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转过头去瞅着癞豆儿,也别说,这个癞豆儿肚子里还真能装饭,三大碗杂烩不咋的就进了肚了,看他这个架势,好像还能再吃上一些。她招呼着问了一声癞豆儿。
癞豆儿点了点头,说:“还吃一碗。”
在小米的心里,癞豆儿也就是两碗饭的饭量,癞包身子骨大一些,能装上三碗饭。在她做饭的时候,也就多添了五碗饭的水。但是,她咋的也没有想到小小的癞豆儿居然吃了三碗饭之后还要再吃上一碗。不过,不管咋的吧,这顿饭不能让他们哥儿俩觉得肚子里亏着了,哪怕自己和玉米多吃些馍馍多喝些稀米饭。她走过去端起癞豆儿吃空了的碗,转身进了灶房又与癞豆儿盛了满满的一碗杂烩。
癞豆儿的这碗杂烩没有刚才的那几碗吃得狼虎了,不过,还是能看出他吃得很香很有滋味儿。可能是前面三碗杂烩他没有来得及品味儿,就呼呼噜噜地进了肚了。
小米瞅着癞豆儿,这下才放心了似的喘了一口气,从她这晚饭的吃法儿来看,有这一碗也就该够了,要不,今儿自己做的饭还真得要让他一个人吃得见锅底儿了。这要是传出去,说是自己管着他们哥儿俩吃这顿饭,竟然坐到饭没够吃,就会落得自己是虚情假意了。
这顿饭吃得小米有些提心吊胆,吃得癞豆儿坐在那儿起不了身子了。
“这孩子,心里没个材料儿,撑得都这样了。”癞包娘听说癞豆儿撑得站不起身子了,马上从堂屋里冲了出来,架着癞豆儿的一只胳膊要癞豆儿起身走几步。
“没事儿吧!”旁边的小米这个时候整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了,自己一片好心,千万别把癞豆儿撑出个啥子好歹了呀!她瞅着癞包娘,小心地问。
“没事儿,小孩子的肠胃是橡皮,站起来走几步马上就没事儿了。”癞包娘看了一眼小米,向小米一笑说,“这孩子,平日里嘴里肚里亏得多了,没见过啥子油水,今儿逮一顿油水了,就没了命地吃。吃成这样儿了,你也别笑话。”说着,她就架着癞豆儿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刚走上几步,癞豆儿嘴巴一张,腰一弓,哗地一声吐了。她慌忙着在癞豆儿的后脊梁上捶了一阵儿,见癞豆儿卟唸着嘴巴直起身子,这才收了手。她知道,癞豆儿这下把吃多了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再也不用担心他的肠胃受不住了。她瞅了瞅地上癞豆儿吐出来的杂烩,冲着院门口就“狗吆吆”地唤起狗来。她这几嗓子的喊,倒真的招来了一条狗进了院子。
进了院子的狗先是满院子里瞅了瞅,然后就鼻子一动一动地在院子里闻着啥子,接着就径直奔着癞豆儿吐出来的东西去了,舌头一伸一缩地把那些东西呱唧呱唧地舔进了肚子里。它把地上的东西舔得干净了,这才抬起头来,伸着舌头又把嘴圈子舔了舔,动着鼻子又满院子里闻了闻,似乎还想闻出这样的东西来。闻了一阵儿,它失望了,有些怏怏不快地离开了这个院子,但是,它还是不时地回头向这个院子里看了看,似乎这个院子里应该还有那样的东西,只是它没能闻出来。
“你这孩子,心里也没个材料儿,自己也不知道个饥饱儿,糟蹋了那些杂烩便宜了那条狗。”癞包娘见那条狗出了院子,回头怪罪着癞豆儿说,“以后得记住了,不管到哪儿吃饭,也不管吃多好的饭,吃饱了就得了,别没命地往肚子里塞。你这下知道了吧,自己撑得难受还不说,还把那些东西给糟蹋了。”
癞豆儿这个时候似乎也觉出了自己今儿这个吃法不合适了,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再院子里转悠一会儿吧,待会儿好帮着你这个奶奶家晚晌儿把这些羊牵出去放放。”癞包娘瞅着癞豆儿说,“我这马上就把红芋秧苗子剪完了,剪完咱们就下地。”说着,她就重新回到了堂屋里去剪那些红芋秧苗子。
小米见癞豆儿这下算是彻底没事儿了,整颗心才扑通一声落到肚子里去。今儿这要是把癞豆儿撑坏了,那就没个说道儿了。也多亏着癞豆儿吐了,要不然,真的不知道会有啥事儿呢。虽说癞包娘说孩子的肠胃是橡皮,橡皮用的今儿大了,也有挣断的时候呀。癞豆儿这一吐,糟蹋的那些东西倒不让人心疼,倒让人放心了他的肠胃就不会撑出啥子好歹了。
癞豆儿依着娘的话满院子里地转悠,没事儿了似的追着院子里的羊羔子满院子里地跑。那些羊羔子虽说平日里很调皮,能围着小米和玉米她们姐妹俩撒欢儿地蹦跳,可癞豆儿这个生脸儿还是让它们觉出了慌张,很快它们都躲到了那些老母羊的跟前,等着让那些老母羊为它们抵挡癞豆儿。那些老母羊倒不含糊,纷纷低头把尖尖的羊角对准了癞豆儿,做好了抵挡进攻的架势。癞豆儿一见那些老母羊这样的架势,马上也怕了一样在那些老母羊旁边站住了。
癞包瞅见癞豆儿吃饱撑得满院子里追着那些羊羔子跑,冲着癞豆儿翻了个白眼儿,瓮声瓮气地向癞豆儿嚷了一句:“吃饱撑得瞅蚂蚁上树去,别追着这些羊羔子满院子里跑,把它们追得咩咩地叫。你就安生一会儿吧。”
癞豆儿给癞包嚷了一个愣怔,马上就从那些老母羊的跟前跑开了。
那些羊羔子见癞豆儿跑开了,就从那些老母羊的身边又蹿又蹦地跑了出来,又是满院子里地撒欢闹腾。
小米在灶房里收拾着洗碗刷锅,饭碗碰锅的咯咯啷啷的声响,像原来去过黄庄子要饭的一个瞎子手里打着的铜板儿那样好听。每次听到自家的灶房里传出来这样的声响,自己心里就觉得踏实,不管好歹,自己的一家人又一顿饭吃到肚里去了。
玉米在灶房里陪着小米,她瞅着小米在灶台的前后来回地忙,皱着两个眉头向小米小声说:“大姐,癞包和癞豆儿两个人也太能吃了吧,半锅杂烩咱们俩一人就吃上一碗就没了,亏得你熬了稀米饭,要不,咱们俩就吃不饱了。”
“玉米,你这是说的啥呀?这话到外面不能说!知道吗?”小米马上瞅着玉米说,“这话要是说出去,一来人家会笑话咱们舍不得,二来人们还会笑话癞包他们哥儿俩能吃。不管人们会笑话谁,都不好。”
玉米向小米点了点头。
“今儿说咱们喊着他们哥儿俩来咱们家吃饭的,只能怪咱们自己没想得周到了,怪不得他们哥儿俩的饭量大。”小米接着向玉米说,“还有,你心里不能笑话他们哥儿俩。想想咱们以前的日子,他们哥儿俩眼下跟咱们以前的日子差不了多少,都是因为家里太紧缺了,才不能经常吃到能搪事儿的东西,饭量才会显得大了。你要是在心里笑话他们哥儿俩,那就是在笑话咱们自己。眼下虽说咱们的日子好转了些,咱不能像人们说的那样,好了伤疤忘了疼。”
玉米似乎明白了小米的意思,回头向院子里瞅了瞅。
小米向玉米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疼,要不是跟豆子哥换了这门儿亲,自己姊妹几个的日子跟癞包他们家也没啥子两样儿,说不准还赶不上癞包他们家呢。自己姊妹几个眼下的日子好转了些,是在依仗着眼末前儿的这个家呀。
堂屋里的癞包娘剪完了红芋秧苗子的根儿,两手掐着剪下来的根儿梢子出了堂屋,向灶房里的小米招呼了一声:“我把这根儿梢子扔粪池子里沤粪了。”说着,就要往院子外面走。
“娘,根儿梢子喂羊吧。”一直在院子里没有言语的癞包接着娘的话说。
“这根儿梢子哪儿能喂羊啊!有毒,羊吃了拉稀屎。”癞包娘转过头向癞包说着,就掐着手里的红芋秧苗子的根儿梢子出了院子。
癞包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红芋秧苗子的根儿梢子为啥不能喂羊了,他瞅着娘的后脊梁影子看了一阵儿,然后回过头来看了看院子里的这些羊,原来还以为这些羊好养,不管啥草都能吃呢,看来这些畜生也不是随便啥都能吃的呀。
癞包娘回到院子里,把院子里那两个午晌儿盛红芋秧苗子的篮子拎进了堂屋,收拾着剪好了的红芋秧苗子放进了篮子,然后把那两个麻袋片子又蒙到了两个篮子上,这才拍打着两手出门进了院子,向灶房里的小米说:“红芋秧苗子收拾好了,马上咱们就能下地了。”
“你先在院子里歇会儿,我这马上就好了。”小米在灶房里回着癞包娘的话说,“今儿倒把你张罗了不少,真不知该说啥子了。”
“说啥子呢。”癞包娘向灶房里的小米说,“你答应着帮我们家那么大的忙儿,我们家承了那么大的情,还不知道该咋的呢。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也琢磨了,你们家的那块春地离水太远,怕一副挑子担水要摸黑儿了,就把我们家的这副挑子也挑过来了。到时候咱们两个挑水,地里刨窑儿浇水那些活儿就交给癞包了,赶在落黑儿前这些红芋秧苗子就能栽完了。”
小米收拾完了锅碗儿,把腰里的围裙解下来搭在了灶房里那根晾馏布子的绳子上,拍打着身上的衣裳走出了灶房,向癞包娘说:“我们家那块春地里听说东南角上打的有一眼压水井,待会儿咱们用架子车把压水井一块儿弄过去,找到那眼压水井,就不用跑老远担水了。”
“倒像有这个茬儿。”癞包娘听小米这么一说,皱起眉头琢磨啥子似的说,“我记得好像有一年抗旱,你公爹打的那眼井,好多人家都替换着用那眼井抗旱呢。这几年天气顺当了,也没见你们家用上那眼井,说不准也该淤死了。”
“只要找到那眼井,淤死倒不会,很多人家都用那眼井抗旱了,下面的淤泥就该给抽空了很大一片,三、五年也淤不了。”小米很有把握地说,“待会儿咱们就挑一担子引水过去就成了,实在找不到那眼井再挑水。”
“那倒也成。找到那眼井,能省不少劲儿呢。”癞包娘接着小米的话说。
接着,小米把压水井从以前放手扶拖拉机的那间房子里搬了出来,然后又拽出了压水井下面的吸水管子。一直不再言语的癞包不声不响地把架子车推到了小米的跟前,然后帮着小米把压水井和红芋秧苗子往架子车上很吃力地收拾。小米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癞包的这双小手,这双只有十来岁的小手的手心里已经磨满了茧子,茧子透着肉色儿,显得很障眼。十来岁的孩子就是这样的一手茧子,可见打癞包爹时候这段日子里癞包这孩子吃了多大的劳累。当年豆子哥也是这样,先是一双手磨出血泡,血泡再给磨烂了,然后咬着牙接着魔,很快就是一手的茧子,再干啥活儿,就觉不出手疼了。只是自己的这双手倒怪了,不管咋的干活儿,也不管磨得有多疼,就是磨不出茧子来。两手没有茧子,每次干活儿回来,两手心就冒火一样热辣辣地疼,这些年了都是这样。自己倒想能磨出两手的茧子来,那样的话,不管再干啥儿,最起码两手心不会冒火似的疼了。她瞅着癞包的两手,心里很替癞包心疼,要是癞包他爹还活着,癞包这个时候应该在学堂里跟其他孩子一样念书识字儿,哪儿会受这样的劳累?哪儿会有这样两手的茧子?
癞包帮着小米往架子车上收拾完压水井和红芋秧苗子之后,马上又把靠在堂屋门口的铁锨放到了架子车上,然后抓起两个车把,把车襻绳儿往肩膀上一套,回头瞅了瞅小米和娘,就做出了拉车要走的架势。
癞包娘癞包拉车要走,马上担起水桶,几步走到了院子的中央,冲着院子外面喊了几声癞豆儿,要癞豆儿进院子牵羊。
癞豆儿听了娘的喊,蹦跳着就回到了院子里,刚才那种给撑得马上要动不了身子的模样儿一点儿也瞅不出来了。他依着娘的话,解开了一个老母羊的绳子,赶牲口似的在羊的屁股后面喊着“吁——驾——”,恋群儿的老母羊见他只赶了自己,马上回过头来把两只羊角对着了他,一副要与他拼命的样子,吓得他连忙撒开了手里的绳子。
“这孩子,牵羊又不是赶牲口,‘吁——驾’个啥儿呀?你看,把它赶恼火了吧。”癞包娘见癞豆儿撒开了手里的羊绳子,瞅着癞豆儿一笑说,“今儿得学着点儿,以后咱们家要是有羊了,让你放羊,你就不能这样赶。”
癞豆儿似乎明白了似的用手一指那只老母羊,还有些后怕地说:“它抵人。”
“你跟哄牲口似的朝它闹哄,它能不抵你?”癞包娘朝癞豆儿一笑说。
小米也向癞豆儿一笑,然后瞅着癞包娘说:“这样吧,让玉米先帮着把这些羊赶出去,让她从地里去学堂。”说着,她喊了一声玉米,招呼着要玉米赶羊。
玉米依着小米的话把那些老母羊的绳子都解开了。也真怪了,那些老母羊都很乖顺地跟在玉米的身边儿,不吵不闹,像听话的孩子跟着娘一样。
“看见了吧,这畜生跟人一样,谁对它好它就跟谁亲。像你刚才那样,赶牲口似的在它屁股后面咋咋呼呼地吆喝它,它还当你要咋的它了呢,能不跟你急眼抵你?”癞包娘见那些老母羊在玉米跟前很老实,回头向癞豆儿说,“得用心对它好了,它才能听你的话。”
小米瞅着癞包娘这样向癞豆儿说话,笑了笑。
癞包娘瞅了一眼小米,笑着向小米说:“就是这样,畜生就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这人要得比畜生强,要不,就不是人了。”
小米向癞包娘点了一下头,笑着说:“那是,这人要是不知道个长短粗细的,就说不上来是咋的一回事儿了。看着你这样教癞豆儿,我忽地有个想法儿,不管咋的,到迎秋儿开学的时候,还是让癞豆儿进学堂里念书识字儿吧。癞包耽误了就耽误了,谁让他是你们这个家里的大孩子呢,他得帮你挑这个家。这癞豆儿必定还小,耽误了癞包,就别耽误癞豆儿了。迎秋儿开学的时候,要是家里拿不出学费,我就跟我爹说说,看看能不能从我们家转借点,我估摸着我爹也会支持着要癞豆儿上学。”
癞包娘愣怔了一阵儿,才睡醒了似的向小米很难为情地笑着说:“哪儿能再麻烦着你费这个心呀,等迎秋儿再说吧。迎秋儿要是手里宽敞一点儿,就依着你的话让他进学堂接着念书,要是家里没啥子拼钱的门路儿,那就是他没念书识字儿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