还不能证明我们吗！你怎么这么瞻前顾后的！
雨潇脸一热，只得说好吧，我跟着你。
我盯着马路那边那个卖被套枕巾的好久了，一看就是外地佬，好对付，我们过去吧！金道通边说边一马当先过去。
摊主操作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是上海棉纺厂的。营业执照，没带。外销证，丢失。金道通说，就是个二道贩子嘛，放在头几年，这叫投机倒把！你得交税，是在这里交呢，还是去打击办交。
摊主陪了笑按金道通的要求交了三十元，看得雨潇挢舌不下。
你厉害！雨潇衷心地说，还会诈人，都什么年月了，还摆出打击办来了，也不怕他捅破你。金道通眼一瞪，他一外地人，他敢！雨潇说你还会看相啊，没对话就知道是外地人？金道通一笑，看打扮，我们这里的年轻人不是那种行头。
说话间，他们经过石梁塘市场，金道通说还去市场转转，继续预习。雨潇对他真是刮目相看，这么发狠，都不回家吃饭去？
金道通说他家离市场近得很，他指指不远的一栋房子，说就是那一栋一单元一楼，很好记。说着，他热情邀雨潇到他吃饭。雨潇谢绝了。
下午，雨潇在平时上班时间按时出了门，既然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已经想好去坐图书馆。
进了图书馆，便觉得是回到了学生时代，而且，还是那种处于假期的轻松时候，只有在假期他才可以借阅自己想读的书。此刻，他突然希望以后的日子，天天都像这样。
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他喜欢花香，但更喜欢书香，而图书馆里千百本书聚到一起的浓烈书香尤使他心静心安。今天他没去翻以往比较喜欢的文学类书目，来日方长，一切都可以从容，他带了本子和笔，准备为晓鹭抄几首歌。
晓鹭有几个笔记本用于抄歌，也抄点格言小诗什么的，贴些电影杂志上剪的明星照片之类。前几年，电视报刚刚出现，她就订了，一个月八分钱——正好一杯酸梅汤的价钱，她家那时还没电视机，报纸就给她作剪辑用了。每周一歌，剧照图片，趣味小文等等，都是剪贴素材。然后把百孔千疮的报纸积下来卖废纸。
借书单上填写一本《台湾校园歌曲集》去柜台，他一时走神，没看清接书单的管理员面容，但管理员转身去书库拿书时，一缕有似渗了栀子花清香的女性气息惊到了他。
作为图书馆的常客，这里的几个管理员他都非常熟悉，今天的这一位肯定是头一次见到——因为她的这种体香他是头一次嗅到。
然而让他惊讶的并不是这个“头一次”嗅到，他惊讶的是“头一次”嗅到的这种体香于他居然并不陌生！
他带着惊讶开始在记忆储存库中搜索，这种独一无二的体香辨识度很高，他极快地就搜到了一个人——十多年前他刚入小学时的同桌同学米兰！
他整个学生时代与香味有关的记忆，可以说就是从新课本的书香和同桌的米兰身上那缕类似栀子花的清香起步的，所以他一直——可能还将是终身——难忘的。
米兰身带栀子花香，姓名却与他家养的那盆花的花名相同，这令他曾经有过一点不适应。这就如同他曾经和米兰玩的一个小小游戏那样很容易产生短暂的混乱。那个游戏是米兰玩起来的，她有一支红蓝铅笔，她用红芯的一头写一个“蓝”字，用蓝芯的一头写一个“红”字，让他极快地念出来，他开始总是念错……
他们同桌其实只有一个学期，米兰就转学了，而且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形象在他记忆里渐渐模糊，但那缕类似栀子花的清香却一直留着——她在他心中占据着一朵花的位置。
这朵花现在正从书库出来——或者说正从他记忆中出来，渐行渐近。他一时竟然有些慌乱，没错，正是那个记忆中的米兰！虽然她身形出落得成熟，脸也褪去了可爱的婴儿肥，但精致的五官依然隐着当年的样子。丹凤眼，长睫毛，眼角上扬，显得个性张扬，有一种凌厉的妩媚。
他被她的妩媚杀得僵化，不动，不呼吸，不思想，甚至她用他要的书不轻不重地戳一下他的手臂，他都忘记了接书，眼睛依然下意识凝视着她，直望到她一丝愠色上了眉梢，把书扔在他面前的柜台上，转身而去，他才惊觉。
她没有认出他。这也正常，他如果没有那栀子花香的引导，也未必能认出她，至少，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来。他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与老同学相认，一切来得太快，他还没准备好。
他凡事都是慢半拍的。
一转念，反正人在这里，认不认，何时认，不是很自由吗，何必急于一时。这么一想来，就觉得无限从容，甚至有了一点别人在明里自己在暗里的得意。轻松地选了一个角度较好的座位，瞥一会书，又瞥一会人。得承认他当年并未像今天这样发现她竟是一个大美女，那时候她的美尚未完全盛开，他的青春也完全没有觉醒。
她真是漂亮啊！比……晓鹭漂亮很多……嗯？！好像有点想岔了……
又该“三省吾身”了。
这一下午，他拿着书，翻来覆去的，本是想要抄歌，却一个歌也没抄下来。直到图书馆将要关门，读者几乎走尽时，他才过去还书，他还是希望她认出自己并先打招呼。他无法改变自己不喜欢主动出击，而习惯被动接受的性格。
但她甚至都没看他。
只能假以时日了。
一下午浪费在胡思乱想里，这种低效率，若在前两年，那是不被允许的，而现在却无所谓了，稳定着的工作与生活，真好。
出了图书馆不远竟碰到李卓，说他把公文包忘在办公室了，虽然刘书诚再三强调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但他公文包里有钥匙和钱，只得去取，结果碰到副股长梁同生，问他集贸组的怎么下午没见一个人。梁股长是四股的两个副股长之一，与另一个副股长钟云荷分别负责个体组和房产组，而白股长管全盘并兼着负责集贸组和违章组。
你看，梁股长又不负责我们集贸组，管什么闲事啊！生怕我们不知道他是副股长似的，我也不想理他，就说不知道，都不想和他多说，赶紧走人！李卓说起来还有些忿然。
这你可得罪了人啊。雨潇说。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啊！李卓嘴还挺硬。
第二天刘书诚又对李卓板起了脸，本来我们统一行动蛮好的，说好了都不去局里，结果第一回是袁雨潇，昨天又是李卓，总要出点状况，有组织无纪律！
李卓只得陪笑敬烟。雨潇笑着悄悄说，东风吹战鼓擂，你也有怕的人。李卓并不尴尬，悄声却又是理直气壮地说，不怕县官，就怕现管。
刘书诚接了烟，满脸依然阴天，白股长要我告诉你们，领导就该尊重，不论管不管你，这话我传达到了，你们自己去体会。白股长还要求我们以后每天下午至少得留一个人在局里值班，莫搞得一到下午就我们组不见一个人！我们轮流来值班吧。
两天后雨潇终于迎来了天天念想着的十九岁的生日宴。母亲特意提前安排在周日。
除去亲戚，雨潇这一桌朋友中，凌嘉民与肖桂英最先来，雨潇本意是想让同为初中同学的凌嘉民和于晓鹭形成一种感觉上的成对关系，使自己超脱出来。肖秀英的加入破坏了他心中的计划。而于晓鹭来的时间也没估算好，最后一个到，更其显眼。
家里很热闹。母亲把她拿手的菜全做了出来，规格足以等同除夕的团年饭了。还向左邻右舍借了些大菜碗，骨牌凳子，以及一个大圆桌面。亲戚们占了家里一张老式八仙桌，摆在父母房里，雨潇的朋友们用这个借来的桌面，摆在他的房子里。雨潇兄弟俩中学以前一直与父母住同一间房子，上中学后，母亲与同一个院子的邻居商量妥当，才在院子里靠着着自家墙边砌出来这间小房子。虽然占了半个院子，但邻里关系很好，大家都没意见。
但房子还是很小，放一个大桌面就把部份来客都挤到床上了。
两桌间，只有亲戚那一桌上了酒。袁父说，你们还年轻，我不主张喝酒，那不是好东西，饮料要多少有多少！
雨潇想起在财校第一次发工资时，满寝室的醉态，觉得今天无酒美中不足。不过一转念，即使有酒，朋友们也知他父亲是个严厉的人，未必敢放肆尽兴，也就罢了。
与雨潇去晓鹭家相比，晓鹭到他家来得并不多，应该说，袁父对晓鹭，远不如晓鹭父母对雨潇的熟悉。但是父亲独独这方面心细如发，他居然叫出了于晓鹭的名字，雨潇的同学，父亲能叫上名字的恐怕不会超出三个。
雨潇阻挡不住的心虚，脸一红，仿佛心灵感应，晓鹭的脸马上传染了他的红，并且发扬光大。这一桌人便望着这两张红脸儿挤眉弄眼。
待得席终人散，父亲凑到雨潇面前来，雨潇内心早有了千百个的防备。
你有个好朋友莫清，他和那个于晓鹭嗯……关系很好吧？父亲表情是漫不经心的，这足以说明他内心其实非常关注。
嗯，读书时他们两个是理科班，我文科班。雨潇连忙撇清关系。
那你一定要注意啊，他们两个是同班，比你关系近，你与莫清又是好朋友，他现在去读大学了，你不可以乘人之危啊！
他心里哀叹了一声。但是，他知道父亲对认定的事是很难改变想法的，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再继续解释只会是越描越黑，所以他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第二天，凌嘉民向他表示了歉意，不该带肖桂英去的，我没有了解到昨天我该当的角色与责任，害得你和于晓鹭过早暴露了目标！他说得挤眼弄眼的，好像昨天桌上那表情还有后遗症似的，雨潇狠狠把他推了一个趔趄。
“金道通叫你去他家吃饭，你为什么不去？都在人家的家门口了。”秦律师这个问题有点剑走偏锋。
“不敢无功受禄。”袁雨潇答得很干脆。
“这都扯哪里去了，你总是处处显出这小国寡民性格！”秦律师狡黠地一笑，“我猜，金道通后来成了你的领导吧！”
袁雨潇一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说，“你似乎对我和于晓鹭的关系一点也不关心。”
秦律师笑了，“你后来的妻子是倪莎，这说明你和于晓鹭并没有结果啊。”
“但至少，我与于晓鹭的关系，距离我这个房子的问题，要显得比我与金道通的关系更近一些吧。”袁雨潇和他杠起来了。
“这个很难说，你的性格才离你的房子问题更近。哦，你刚才说可以凭离婚证去找房改办，我觉得试一试可以，但我完全不抱希望。而且我又发现你一个问题，你离婚协议上只说房子给你，并没有写清房子的地址。房改办完全可以据此拒绝你！”秦律师这里新问题层出不穷。
“现在都是电脑联网了，谁有多少房子，处于何地，一调不就出来了？”袁雨潇并不以为然。
“你是谁啊，你说调就别人就跟你调？凭什么啊！他们如果要求你来证明，你就只能照做。这种事情你争他们不过。他们有许多规定不是我们所全部了解的，而且时时在变动，尤其是最后的解释权归属他们。连我经常接触这类业务都掌握不了！”
“你这么一说，我连试都不想试了！”
“这个事情还是得拚命设法把责任栽到单位头上来，但有一点很可惜，那时候打结婚证需要单位开具证明，办离婚却不需要，这就有点棘手！”秦律师微微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