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耸拉的嘴角保持着下垂的弧度,含着醉意地笑容僵滞在众宾客脸上,就连满室浮动的酒气也似是被冰冻了一般。
整个世界忽然静止了…
客栈中仅剩下两只“活物”。
第一只“活物”用力揉了揉眼睛,伸出利爪袭上第二只“活物”的一对肉腮,用力拧转,一声杀猪般地嚎叫震痛耳膜。
第一只“活物”确认了她不是在白日做梦。
一人一驴,背着光,踏进客栈,如同走入了静止地画卷之中。
这便是圣书持字者豪橫的出场方式!
来人含笑望向二楼,一双暖目溢出冬日初阳般的温度。四目相接地一霎那,月黎心中大动,万分笃定:是他!就是他!爷爷千叮咛万嘱咐,即便等到垂垂老矣、等到死也不可放弃等待的那个人。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遇见你。
“作战队友请注意,敌情播报:闯入者,男,大叔年纪,相貌平平,眼神过于明亮,可疑!其身后书卷,呈残缺之状,但不可貌相,极有可能是件超级厉害的秘密武器,其身畔黑驴,初步断定为普通坐骑。”
月白幽手持着啃剩的鸡腿骨,作出防备的架势。
月黎转脸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亲爱的小老弟,暗自感叹造物主是公平的,给人一样,便要拿走一样,如此才能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
譬如说月白幽,天生有一双迥异于世人的眼睛,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勉强也算是天赋异禀,但甚为可惜的是脑袋不太灵光。
月黎叹息着摇摇头,转眸望向来者,
“夫子是你吗?我爷爷是月瀚先使,我是月黎。”
楼下男子展颜而笑,那笑容里仿若集结了整片春光的明媚。
暖男…绝对妥妥地暖男一名!月黎独家权威验证,真实、可信!
夫子?这就是爷爷所说的那人?
月白幽虽不明就理,亦不甘落后,打小跟在月黎屁股后面长大,潜意识里模仿长姐的一言一行,几乎已经成了难以自察的习惯。
“月瀚也是我爷爷,我是月白幽。”
“你们好!我是初瑜。”初瑜笑道。
“大家好,我是小黑!”一旁的黑驴竟也开口说话了。
“我的爷呀!”
月白幽两眼珠子飞离半尺有余,一面叫爷,一面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下楼。
月黎勾了勾唇,一个“白鹤展翅”,轻盈盈地从二楼一跃而起、款款飘落,稳稳着地。
出场姿势必须要帅!
初瑜颔首笑道:
“嗯!不错,‘飘’字御用的很灵巧!”
月黎暗自窃喜。
相形见拙,月白幽深感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他停止蹂躏小黑的动作,伸出两根肉短指头,满脸不服气,
“夫子,再有两年我就满十二岁了,就可以御字了!夫子,你放心!到时候,我肯定会发奋图强,勤学苦练,肯定会比某个就知道卖弄的老女人强多了!”
“哎呦,这可就难说喽!我虽不才,好歹是夫子择定的补书人。没办法,唉!身肩重任呐!”
端庄不过三秒,姐弟二人又开启日常掐架模式。
又拿什么破补书人的身份压人…月白幽耸拉着一张肉脸,指着初瑜背后的无形之物问道:
“夫子,想必这便是圣书吧?”
初瑜颔首作答。
“夫子,实不相瞒,学生我本是天赋异禀,天生异瞳,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隐秘,比如说,夫子您在常人眼中不过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中年大叔,但是!”
故意加重了“但是!”二字,讨好的意味更加突出。
“在学生我这双明察秋毫的慧眼中,您简直是帅到无法无天,帅到没朋友!学生我才是最懂您的,您不考虑考虑换个更合适的补书人麽…”
“啪!”
“啊!” 月白幽抱着脑袋发出一声惨叫。
人生的重击,向来都是防不胜防呀!
“再叫你胡言乱语,胆肥了你!”
“夫子呀!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所选定的补书人,这是什么暴虐品性?这是什么罪恶行径?”
月白幽藏到初瑜身后,自认为安全之地,一通大放厥词,
“她就是个彪悍的老女人,一言不合就动手。夫子,你是不知道她的座右铭就是能动手尽量别吵吵!咱也不知她是什么品种,怎么就这么凶?”
“这些年在她的毒掌之下,学生还能成长地如此聪慧健硕,这多亏了学生生存力顽强,夫子!学生属实不易啊!”
初瑜扶额而笑,驴兄满头黑线挣扎在适应模式当中。
月黎双臂环抱于胸前,忍无可忍,“吵死了!”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金光自她身上蓦然迸发“凶狠狠”地扑向月白幽。
霎时,满室悄然,难得静谧。
圣字是个好东西,一个‘封’字,想封谁的嘴就封谁的嘴。
说书先生不知何时“解冻”了,见到初瑜像见到真神一般俯伏在地,一跪三叩,好不容易才被搀了起来。
“夫子呀!老朽我真的太难了!”
又来一个诉苦的…
“你看看这些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说书先生曲指戳着饭桌上的“众猪头”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他们都是些只知道眼前苟且之乐的酒肉之徒,光明大道摆在面前也权当视而不见,酒色瞎人眼呀!”
初瑜拍拍老者的肩膀,和颜道:
“招生不易,辛苦了!”
一句话戳得老者老泪纵横,说书先生连连摆首,
“不辛苦!不辛苦!这是老朽应该做的。”
故友重逢,短暂的相聚后,再度别离。
说书老者代表牧歌城再次踏上他的“招生之路”。
每一世,万般皆雷同,每个人都要为了自己肩上的担子,踽踽独行。
好在…我有夫子,还有随时可以拿来撒气的月白幽。哈哈哈!不胜美哉!
月黎如此想着,不自觉唇角带笑。
月白幽摸着头顶的“蘑菇包”睨眼窥见月黎满脸地奸笑,吃一堑长一智,他终究还是拼命咽下了想一吐为快地“肺腑真言”。
一夫子、俩学生、外加一头会说话的驴,一起组队踏上了茫茫未知地前路。
这场景似曾相识…月黎蓦然灵光一闪,一拍脑门,冲着初瑜的背影喊道:
“师傅!”
遂后一双纤手攀上白幽的肉脸“深情款款”地揉捏着,
“呆子!”
继而又抚摸上小黑光滑地鬓毛叹息道:
“可惜白马非马,是驴也!现在就差个沙师弟了!”
咦?这场景如此熟稔…
白幽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在类比“西游记”呀!这个从小听到大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故事,夫子自然是师傅,白马非马却是黑驴…
不对…等等…她刚刚喊我什么?
“呆子?!”
那不是猪八戒嘛!
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孙悟空呀!长的丑,想的美!
月白幽化羞愤为胆量,朝着前方“瘦竹竿”猛然奋起一脚。
偷袭成功!
此番就得让某人知道知道,身上有肉的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月黎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正预备大干一场时,忽闻夫子深情地呼唤,无奈,只得将复仇之火暂时压制。
月白幽躲在“劫后余生”的小窃喜中:关键时刻夫子还是偏向我的…估计是慧眼识珠看出本天才前途可不限量吧!
初瑜与月黎走在前面,白幽牵着驴兄落后一步,一队人穿街过巷,渐行渐远繁华近僻壤。
“夫子,我们这是去哪呀?”
“去找一个人。”
“甚么人?”月黎眼睛中闪着问号。
“是个有可能成为护道人的孩子。”
“我听爷爷说过,每位补书人都有自己的护道人,这个…孩子…不会是我的护道人吧?”
月黎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
“不一定,还要看人家同意不同意。”
“什么嘛…当我的护道人是他的荣幸好吧!”月黎小声咕哝着,转脸又道:“此人御字如何?”
“暂且还未得赐字,但是个很聪慧的孩子。”
什么?!未得赐字?就是还不会御字呗!这算哪门子护道人嘛!关键时刻,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把圣书抄卷给我。”
初瑜一声吩咐,月黎赶忙解下背上的包袱,翻出书卷,双手捧过恭敬呈上。
这是她亲手抄记的圣书卷。
记忆中,她在异世的这十七年,从会写字开始,日复一日,除了习御圣字就是抄记圣书,这些年在爷爷的威视下,月黎一刻不敢松懈,她已记不清到如今自己到底抄记了多少卷。
当然,月黎认为,这是作为圣书补书人应尽的义务。
且付出总归是有回报的。
如今,对她而言,圣书早已轻松倒背如流,再者那一手小银钩勾勒的那叫一个鸾飘凤泊,颇有大家之风。都道是字如其人,自恋如月黎这般,也不得不由衷地感叹一句,字比人更秀美些。
说起圣书,月黎的思绪又飘回到箴言书院,那个生她、养她、辛苦栽培她的地方。
箴言书院顾名思义坐落在箴言山上,附近方圆几百里几乎全是旷地,不近人烟,绝世而独立。
月黎以襁褓婴孩之姿睁开眼时,恰逢爷爷月瀚连任书院大司之职。
大司——书院的执牛耳者。
历任书院大司承任规制:年满三十岁可德配圣衣者,且年及五十知命之年便要退任让贤。
而爷爷月瀚因为“足够优秀”,足以打破了年龄上的禁锢,得以两任书院大司一职。
此处据实回忆,绝无吹捧之辞。
所以说,“当你足够优秀时,世界便会为你让路。”
这句话原是月黎的座右铭,为了时常坚定、勉励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决心。
后来竟成了爷爷每每用来自夸之辞。
只是爷爷病逝后,月黎再无机会在小老头洋洋自得时调侃一句,
“秀儿,是你嘛?”
忆至此,悲伤之火,如风中残烛,苟延残喘…
月黎一口气将残火吹灭了,毫不迟疑。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不适合肝肠寸断。
用月白幽的话说:彪悍、冷酷老女人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言归正传,说起书院大司的圣衣,确是一旷世奇物。月黎记得幼时曾趁爷爷下山之际,她和白幽得了机会偷穿圣衣,圣衣一上白幽之身便如同长了手脚一般自行脱落,避之不及,而在月黎纤瘦的身躯上,原本宽大不合体的圣衣却转瞬间收缩得严丝合缝如量身定做的一般…
月白幽:“原来圣衣也难以免俗,也是畏强欺弱,看人下菜碟的…伤心…”
月黎:“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德配圣衣者!不要怪姐太骄矜,只因姐实在太优秀!”
圣衣在身,光芒万丈,仰天大笑出门去。路过书院内殿时,殿门登时落钥自启,月黎忐忑入殿,环视四周,殿内空空无几,惟有一卷羊皮书凌空悬于大殿正中,书卷周身隐隐浮动着七色流光。想来这便是圣书真卷了,月黎油然生出敬畏之情。
圣书——箴言书院的立院之本。
也正因圣书不容侵犯之圣威,青国在沦为大朝青郡后,箴言书院得以留存传承下来。
大朝国姓:朝,原青国国姓:月。
大朝青郡、箴言书院补书人月黎——没错,再辉煌的前缀,也掩盖不了亡国奴的事实。
这是青国遗民生命不能承受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