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青郡巨葡镇。
晌午时分，七安客栈已是座无虚席，大堂内，年近半百地说书先生因卖力表演而变得红润光泽的脸，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台下众宾客叫好声此起彼伏与觥筹交错的碰撞声闹哄哄打成一片。
二楼凭栏一隅，月黎支颐而坐，若有所思地呆滞神情与客栈里的热闹气氛泾渭分明。
数日前她携幼弟月白幽遵照爷爷的遗言，离开箴言书院，一路追随着三星之象来到此方小镇，暂憩于此，等待着爷爷所说的那个人。
“唉！在通往诗和远方的路上既需要情怀，更需要盘缠呐！”
月黎摸着饥瘦地钱囊幽幽叹息。
上一世的她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在这异世，有幸重活一次，得以补书人的身份修习圣字，月黎发誓这一遭她一定要正儿八经地活出个人样来。
只是不管是在前世还是在异世，这黄白俗物都是令人愁烦的东西呐！
“啪！”
一声惊堂木，打断了月黎的愁绪，台下闹哄声戛然而止，寂静少卿，说书先生略显沙哑地嗓音在大堂内响起，
“大朝民间盛行一出戏，名为牧恩记，据传此戏文便是依据牧歌城之事编撰而成。戏中唱道：云姬王子云姬荡私游民间时，偶遇一貌美孤女欲行不轨，孤女拼死抵抗不慎误伤了云姬荡的左眼。侥幸逃脱地孤女千里逃奔至牧歌城寻求庇佑，云姬荡一番苦寻得知孤女所踪后，亲率一万军兵，挺进牧歌金漠。
云姬大军在广漠中足足寻了数月，除了满眼黄沙之外，并未寻见半点牧歌城的影子。其后军中一谋士献计，云姬荡便依其言修书一封派人携往云泽门，相请门中高人相助。
云泽门弟子云流、云风、云梦三人奉门主之命前往牧歌金漠，与云姬军汇合后，三人很快便确准了牧歌城所在。
其时，云流打头阵，这云流是个方脸阔腮，膀圆腰粗的壮汉，其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腐臭。云流就地起势，双腿发力足足踏入黄沙半尺有余，继而一鼓作气对着空中高声嘶喊，众人但见一串串黑色字符从云流大张的嘴中飘浮而出，却又辨不出是何字，字符如训练有素的兵士一般全部聚集至百米外一处。
少卿，但闻漠上轰然一声巨响，一樽金色云首箜篌遮天蔽日显露在众人眼前，云首上立着一少年，看不清面貌，隐隐只见他以袖掩鼻，似是怒气蒸腾，云流见状不禁哈哈大笑道：
‘小子，怎么样？！尝到爷爷的厉害了吧！’
众人正不解有何厉害之处，又见远方少年振臂一甩，一簇琴音，泛着凌厉金光，切切如疾雨，挟着滔天黑气，滚滚而来，少年的声音亦是飘渺而至：
‘如此厚礼，不敢笑纳，自当原数奉还。’”
一室悄然，众宾客支愣着兔子耳朵，双眸炯炯，说书先生快速扫视了一圈继续讲道：
“众人见黑雾去而复返，还未来得及细思，只觉一瞬间如掉万年粪坑里一般，登时纷纷抠心沥胆、狂吐不迭，更有甚者立时就地昏厥了过去。云流瞧着众人乱作一团的窘态，也顾不得理会胜败荣辱，只任由着自己伏地狂笑不止，一旁的云梦以手掩鼻，冷眼呵道：
‘够了！’
这云梦原是个瘦小女子，薄怒细嗔，一声令下，却如定海神针一般，云流立时便止了狂，张开大嘴，周遭黑雾源源不断地吸入其腹中，事后，云流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一众军士瞪眼望着面前发生地一幕，怔愣了几秒，遂后又响起一片天雷滚滚般的干呕声。
云姬荡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拽着谋士的衣襟瞪着仅剩的一只右眼咬牙切齿道：
‘瞎…瞎眼的狗东西！请的哪门子蠢…蠢货，这到底是助本王还是想谋…杀本…本王！’
云姬荡话还未完，又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谋士一脸秽物。”
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述说着，众宾客全都笑得人仰马翻，
“哈哈哈！”
“唉呀！不行了！大家都要被恶心吐了！这饭吃不得了！”
“瞎眼的狗东西…这云姬荡自己在那骂自己呢！”
“真是蠢到家了！”
“哈哈哈哈！”
月黎一面攒眉大笑着，一面用手在鼻前轻扇着，仿若已闻到了满堂飘臭。
众宾客捧着肚子满脸迫不及待，“然后呢？”
说书先生仰脖灌进半盏茶，抖抖衣襟继续讲道：
“第二位出战的是云风，云风是一个耸拉着肩，吊丧着脸，仿佛全天下人都欠他银子似的干瘪男子。云风起首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开始哈哈大笑，那笑声干巴巴的，听起来毫无一丝欢愉，云风足足笑了一刻钟方停，大家猜接下来战况如何了？”
说书先生故意吊起众人的胃口。
“怎样了？”
“哎呦！先生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说书先生清肃了一声继续讲道：
“云风笑停后，不一会儿的功夫，只见半空中悬了密密麻麻的飞刀，直如乌云压境大雨欲摧，飞刀将云首上的少年认作靶心一时间齐发，众军士见状皆连声叫好，拍手感叹着原来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笑里藏刀’啊！
只听得一阵霹雳乓啷夹杂着丝丝箜篌之音，一时缭乱不堪，辨不清明，少卿，众人只见原本威风赫赫的刀龙轰然坠地，继而化作团团黑雾消失殆尽，少年仍是毫发无损地稳立于云首之上，云泽门再次败北。”
说书先生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环视一周，顿了顿，道：
“世人皆知，云泽门弟子皆是修习恶字的持字者，方才以云风所用的招式不难看出他所持的应是‘笑里藏刀’四字，那么云流所御使得该是什么字呢？”
这明显是道送分题嘛！
台下有人随口调侃道：“莫不是‘臭气熏天’？”
“哈哈哈哈！”
众人又笑作一团。
“这位客官当真是聪慧敏锐，确是‘臭气熏天’四字。”
说书先生朝着台下拱手笑道。
“嗨！这云泽门中竟是些稀奇古怪的招式，这‘臭气熏天’既未见得有多厉害，还弄得自己一身恶心.…”
“说起云泽门，我倒是听说，这云泽门门主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他能画出人之荣辱兴衰，改变人一生之契机，倘若有幸入了门主法眼，被画入册中，什么良田百亩、黄金万两、妻妾成群，那还不是唾手可得嘛！哈哈哈！”
“竟有此等美事？”
“唉！匹夫之见，俗不可耐，倘或真能入画改命，达成一生所愿，理应求得一举高中，出仕为官，清廉为民才是！此乃真真大丈夫之胸怀也…”
“哎呀，祖宗呀！你长得就不甚清廉，走清官之路恐怕会困难重重呀！”
“哈哈哈哈！”
众人抻着脖子、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调侃着爆笑满堂，早已浑忘了说书先生及戏中还未出场的云梦。
云梦：“大家请安静，反派女主急待上场…”
说书先生眨眨眼，心道：这话风不对呀！怎么说着说着竟吹捧起云泽门了…违背初衷，干扰到老朽的‘招生大计’，须立即截杀！
“啪！”
一声惊堂木震天撼地，众宾客的魂都跟着颤了三颤。
说书先生拱手抱拳强行救场、循循善诱道：
“话说这云泽门擅修‘恶字’，诸如‘笑里藏刀’、‘臭气熏天’一流不过是雕虫小技，终归难登大雅之堂。若说真正修身养性、匡扶正义、行侠天下，还是要效法牧歌城城主一般身持善字才是啊！”
先生有点激动，自觉没有很好的突出重点。
总之，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习恶字是不好的，要避恶从善，人生苦短，大家快来跟我一起修习善字吧！有了善字傍身，下一个拥有闪亮人生的就是你！
“我听说这善字可比恶字难伺候多了，修习善字者必须心境清明，心中不可藏污纳垢，若一不小心污念心中过，便会招来善字的‘家法伺候’。譬如说柳兄若是修习了善字…”
“如何？”
“倒也无妨，只不过你最爱的烟华楼可是万万去不得了，你若胆敢去一次，善字保准会把你揍得亲爹亲娘都认不得。”
“哈哈哈哈！”
众人又笑作一团。
满脸黑线的说书先生：这位‘听说哥’，鼓吹云泽门的是你，一再拆台地也是你，我有权利怀疑你是云泽门派来的奸细，哼！小心老夫羞羞的铁拳！
“甚么？儿女情长乃是人之常情，这也要管？这算哪门子修行，怕是娶了个母夜叉吧！”
被称作柳兄者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珠子。
已经就地石化的说书先生：这位柳老弟，你要搞搞清楚，儿女情长不等同于寻花问柳，善字要修理得就是你这种活的不明不白地糊涂人。
“总之啊，善字可不是你我这等酒肉之徒想修就能修的，一不小心修了个太上老祖宗回来，岂不是自找苦吃！”
“确是此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经。要是非得修字，我就去修一个‘不劳而获’，天天躺在家里就有银子花，岂不美哉！”
“你直接修一个‘天上掉馅饼’吧！”
“哈哈哈哈！”
……
望着门外秋风萧瑟已经有点绝望的说书先生：深秋即将过隙，寒冬即往，今年的招生大计怕是又要以鸭蛋收场了…
二楼上，月白幽撕啃着肥美的鸡腿，含糊不清地问道：
“老黎，为什么人都想修习恶字而不愿意修习善字呢？”
月黎挠挠头，思索着如何才能跟眼前这个还不能辨别善恶的初生牛犊说明白呢？
“这么说吧，去别人家菜园里偷黄瓜的快乐与搀扶着老爷爷过马路的快乐是不一样的。懂吗？前者更刺激，后者稍微有那么点压力。”
小恶小乐轻而易举，恒久持善却非易事。
经过月黎的一番指点，月白幽脸上的迷雾更重了，
“老爷爷为什么要过马路？”
“为什么要扶老爷爷过马路？”
“扶老爷爷过马路就会快乐吗？”
夺命三连问。
月黎以手扶额，生无可恋，“啃你的鸡腿吧！我想静静！”
“静静是谁？”
“啪！”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蓦然出现在月白幽的脑袋上。
整个世界又变得美好且可爱。
秋日正午的阳光带着几分微醺倾倒在客栈门前，月黎神游于一室喧嚣之外，双手捧着腮帮子目光洞然，作出石雕一般地等待姿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