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调查报告交上去两天后,经过股长们对内容的审核考察,人员就分到各个不同的组中去了。四股具体分为个体税收组,房产税组,集贸税收组,基建违章处理组。袁雨潇分在集贸组。集贸组一共四个人,一老带三新。老的叫刘书诚,二十多岁,一九七八年参加工作的,在他们面前就属于师傅辈了,他任集贸组的组长。三个新兵除了袁雨潇,就是李卓和金道通。他们三人在财校虽然不同班,但作为同学,彼此并不陌生。
我们区范围内共有八个农贸市场,以后就由你们四个人来管理了。白股长慢悠悠地说,为了考核——或者说,检验一下大家的工作成绩,我们以后每月都要定一个任务指标!
李卓对雨潇悄悄做了一个鬼脸,雨潇也微笑了,他俩在实习期间对白股长形成过同样印象并彼此交流过,两人觉得,白股长一旦用这种慢悠悠的语气说话,后面就会跟着什么圈套。所以李卓背地里笑说白股长是“电影白花奖最佳演员”。
白股长笑嘻嘻地转脸问刘书诚,你看头一个月定多少合适?太多了也不好,大家毕竟是新手,就搞个两千块钱如何?
白大人莫开玩笑罗!刘书诚放下他盛茶水的大搪瓷缸,抹了一下嘴,把我都吓猛了,集贸组有史以来头一回定任务指标,就定这么高,欺负他们几个是新手不知道,但我还是清楚啵——打死也只定得八百!
你怕是在百花市场买衣服还价的路数哦!减半砍一刀!白股长笑里带着坏。
就按去年同期标准来说吧,去年本月的集贸税收是零,是零啊我的股长大人!刘书诚开始飙高音。
去年这时候,不是没有专人去收么,现在有你们四个人了,四个人了啊我的小伙子!白股长声调被刘书诚给强拉上去了。
他们都是新手哎!我得带他们上路,这得有个学徒过程是不,行,看在领导的面子上,加一点,定一千,再不能多了!唉!刘书诚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白股长一笑让步,行,先按一千搞,算是学徒期间优惠,以后再加。他预先伏一笔。
刘书诚逮着这个伏笔不依不饶,还加啊,就这一千,我都是咬着牙喊的,还没把握说一定能完成!
白股长脸一沉,少给我得寸进尺,完不成又不扣你的钱!
但是超额了,也没奖金哦!白股长一变脸,刘书诚便嘻皮笑脸了。
白股长正色道,集贸工作不复杂,他们这批新来的,人聪明,学习能力强,很快就会出师的,否则,就是你这个师傅不合格了。
另外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斗法,一句嘴都插不进。
那暂时就这么定下来了。白股长说着就往外走,刘书诚丢一根烟给他,白股长一边点烟一边出门,一边还笑骂说,你小子老革 命了,真得给他们带点好样子才行!
白股长一出门,李卓笑道,早几天我说白股长是个好演员,可今天看我们的刘师傅也不是吃素的啊!
这就叫唱戏的瞒不过打锣的!金道通说,大家都笑起来。
刘书诚边点烟边说,没办法,任务的事一定要争妥,定高了,我们就有得累的了,而且累起来也没效益,我们又不像工人师傅那么拽,做得多有奖金,我们就是拿那么点死工资。所以,只能想一头,图个轻松!
工人师傅很拽么?雨潇想起了何军的那羡慕的表情。
当然得看具体的单位,不过有过硬的技术的话,到哪里都不吃亏,奖金可以拿得比我们工资高得多,没办法,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嘛。
李卓掏出烟来,递一支给刘书诚,刘书诚一边抽着一边接了烟笑着夹在耳朵上。
李卓又把烟盒递向金道通和袁雨潇,两个人都摆手,刘书诚搭着金道通的肩说,以后记着,不管你抽不抽烟,人家递烟你接着,这是礼貌,否则人家以为你看他不起。
雨潇便突然想起当年莫清请他吃零食喝冷饮时,也是说过不接受别人真心的给予就是看不起人的话,赶紧接了一支,刘书诚笑着帮他点上,他一抽便呛到。刘书诚便说他浪费粮食,大家都笑了。
刘书诚领来四件军大衣,并说明全分局就集贸组四个人有。因为市场屠户天没亮就杀猪,五六点钟就得进场,早春二月的清晨是很冷的,所以集贸组有了这不同一般的待遇。四个人惊喜了一阵,个体组的孟坚在旁边看着也眼红得很,要李卓星期天把大衣借给他穿,刘书诚说这一定是穿了去钓妹子的,不能轻易借出,让他买臭干子来请集贸组的客。孟坚只得照办。却巧二股邓师傅母亲去世了,内勤张佳玲来收人情,五角钱一个。孟坚身上仅有的一块钱请了臭干子,好不尴尬,只好让张佳玲代垫。
下班后,雨潇兴冲冲抱着军大衣回家,把母亲乐得够呛,只说单位福利好,连大衣都发。雨潇赶紧解释了为什么发大衣,又说明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大衣的,母亲这才开始摇头,觉得儿子是不是分了一个很脏很累的工种。父亲却说,年纪轻轻的,脏点累点怕什么,就是要多锻炼一下才好。母亲说,不能老做这个,还是得学点业务才有前途。父亲说,这个不也是业务吗,你怎么知道会老做这个事,还有几十年呢,就是老做这个有什么不好,不论做什么,都是人民的勤务员。
雨潇没想到一件大衣能引出父母一番辩论来。好在从来辩不赢父亲的母亲马上转移了话题,从两屉柜上拿过一双新皮鞋给雨潇试试是否合脚。一边告诉他这鞋是托了东方制鞋厂的一个朋友专门订制的呢。
晓鹭的妈妈就是东方制鞋厂的,雨潇一听这个厂名,就有些心虚。
你长这么大才第一次穿皮鞋,所以给你做的是今年最流行的海棠式,这双还特地给你开了竹节花,不另外加价,很客气的哦!母亲有些炫耀地说。
父亲捧着到家就不离手的“春雷”收音机,凑过来看看皮鞋,对母亲嘟囔了一句“小资产阶级情调”,然后对雨潇说,好好爱惜,我们以前一双皮鞋要穿二三十年的。
雨潇答应着,一边试穿着鞋子,一边心里还缠在制鞋厂那里,想着如果妈妈的朋友认识晓鹭的妈妈,会不会把自己每个周日都单独去晓鹭家玩的事透出风来。正想着,母亲又说,这鞋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十九岁生日快到啦,男进女满,我到时候办两桌菜,亲戚一桌,另一桌你请你的同学和朋友吧!
雨潇第一次得到母亲的生日礼物。长这么大,除了九岁那年生日下馆子吃了一次馄饨,他对过生日几乎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现在母亲这么一说,他自然惊喜交加。想及请朋友,第一个便想到晓鹭,但莫清在外地读书,晓鹭必然是单独来,这就得考虑特别注意他与女生交往这个事的父亲会怎么想,幸好第二个就想到了凌嘉民,他与晓鹭也是同学,两人一道来,自己就能避嫌了。
雨潇必须花足够的心思应付父亲,以适应父亲有靶子要上,没有靶子创造靶子也要上的教育风格。
第二天集贸组优先发单车了。办公楼窄小的后院摆了一堆破旧不堪的单车,像是一个废品收购站。看得袁雨潇等三个人只发愣。刘书诚笑着说,这都是革命前辈留下的宝贵财产,车是不太好,不过局里有郑师傅随时给你们免费包修。选好了,直接到修车房找郑师傅弄一弄,等你们混到发新车时,也可以把你们这破车传给革命的下一代,我们现在发新车还要抓阄呢——抓阐都还轮不到你们。我这回手气差,所以连我这样的老革命都还是旧车,你们就知足吧!
三个人便开始选车,选了半天,这堆旧车实在很难分出优劣,每一辆车都得经过一番修理才能上路,最终三个人都翻得累了,凭眼缘胡乱地各推了一辆到修车房去。刘书诚给郑师傅丢了一根烟,要他顺便给自己的单车换根新链条,郑师傅哼了一声,说他最喜欢趁机捣乱,他的车都成了一台组装的新车了。
这三个人一看刘书诚的车,都笑了,李卓说这是一碗杂烩,雨潇说这是一件百衲衣,刘书诚一时没听懂,问什么叫百衲衣,又说正在读函大,听人说袁雨潇是个才子,能不能请给他辅导一下语文。李卓笑说那你可找对人了,别说辅导,你有情书他都可以代写。雨潇不及开口,金道通却抢着问刘书诚函大的文凭有什么价值,刘书诚说,在机关里混,尤其以后想往上爬一点的话,有个大学文凭总好一点,函大电大都行。金道通若有所思,李卓注意力也吸引过去,问大学文凭需要本科还是专科的。刘书诚哈哈一笑,在我们这地方混一辈子,有专科文凭保证你足够了。
选完车,金道通等几个人不知去向,袁雨潇独自回到办公室喝茶发呆,他刚才听得工作后依然可以通过函大电大拿大学文凭,那蛰伏着的大学情结又开始蠢蠢欲动。却正好凌嘉民进来了,他才忽然惊醒似的想起请客的事来,把凌嘉民拉过一边悄声发出邀请,凌嘉民快乐地吹了一声口哨,又突然凑近来更其低了声音问,可不可以带肖桂英一起来。
扑——雨潇一听,把一口刚喝进去的茶呛出好远,说巧不巧,正好喷到刚走进办公室的黄洁莹的裤管上。
黄洁莹是刘书诚那一批参加工作的,是四股一支花,追时尚,爱打扮。她今天穿着米黄色的喇叭裤,被这么喷上一口,不由得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责备,却一眼看到雨潇穿的新皮鞋,脸上竟马上多云转晴。
哎哟,穿新皮鞋了啊,要请客啊!海棠式开竹节花,摩登啊!这可要好好爱惜。传授你一点经验,每晚打上鞋油,不要刷,晾一晚,第二天出门再用丝袜擦一下,雪亮的!你这是棕色皮子,不要想当然用红鞋油,那会越擦越黑,要用白鞋油,加几滴醋,一定记得啊……
雨潇被那一呛,一直没缓过来,待黄洁莹这一串话讲完,才说出个对不起谢谢指教。
没事没事!黄洁莹传授得高兴,大度地笑着说,好好爱惜吧,你们幸福呢,我那时候参加工作快一年才买皮鞋穿。黄洁莹虽然不过二十多岁,但参加工作早几年,说话俨然是师傅辈的口吻。刚进办公室的副股长钟云荷接了话,这算什么,我参加工作快二十年了,一个月才拿三四十,他们一进来就是每月三十多了!
人比人气死人哦。黄洁莹感慨着,一边拿起她搭在椅背上的丝巾系在脖子上,仪态万方地走了。
雨潇这才悄问凌嘉民,你和肖桂英……好上了?
嘘!小声点!凌嘉民左右看看,悄声说,正在追她而已,还早哪,我就是看她能被个体户一句话气哭,挺纯,又斯斯文文的……其实,她形象比秦晴差多了……
找老婆主要要贤惠,说句实在话,能像秦晴那么漂亮的,也实在不多了。而且你得到了也不见得能把握得住。李谷一那歌里怎么唱来着——过去的事情不再想,你把握好现在吧,肖桂英皮肤白嫩,气质文雅,综合起来看,也算得是上上之选了!皮肤细嫩的女子,性格必然好!雨潇一本正经地教育凌嘉民一番。
对对!我家老师傅也这么说,还说他当年找我妈就是看她皮肤好,你这么说,算得是我家老师傅的知音了!这回呢,我也不玩那些情书啊之类虚的东西了。正好碰到一个机会,肖桂英听说要发单车,就为不会骑车着急,我就借了我家老师傅的单车,陪她去总工会的篮球场里练车,过两天我们的车发下来,就更方便了!凌嘉民越说越得意,刚才压着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好在办公室没其他人。
第二天,他们单车都调理好了,勉强骑得,属于那种铃子不响,四处乱响的。三个人就问刘书诚是不是下市场去,刘书诚斥责道,急什么,还怕没事情给你们做么。明早六点直接到莲花里市场集合。
八个农贸市场,就我们四个人跑,管得过来不?金道通问。
刘书诚从单车座下掏出一团纱,蹲下来一根根仔细地擦拭着车轮上的钢丝,一边说,这就看拿什么标准来说了,商贩多得跟蚂蚁一样,还不断流动,你一天每个市场跑一百遍也抓不完,所以,只能以完成任务定额来衡量,完成就够了。以往帮我们收税的颜医生一个人还不止跑这八个市场呢,任何事情啊,都在于人怎么去做!谁没有一点自己的事,哪能一天到晚全泡在这里面!所以,我们四个兄弟要同心协力,互相关照,自由就是我们的!有什么情况,我们组里自己掌握和解决,明白了吗?
一切听从师傅的安排!
以后不要叫师傅,都是自家兄弟,打伙求财,叫我诚哥就行了!刘书诚把车轮钢丝擦得亮闪闪的,满意地站起来打量着,又问,你们三个在财校都是一个班的吗?
我们两个四班的,袁雨潇五班的。金道通说,雨潇接口道,你们四班可是一个公认美人窝,美女差不多都集中到你们班去了!
刘书诚顿时来了兴致,真的吗?四班的妹子分到我们局里有多少……哦,那个肖桂英,也是四班的吧?看着就蛮舒服蛮顺眼的!
李卓冲着金道通和雨潇做个鬼脸,雨潇一惊,心想凌嘉民的爱情道路看来注定会很曲折啊,秦晴被棒打鸳鸯了,肖桂英这里八字还没一撇呢,又似乎出现了敌情!此刻觉得作为好友,不能袖手旁观,得替凌嘉民作点防患未然的措施,他赶紧说,肖桂英确实不错,凌嘉民做她的男朋友算有福了!
刘书诚听得脸色一变。
“在刘书诚面前提肖桂英和凌嘉民的关系,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到你主动去影响一件事情。感觉你在生活中总是被动角色。”秦律师说。
“是的,我那也是一时为凌嘉民着急,没顾及其他。”袁雨潇笑着摇头。
“像你这么传统而又谨小慎微的人后来竟然会离婚,有点不可思议!”
“只能说,命运不由人!——哦,今天我在房改办又受尽了脸色,不过你要的资料倒是复印来了!”
“好好!”秦律师接过资料看了一看,“符合我的要求,你的离婚证是九五年五月的,你们局上报资料是九五年七月,资料中配偶仍填写的倪莎,这是一个突破口!即使离婚协议没有法律效力,这离婚证总是有法律效力的。”