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你觉得咋的顺口就咋样喊吧。”小米回着牛老拐的女人一笑。
“小米,倒有件事儿我不明白了,这些日子咋的听说癞包娘找你找得挺勤的。她咋的能会那样勤快地去找你呢?”牛老拐的女人皱着两个眉头瞅着小米问。
“一个村子上的老少爷们儿们,哪有不相来往的说道儿。”小米弯腰把面前的几个麦穗子拾进了筐里,抬头向牛老拐的女人笑了笑说,“再说了,她现在带着一家人往前过日子,也怪不容易的。我也听说了,以前她是个呼啦瓜脾气,整天价都大炮筒子似的说话。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打癞包爹死了之后,不见她有啥言语了,整个人都变了个人儿似的。”
“该!她该着这样。”牛老拐的女人听了小米的话,咬着牙说,“你就不知道你嫁过来那天她咋的哄着人们跟你闹哄呢。我劝了她,她还跟我鼓鼻子瞪眼的叉着腰跟我吵。多亏了癞包爹扇了她两个大嘴巴子,要不,跟我没个头儿。这样的女人,你心疼可怜她个啥?”
“一个村子里的娘们儿们,那些事儿记在心里干啥儿!”小米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听说癞包爹是个闷性子人,麦秸火似的脾气,平日里老少爷们儿们跟前不咋的言语,一旦脾气上来了,发一阵子的火儿就完。不管他咋的,这样一没,癞包娘就落单了,整个家里的事儿都落到癞包娘一个人身上了。一个女人家挑一家人的日子,也不容易。以前的啥事儿,还计较个啥?这个时候,陪她说说话儿,宽慰宽慰她,别的咱们也帮不了啥子大忙儿。”
“我才没那个闲心思呢。”牛老拐的女人翻了一下白眼儿说,“她那个人,就是那样一个德性,你要是给她点儿好脸色,马上她就能骑到你的头上去。整天跟她拉着脸子,她就心里怕着你。这样的人,我打心眼儿里看不惯。”
“我倒没觉得她是这样的人。”小米向牛老拐的女人笑了一下说,“这些日子我倒觉得她还懂得一些人情世故。”
“她能懂得个啥子人情世故?”牛老拐的女人听小米这么说,马上不同意似的瞅着小米说,“她要是能懂得人情世故,老母猪都知道向人说感恩的话了。”
小米的心里咯噔一沉,平日里觉得牛老拐的女人说话挺敞亮的,咋的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抬头瞅了一眼牛老拐的女人,笑了笑说:“婶子,咱不说她了。都在忙着呢,我得赶紧着把这块地里的麦子拾完了,好回去给我爹和望秋做饭送饭到地里去,他们爷儿俩在别的地里割麦子呢,说是今儿一天要把地里的麦子全收了。你先四处地里瞅瞅,回头咱们再说话。”
“那成!我先几块地里看看,看哪块地里的麦子能动镰了。”牛老拐的女人迎着小米的话,笑着说,“午晌回去做饭的时候,在家等我会儿再给他们爷儿俩送饭去。这个千万别给忘了,省得我往你们家来回地跑了。”说着,她又擦了擦脸上的汗,抬起步子腾棱腾棱走了。
牛老拐的女人走了,小米不由得还是抬头看了看她的后脊梁影子。她不知道在牛老拐的女人和癞包娘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冤仇,咋的牛老拐的女人这样不待见癞包娘。她们之间的事儿是她们之间的事儿,跟自己没啥子牵扯,自己该咋的跟这两个女人相处还要咋的一个相处法儿,不能因为她们两个之间有她们的过结,自己就亲一个远一个。只是她弄不明白的是,牛老拐的女人咋的能在癞包娘的背后这样糟践癞包娘,这样的做法儿有点儿不那个了。这也可能是大多数女人的天性吧,好多女人都是这样喜欢背后说人家长长短短的。
小米这样琢磨了一阵儿,就紧赶着拾她的麦穗子了。这块地的面儿不大,约摸着有七、八分地的样子,地身子挺长,一个来回就能把掉在地里的麦穗子捡拾得干净了。眼下公爹和望秋正在面儿最大的那块地里忙活着,公爹说,那块地有六亩三分地,只要那块地里的麦子给割倒拉回到场面儿上去了,今年的麦收基本上也就算差不多了,就算是有个天气变化,一家人的心也都可以放到肚子里去了。还有两小块儿地的麦子,小四轮子捎带着磨个圈儿,就能收完了。估摸着这个时候那块地里的麦子也该割倒了一半了吧,这块地里的麦子割倒拉到场面儿上去,他们爷儿俩就去那块地了。也别说,小四轮子是比人工割得快,单是这块地,七、八分的面儿,一家三口人全拿着镰刀不停地割,也得个整午晌儿,小四轮子倒好,来回走了几圈儿,七、八分地的麦子全倒下了,赶上十几个人快了,怕是十几个人也赶不上小四轮子快。她这样寻思着,不停地弯腰捡拾着地里掉下来的麦穗子,不知不觉间就蹚到了地头儿上,再这么回去一趟,这块地里的麦穗子就算捡拾了一遍了。她直起腰来,回头向捡拾过来的麦地里瞅了瞅,小四轮子割过去的麦茬齐齐整整的高低,不像人工割过去的那样深深浅浅的不齐整。就在这个档儿上,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动,是不是自己来回地弯腰窝憋了孩子,孩子在里面难受了?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肚子,轻轻地在肚子上拍了两下,笑着对自己的肚子很幸福地轻声说:“孩子,娘让你受委屈了。你就委屈一阵儿吧,娘不能因为你把咱们地里的麦子给舍了不要了吧。你就再委屈会儿,娘马上就把这块地捡拾完了。”说着,她不由得抬起头四周围看了看,唯恐怕自己向肚子里的孩子说的这些话给人听见了。这话要是给人听见了,那该多难为情呀。好在四周围的地里没有啥人,尽管是这样,她还是止不住地自己都觉得怪躁面子的,一个闺女家,这样说话,咋的也都不是个说道儿。
头上的日头火辣辣地把整个天地里照出一种很奇怪的声响,这样的声响有点儿像知了子给啥子憋住了喉咙管子似的叫出的声响,吱吱啦啦的让人听不真着。偶尔一阵儿风吹过来,吹得小米禁不住打了个惊颤,整个后脊梁顺着脊梁沟子出出溜溜地直冒凉气,头上的头发梢子也叽叽溜溜地直支楞。人们都说午晌头儿上寥野地里很紧张,鬼啊怪啊的常常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缠人。人们还说,这些鬼啊怪啊的也是欺软怕硬,专拣那些身子骨没有啥子精气神儿的人缠。要是人的精气神儿足了,鬼啊怪啊的也会怕,老远就会躲着走。尽管这些年来小米没有见过有谁这个时候被鬼啊怪啊的缠着过,但很多这样的传说还是让她十分相信人们的这个说道儿。啥子东村子里的二蔫吧给鬼啊怪啊的缠得整天价说胡话,啥子西庄子里的三吊斜给鬼啊怪啊的缠得干吃干瘦不长肉,等等,这样的传说多了去了,都是有名有姓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听起来就跟眼见了似的。人们还说,赶在午晌头上最好别一个人到寥野地里去,实在脱不掉要去,要么唤上一条狗跟着,要么折两根桃树枝条子带着。狗能咬鬼啊怪啊的,桃树枝条子在鬼啊怪啊眼里就是狼牙棒,不管是多大的鬼啊怪啊的,老远瞅着就哆嗦,自然就不敢上前缠人了。
小米正寻思着这些,忽地从牛老拐他们家的麦地里蹿出一只兔子来,奔着小米就冲了过来,从她的脚面子前面噌噌地就蹿到旁边的另一块麦地里了。这猛然间蹿出来的兔子惊得她又是一个哆嗦,听人们说,大早上出门见了野兔子,一整天啥事儿都不顺当。她瞅着兔子蹿进去的麦地,心里嘀咕着是不是这大午晌头儿上瞅见了兔子也不是个好兆头儿。她正这样寻思着,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这一个哆嗦牵扯的,肚子里的孩子一阵子的动。是不是今儿真的碰上了啥子鬼啊怪啊的?那得赶紧躲着,咋的也不能惊着肚子里的孩子!她也顾不得地里拾起来的几堆儿麦子,挎着条子筐就紧赶着向麦茬地的另一头儿赶。走得越紧,她越觉得身后有啥子在紧跟着似的。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身子后面啥子也没有,只有一地还能瞅出点儿青色的麦茬给头上的日头晒得像得了齁喽子病似的呼呼哧哧地响。打自小自己就没有像今儿这样怕过啥子,今儿这是咋的了?她不由得在心里问自己,那些年的庄稼季儿上,自己一个人就经常黑灯瞎火儿的在地里收拾收下来的庄稼,从来心里就没个怕字。眼下自己是大人了,咋的这红天老日头哧哧楞楞地照着,就能觉出了浑身的皮发紧后脊梁沟子冒凉气了?
她一口气穿过了长长的地身子,尽管她仍觉得身后像是有啥子东西在紧跟着她一样,瞅着地头前儿几步就能跨到的大路,她的心里一下子就松快了许多。人们常说大路上常年有人走动,阳气足,能辟邪,啥子鬼啊怪啊的,没有些道行一般不敢往大路上去。这个时候,她回头狠命地向身后“呸,呸,呸”地干吐了几口,算是依着说道儿驱赶跟在身后的鬼啊怪啊的。她加大了步子几步跨到大路上,站下来回头向麦茬地里瞅了一阵儿。自己家的这块地里只有紧贴着地皮儿的麦茬了,两边儿的麦子还都在田里站着,这块地落下的麦子自己只捡拾了一半,捡拾上来的麦子给自己在麦茬地里打了几个很显眼的堆儿。剩下来的麦子不知道这两天啥时候能捡拾上来,除非等着左右邻居家的这块地里的麦子也割倒了,有个伴儿在这儿陪着,相互间说着话儿,各自把各自家的麦子给捡拾了。自己一个人,今儿真的不敢在这块地里捡拾下去了,不是自己有多怕,主要担心着肚里的孩子跟着自己受了啥子惊吓。
她收拾着把条子筐放到架子车上,然后一抬脚,把架子车把挑了起来,一手往下一搭就抓住了架子车把,另一只手抓着车襻子往肩上一勒,拉起架子车就回了。这一路上,她不知道是不是肚里的孩子真的给惊着了,总是猴子翻跟头似的不停地动来动去。自打第一次觉出孩子在肚子里动弹之后,平时也就觉得像孩子在里面伸懒腰似的一天动上那么一次,有时候一、两天也觉不出有啥子动静来,就打刚才自己那么一惊,孩子在里面就不安生了。老天爷啊,千万不能是让孩子给惊着了呀!她抬起头向天上瞅了一样,心里这样虔诚地祈祷了一声。
“小米,咋的回来了?捡拾的麦子没拉回来?”小米还没到村口,正撞上从其它地块回来的牛老拐的女人。牛老拐的女人很惊奇地瞅着小米,不大相信似的问了一句。
小米一笑,有些难为情地把自己在地里觉得有些害怕的事儿说给了牛老拐的女人:“以前我从来都没觉得害怕过呀,咋的今儿在地里就觉得浑身的皮发紧,后脊梁沟子出出溜溜地直冒凉气了呢?”接下来她把肚子里的孩子咋的一回事儿也说给了牛老拐的女人。
“该不会是望春他爷爷奶奶瞅见了他们的孙子媳妇儿怀了孩子,想到你跟前看看吧?隔着我们家的那块地,就是望春他爷爷奶奶的坟。”牛老拐的女人两眼瞪得像生产队出工时,那个给敲得满村子都响的大铜铃铛似的。她紧瞅着小米说,“听说望春他奶奶活着的时候特别稀罕孩子,谁家的孩子她瞅着都打心眼儿里疼得慌,一准是她这个时候瞅见自家的孙子媳妇儿怀上了孩子,止不住就拽上望春他爷爷过去看上一样。他们看见有这样好的一个孙子媳妇儿,把持不住就想再走近了一点儿看个清楚。我估摸着那只兔子就是给他们两口子惊了,才从我们家的麦地里蹿出来。”
小米给牛老拐的女人的这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她眨着两眼紧瞅着牛老拐的女人,不知道该咋的是个道儿了。
“这样没啥儿,都是自己的亲人,他们老两口子也不会给你留怕的。”牛老拐的女人见小米给自己说得直愣,笑了一下说,“马会儿回去之后,我先帮你向他们老两口子念叨念叨,让他们老两口子想看你就远远地看,别走得太近了。他们这一走得近了,把孩子也给惊着了。孩子是给他们惊着了,回去赶紧熬点儿紫苏梗子水喝。我帮你这样一念叨,你再喝点儿紫苏梗子水,孩子就安生了。”
听了牛老拐的女人这么说,小米这才心里踏实了一些。
这个时候的牛老拐的女人已经开始有模有样儿地念叨开了,要是只听见她的念叨,准让人以为望春的爷爷奶奶还活着,她在跟望春的爷爷奶奶说话呢。
“二大爷,二婶子,你这个侄儿媳妇跟你们说几句,别怪你们这个侄儿媳妇多这个嘴。我知道你们老两口子心里得意你们的这个孙子媳妇儿,得意归得意,远远地瞅上一阵儿就成了,咋的还要走那么近呢?你们看吧,你们这一走近不打紧,把你们还没出世的重孙子给惊着了,你们老两口子就不心疼?”牛老拐的女人说到这儿,两眼还像模像样儿地一瞪,两个眉头往上一扬,头还猛地向下一撅艮,好像望春的爷爷奶奶活生生的就在她的脸面前儿似的,“二大爷,二婶子,你们老两口子得意你们这个孙子媳妇儿,你们的这个孙子媳妇儿也知道,平时还经常跟我念叨呢,说嫁到咱们这个家里来,可惜着爷爷奶奶不在了,她也想着要是你们老两口子还活着该多好。虽说你们老两口子过早地走了,可你们这个孙子媳妇儿还是知道这样跟你们老两口子亲,为着你们老两口子有这样好的一个孙子媳妇儿,咋的你们的魂儿在那边儿也该护着她点儿,有啥子精啊怪啊的想招惹你们这个孙子媳妇儿,你们就该上前挡住点儿。今儿可好,别的没啥子精啊怪啊的,倒是你们老两口子招惹得你们这个孙子媳妇儿害怕了,连带着把你们还没出世的重孙子也给惊吓着了。你们老两口子这个时候要是还在跟着她,就别再跟着了,早点儿回你们那边的家吧。要是你们记住你们这个侄儿媳妇儿的话,以后就别再招惹你们的这个孙子媳妇儿了,让她能安安生生的。你们也知道,你们的儿媳妇儿也不在了,这个家里的一大摊子的事儿还都指望着你们这个孙子媳妇儿呢。要是你们以后想你们这个孙子媳妇儿了,就远远地看上一眼,别再走得离她太近了。”
小米不时地抬头瞅着牛老拐的女人。还别说,牛老拐的女人这么一念叨,她竟然觉得肚里的孩子慢慢地安静了不少。难道刚才真的是望春的爷爷奶奶走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